承乾暗自想着,不禁连手指都有些颤动,那条幼时因为骑马摔跛的腿也因为激动而越发的跛。他只顾暗自高兴,却不知神情都落在了李世民身后的一个随从眼里。
这随从正是袁天罡。袁天罡以风鉴知名,长于相术,承乾又不是那种城府极深之人,哪里逃得过袁天罡的眼睛。看着承乾的身影,袁天罡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李世民倒不曾发觉承乾的模样有异,柔声对高阳公主道:“止儿,如此可好?”
此时会昌寺的僧侣都已走了出来。他们也不知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只知道定是个大大的官,并且都已受过告诫,叫他们不得任意张望,因此一个个有意地不看过来。除了这些有点不自然,一切倒与平常无异。高阳公主看着那些鱼贯步入大殿的僧侣,低低道:“这样好。”
李世民听她说得心不在焉,眼睛直盯着那队和尚,心中暗笑道:“一队和尚有什么好看,小女孩儿就是小女孩儿。”但看到她小小的脸上有一丝忧伤之色,李世民心头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明白的痛楚。
这个小女儿是因为要嫁给房遗爱了,想趁这时候多见识一下吧。
房遗爱是大臣房玄龄次子。房玄龄是文臣之首,听说这次子却不太像他,更似个粗鲁无文的武人,让这个如一穗兰花一样的小公主嫁给他,大概是有点委屈吧。只是君无戏言,话已说出,房家大小也都因为此事而欣喜若狂,覆水难收,无论如何都不能食言了。
在僧侣队中,辩机缓步而行。会昌寺是长安有数的大寺,僧侣不下数百人,与他年纪相仿的也有三四十个,只是辩机风神俊朗,走在队中仿佛比别人更为明亮耀眼。
从他的禅房到大殿,有数十步。原本从回廊里也能走到大殿上,但他却还是选择了院中这条路。短短数十步,虽然他一步步走得甚慢,却仍然觉得太快了。
院中长了一棵大树,此时已是木叶尽落。今天因为没有人扫地,地上尽是焦黄的落叶,踩上去时屑屑作响。辩机走到树下时,不自觉地站住了。
身后,有一双温柔而多情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知道,这目光如有千钧之重,让他迈不开步子。只是,他更知道,这目光并不属于他。也许不过十余步之遥,但这十余步已不啻天涯。
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心作烦,令心得恼……
辩机不禁想笑。这些佛理他自是了然于胸,也用这话开导过明崇俨,但自己岂不也是如此?
终于,他向大殿走去,不再犹豫,即使知道身后有一双明亮而忧伤的眼睛。
陪着高阳公主在大殿转了一圈,李世民突然有种寂寞之感。身为天下一人,有时也如登临于绝高处,看不到别人的身影,因此这个如小鸟依人的小公主更让他珍惜。
直到现在,一切都没什么异样。也许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毕竟只是毫无根据的传言,说是有人要趁今日动手,而且还是身居王公之位。
“止儿,回去吧。”在院中那棵大树下,他轻轻拍了拍高阳公主的肩,柔声道。高阳公主垂下头,没有看父亲,转过身,低低道:“阿爹,我还想再看看。”
李世民把宽大的手掌放到高阳公主肩上,微笑道:“你喜欢佛寺,以后我给你多立几座便是。”
大唐国姓为李,尊老子为祖,以道教为尊,但李世民自己更尊崇佛教,因此武德、贞观年间立庙甚多。长寿坊崇义寺,晋昌坊楚国寺,通义坊兴圣寺,皆是此时立成,便是太子承乾,也在颁政坊立并光寺。
高阳公主没有抬头,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那,走吧,阿爹,回去了。”
李世民不知这个小女儿为什么一下子又不开心了,只道她是想到出嫁在即,心里不快活。正想再劝说两句,忽然觉得背心隐隐似有一阵刺痛。
有人向自己扑来!
居然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所在也会出现刺客,当令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人头上蒙着灰布,直直向他冲来,身体已是笔直,几乎要贴着地面,整个人便如一支强弓硬弩射出的利箭。李世民是马上天子,身经百战,本身便是能上阵冲杀的武将,厮杀也见得多了,以他的本领,只消一闪身便可让过。但此时他挡住了高阳公主,若是自己闪身避开,这刺客一掌便可能击中高阳公主。这一瞬间,他已握紧了拳,浑身肌肉刹那间也已绷紧得有如生硬,身体却没有动,反而站得更直了些。
那人来势极快,已堪堪触到李世民的背心,忽然有个人如鬼魅一般闪到李世民身后。
这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正是李世民那几个随从中的一个。这人生得貌不惊人,看似普通,但身法却是神乎其技,那人的掌眼看要触到李世民背心,这人一掌后发先至,硬生生插进。
“啪”的一声,两掌相交。这人接了一掌,周身骨节忽然发出“噼啪”的声响,脸色也一下蒙上一股黑气,而五脏六腑也似乎被震得颠倒过来,说不出的难受。
这人本领,当世已少有匹敌之人,但这刺客掌力沉雄诡奇兼而有之,竟是他生平未见。其中竟然还有奇门异术,自己护体气劲也被这刺客一掌震散,若是这刺客再发一掌,仓促之下,他已无把握能够接住,心下不由大骇,脚下更是立足不稳,马上便要摔倒。他心中一沉,只道此番一败涂地,哪知背后忽然有人一扶,一股柔和的力量传来。他借这力量一下扎住马步,左手忽地在右肩重重一拍,右掌借势一翻一覆,忽地掠向那刺客面门。
这一招“手挥五弦”极是挥洒如意,虽是无可奈何之举,却丝毫不露败相,直如行云流水。这人五指指甲留得甚长,此时劲力已贯通指尖,五指直如五柄利刃。刺客来势正急,方才对了一掌,他的身法也为之一挫,但只一矮身,马上又向前冲去,而这时李世民连身子都不曾转过来。此时这人一掌发出,那刺客正要作势前冲,五指在刺客面前一掠而过,便如五柄极锋利的小刀,那刺客蒙面的灰布忽地片片碎裂,身体却是向后一掠,人在空中连着翻了两个空心跟斗,已翻上一根树枝。“嚓”的一声,树枝忽地断裂,那刺客却如同能腾云驾雾一般,一下倒翻上大殿檐角。这人一招“手挥五弦”也才使了上半招,下半招已发不出去了,不由愣在当场。这刺客来得快,去得更快,交手数招更是如电光石火,旁人眼慢的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世民这时才转过身来。他只看到那刺客的背影,哼了一声,道:“李先生,袁先生,那是什么人?”
与刺客交手之人正是李淳风,后来扶了李淳风一下的则是袁天罡。袁天罡轻身功夫较李淳风略有不如,因此迟了片刻。他见那刺客去势极快,在瓦面上一个起落,便已隐没在檐牙屋角间,想追也已追不上,心头不禁愕然。他与李淳风是多年至交,李淳风的本领他也知之甚详,单以轻身功夫而论,李淳风当可数得上天下五人之数,但这刺客的轻身功夫竟似较李淳风还要高出一筹。而李淳风更是呆呆地站着,竟然有惊愕之意。他知道李淳风向来镇定自若,号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不觉诧异。听得李世民问话,李淳风仍然没有回头之意,他转过身行了一礼,道:“回陛下,臣见那刺客,似乎是……似乎……”
李世民见他吞吞吐吐,道:“袁先生,你说吧,那是什么人?”
袁天罡看了一眼李淳风,道:“此人似乎是余七,只是微臣看得也不准。”
李淳风忽地转过身,叹道:“此人正是余七。袁兄,你的眼光绝没看错之理。”
余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属下,与李淳风也是旧识,算李淳风不记名的弟子,两人还算有些交情,但与袁天罡却没什么交往了。不过他们身负重责,向来对朝中显贵高爵豢养的好手极为关注,余七这等高手中的高手自然早就着意关注了。
李世民诧道:“余七是什么人?”
袁天罡也有些犹豫。李玄通是李世民的长辈,也是一家郡王,但此事事关重大,只怕牵连甚广。他略一犹豫,李淳风却似下定决心,道:“回陛下,此人是南昭郡王手下,袁兄既然也看清了,看来不会是我看错。”袁天罡长于相术,他说是余七,故李淳风的最后一点怀疑也被打消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道:“果真是他么……”他只听得说今日在会昌寺会有王公贵戚对己不利,因此连夜将袁李二人招来护法,只是仍然想不出会是谁对自己不利。自玄武门之变,兄弟相残以来,王公贵戚中有对自己不满的,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佯装不知而已。当年李玄通与李建成叔侄二人就非常接近,玄武门之变,李玄通因为身在外地,不曾参与,后来又被自己解了兵权,表面上十分恭顺,看来仍是心怀不轨。
他正沉思着,承乾带同大批金吾卫又冲了进来。虽然余七行刺只不过片刻,但外面还是听到里面发生异变。只是等他们进来时,事情早已过了。承乾虽是跛子,动作却快,冲到李世民跟前,跪下道:“爹,出什么事了?”
李世民看了一眼这个长子,淡淡道:“有人行刺,搜查会昌寺,每个和尚都不要放过!”他对这个太子总不甚喜欢。李氏一族有鲜卑人的血统,但承乾却不知为何总像个突厥人。虽然突厥已被彻底击溃,但他仍然忘不了那一年渭水边,隔河对峙的颉利那张傲慢不逊的脸。现在颉利已是恭顺得和一头骟过的羊没什么两样,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副表情他居然在自己儿子脸上隐隐看到了。颉利若是早就死在承乾出生之前的话,他定会以为承乾就是颉利转世投胎。
承乾答应道:“是!”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看到他这副恶狼一般的表情,李世民心头忽地一动。高阳公主忽然道:“阿爹,让他们一个个出来,由主持验过,不是更好么?”
李世民知道承乾嗜血成性,喜怒无常,平时就有过一怒将服侍不周的小黄门活活打死的事。若是让他搜检和尚,只怕会昌寺会被他翻得底朝天,这长安名刹要遇一大劫了。刺客虽是出在会昌寺,但与寺中僧众多半无关,他道:“止儿说得是,承乾,你带人护卫便是,不要惊扰寺中僧众。”
承乾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道:“是,陛下。”
袁天罡忽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已在寺中布下六道圆轮大法,刺客定然还在寺中,请陛下恩准臣等催动阵法,捉拿此人。”
李世民道:“好,两位请作法。承乾,让禁军左右护佑。”
会昌寺虽是佛寺,但贺若谊当年起建此宅,却是以道门八卦立基,因此在此寺布下六道圆轮大法,实是事半功倍。六道圆轮大法威力极大,要催动阵法,须两人合力方能驾驭。袁天罡与李淳风交情深厚,功力悉敌,正是布六道圆轮大法的绝佳人选。
李淳风与袁天罡一左一右站好,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捻诀,同时脚踏七星步。只是李淳风从贪狼踏入,过巨门,经禄存、文曲、廉贞、武曲,自破军踏出,而袁天罡踏的是反七星,两人七步踏完,恰好互换位置,也不说话,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表纸,迎风一抖,便要贴上阵眼。
只消这阵眼贴上,陷入阵中之人未得禳解,再不能脱身。当初李世民与王世充相敌,王世充手下法师伽罗婆帝以咒术刺杀李世民,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人正是以六道圆轮大法迎战,困住伽罗婆帝元神,使得李世民三魂七魄不散。伽罗婆帝号称“咒圣师”,功力实在李袁二人之上,却因破不了六道圆轮大法,最终被困得油枯灯烬。余七就算再厉害,绝不能厉害过当年的伽罗婆帝去。
他们正要将黄表纸贴上,边上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军忽然惊呼一声,却是一个身影拔地而起,冲起足有三丈许。李淳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也不禁咋舌,失声道:“好本领!”余七向他求教时,他也知道余七轻功不弱,却万万料不到竟然已修到如此境界。
此时余七已冲出,催动六道圆轮大法已是无用。李淳风与袁天罡正待追出去,李世民忽然喝道:“且慢!布阵!”他二人一怔,但李世民既然如此说了,他们手一动,已将两道符贴到阵眼上。
承乾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道:“爹,为什么不追?那人要逃了!”余七在瓦面上跃动极快,只不过一瞬,又翻过大殿屋顶,消失在檐角处了。李世民冷笑一声,道:“这人脚步虚浮,绝非方才之人,他逃不了的。”
李淳风恍然大悟,心道:“惭愧。”他方才见人一冲三丈,震惊之下,全然不曾想别的。现在想想方才那人逃走之势,虽然也极快,但与行刺时的形如鬼魅已大大不如。衣着身形一般,但多半已是另一个人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李世民来此,会昌寺里里外外都已布下兵丁,多半是守在寺外的士兵擒住了逃跑之人。只不过片刻,门口有人直冲进来。
这是个军官,身材高大,右手中提着两根钢锏,左手中还提着一个人。一对钢锏有三四十斤重,加上一个人,这人却如提灯草,恍若无物,脚下也快极,虽然不似李淳风那般动若飘风,但每一步都沉重稳健,快捷非常。
到了李世民跟前,这人将左手那人往地上一扔,行了一礼。李世民对旁人都不假颜色,唯独对此人,居然还了一礼,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