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吾卫吃了一惊,道:“妖人?你们为何不赶去?”
“我等奉命在此埋伏,以防妖人同伙逃窜。”
纥干承基说得极是坦荡,便是真的金吾卫只怕都没他这么镇定。长安城中出了大事,金吾卫也的确要在附近清场,以防事态扩大,那街使显然没起疑心,道:“有可疑人等经过么?”
“眼下尚无。”
那街使也不再多问,只说了一句“着意查探”,便领着一伙人打马向昌明坊而去。等他们走了,纥干承基跳上车,弥光正待扬鞭,纥干承基脸色忽地一变,低声道:“等等!”
他身形一闪,人极快地闪到车厢里。弥光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扭过头,却见纥干承基又钻了出来,面色阴沉之极,道:“弥光,你真将成圆化扔在里面了么?”
弥光怔了怔,道:“当然,不会有错啊。出什么事了么?”
纥干承基忽地笑了起来:“好个成圆化,嘿嘿,终日打雁,到头来却让雁?了眼,我居然看走了眼,元从军里原来还有这等高手。”
弥光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了?”探头向车厢里看去。方才成圆化已被他封住穴道,扔在车中,但此时车中却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了。他不由一呆,失声道:“方才那些人是元从军?”
纥干承基点了点头。弥光见他嘴角还带了点笑意,看似毫不在意,眼中却似有怒火喷出。他身上一寒,再不敢吭声了。
明崇俨发现地下竟是一条暗河,已知明月奴定从这暗河逃了。他气恼明月奴骗了自己,当即用碎木扎了个筏子扔下去,人一跃而下,拿块木板划动。明月奴中了他的踏影术,此时依然有效,他一边划着木板,一边循踪而来。只是这种简单的筏子定然追不上明月奴,他也是一时气急,根本不去多想,哪知越赶越觉奇怪,明月奴竟似停住不动了。
踏影咒时间一长,自然消散,但他是昨晚给明月奴下的咒,七天之内都有痕迹可寻。按理,明月奴脱身之后,应该马上就逃得无影无踪,却不知为何居然停了下来。
难道是受伤太重,以至于昏死过去?他心头忽地一颤,手上木板又加紧划了两下。明月奴是个阉人,这等人他避之唯恐不及,高仲舒听得自己喜欢的是个阉人也恶心了半天,可是与明月奴一番相斗,明崇俨却觉自己对这人也似有种莫名的好感。
怪事,自己总不会也喜欢一个阉人吧。他只觉脊背一阵发毛,摇了摇头,想把这念头扔到脑后。明月奴骗得他与成圆化的地傀儡一番恶斗,若非裴行俭及时赶到,自己险些被地傀儡捏死,照理该恨死她才对,可是明崇俨眼前来来去去,总是明月奴那张娇艳如少女的脸,却又恨不起来。
真是疯了。明崇俨狠狠抓了抓头皮,骂道:“死人妖,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追得到你!”可是骂归骂,如果真捉到了明月奴,又该将她如何?
踏影咒失效前,中咒之人不论躲到哪里,的确都能发现,但追不追得到却又另当别论了。虽然看不见,明月奴现在并不曾移动,他也感觉得到。只是他对明月奴已颇存忌惮,那些奇奇怪怪的傀儡术不易对付,更不易对付的是明月奴的心机。说不定,这也是她自知逃不脱明崇俨的追踪,故意设下的一条计策?
木筏做得十分粗糙,在水面上行得也不快,明崇俨划得甚是费劲。明月奴应该就在眼前。他一手拨弄着掌中的一颗绿豆,睁大了眼盯着四周。暗河中光线极其暗淡,运足目力能看到的也不过丈许而已。突然,他隐约看到前面停着一艘小船,手中划水的木板也停住了。
这小船一动不动,随着水波微微起伏。明崇俨将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道符纸,右手则将短剑紧了紧,一长身,大声道:“明月奴!”
在暗河中,声音十分空洞,但并没有回答。明崇俨皱了皱眉,伸指一弹,薄薄的符纸如同木片一般飞了出去,打着旋到了那小船顶上,猛然间冒出一抹火光。借着这道火光,明崇俨隐约看到似有个人伏在船底,却还是一动不动,他心中一凛,脚尖在木筏上一点,人高高跃起,跳向船头。
“明月奴姑娘,请吧。”
前面是一道石门,现在却已是虚掩着了。这便是暗河的出口,老者轻轻一推,石门一下开了,外面的阳光登时拥了进来。
这儿便是先师留下的第二处宅院吧。明月奴想着,跨出了石门。这是一个园子,大概也久无人居,到处杂草丛生。老者走在前面,微笑道:“五年前这宅院被一个豪客强占,因为受萨兄留下的机关惊吓,找到老朽禳解,老朽方才偶然发现这个秘密。”
明月奴叹了口气。师傅纵然布置得天衣无缝,但事隔多年,对这等变故也是无能为力了。她道:“是因为呼影么?”
老者摇了摇头,道:“令师心思细密,不会如此大意,他自然也料到事隔多年会有变故。他将呼影封在兴庆宫一座祆庙门外的翁仲之中,原本只怕再无人能发现。偏生去年长安城突遇地震,兴庆宫中别无损毁,封有呼影的翁仲却因地震而中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说得感慨万千。将呼影藏在翁仲之中,只怕谁也想不到。翁仲足有上万斤的分量,又是在兴庆宫中,自然谁都不会想到其中另有乾坤。去年这场地震并不算大,长安城连房子也不曾倒塌一间,独独那座翁仲为地震震裂,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明月奴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将那院子挖遍了也不见异样。”
她说着,却又回头看了看。老者此时正将石门掩上,见她有些心神不定,道:“明月奴姑娘还在担心追上来的那人么?放心吧,现在那人只怕正在疲于应付老朽布下的水魅术吧。”说到最后,老者的嘴角已浮上一丝冷笑。
明月奴低声道:“那人会死么?”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老者却并没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恐怕伤不了他。只是姑娘放心,老朽的水魅术也够他应付一阵,你身上的踏影咒我已解了,他就算追上来也找不到你的行踪了。”他抬起头,看看天,微笑道:“姑娘伶俐聪明,我家尊主见到你时定然欢喜,嘿嘿。”
脚尖刚触到船板时,明崇俨便觉得不妙。虽然看不清,但他也听到船头处发出一声水响,便如冒出一个极大的气泡,脚尖在船板上一点,人又向上拔起了五尺许。这暗河顶离水面也就是丈把高,他的头发已触到了顶上石层。刚感到头顶有物,明崇俨手一扬,左手五指已一把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块,人便挂在了顶上。若是再高一点,脑袋非在顶上撞个七荤八素不可。
也就是在他跳起的那一瞬,船边上有个长长的东西忽地冲出水面,堪堪擦过他的脚底,一下将小船也卷住了,只听“喀”一声,那艘小船竟然被拦腰卷断。
那是条白鳝。
寻常白鳝最长可长到三四尺,但这条白鳝足足有一丈开外,显然不是真的,而是十二金楼子五魅术中的水魅术。
虽然人如吊钟一般挂在洞顶,但明崇俨心中却是一阵欣喜。明月奴口中什么话都不能信,但这水魅术却不折不扣是中原咒术,绝不会与波斯秘术相混,看来明月奴果然与十二金楼子有关。此人的水魅术如此精湛,比那天在会昌寺所见之人的五魅术强得多,定是十二金楼子的首要人物。此时他不禁后悔不曾早点追上来,如果能与此人照面,那他心中纠结不去的疑团定可得释。
白鳝绞断了小船,身影在水中一晃,又扭曲着从水中探出头来,竟咬向明崇俨的双腿。明崇俨将腿一缩,右手短剑在身前一挥,剑光划出一道弧线,那白鳝刚触到剑气,忽然化成一团烟雾散开,从这烟雾中一条半尺长的白鳝“扑通”一声落到水中。
这便是水魅术的本体。明崇俨先前见那水魅如此庞大,只道甚难对付,哪知如汤沃雪,须臾即化,连他自己也不由一怔。只是现在那艘小船已被水魅卷得尽成木片,方才坐来的木筏也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去了。他收好了短剑,将右手摸索着找了个能扳住的地方。现在双手有物,凭血气之勇还能再坚持一阵,但人力终有尽时,时间一长定然抓不住。
居然落到了这种地步。明崇俨不禁有种啼笑皆非之感。水魅虽已破去,但知道对手正是以五魅术见长的十二金楼子,安知水中还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玄虚。当务之急,定要快点找到能落脚之处,再想办法出去。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暗河中声音传得远,但那声音太远了,也听不清。明崇俨正待侧耳听个仔细,却听得另一个人高声道:“明崇俨兄,你在哪里?”
这声音中气十足,也不甚响,但听得甚是清楚,是内功颇有火候之人喊出的。那正是裴行俭的声音,明崇俨大喜过望,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在这里。”
那是一艘小船。高仲舒见明崇俨下了暗河便再无消息,下面黑漆漆的甚是怕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心弄艘船来,但此间附近并没有河,要找船要去二里以外的清明渠上找。扛艘船跑二里路,高仲舒自觉也没这个本事。正在手足无措之际,裴行俭却想了个主意,说边上不远处有个胜冗园,是个致仕的林下钜公退养优游之处,家中花园里倒有一艘采莲小船,应该塞得进这小洞,而那钜公与裴氏乃是世交,借来应该不难。等裴行俭扛着小船回来,果然能塞入洞口,只是这船太小了,坐两个人都有点勉强。
高仲舒此时倒定要与裴行俭一同下去,说明崇俨是受自己所托才卷入此事,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他们两人下了暗河,划了一段仍不见人影,高仲舒心里有点发毛,喊了一阵也不见回答,正在担心明崇俨会不会出事,裴行俭忽地扬声发话。他内息浑厚,与高仲舒这般嘶声怪叫不可同日而语,声音虽不甚响,却如利箭破空,远远传了出去。高仲舒听得都呆住了,心道:“守约的武功原来真的这么好!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比我好一点点呢。”其实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比裴行俭还好一点点,只是方才见裴行俭击毁了地傀儡,自认没这等本事,才算甘拜下风。他听得明崇俨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地,明兄没被那人妖干掉。守约,快点划。”
裴行俭手中一紧,两把桨上下翻动,激浪扬波,小船又快了许多。高仲舒睁大了眼,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清,心头发毛,叫道:“明兄,你到底在哪儿啊?”
裴行俭忽道:“在那儿!”他自幼习武,目如鹰隼,虽然暗河中昏暗无比,他还是隐约看到了前面有个人。见这人居然吊在顶上,裴行俭纵然胆大也有点发毛,心道:“难道是吊死了?那回话的是谁?”只是他胆大包天,就算是厉鬼也不怕,仍是划上前去。
高仲舒此时也见到前面的明崇俨了,见他居然吊在顶上,吓得怪叫道:“明兄!明兄!你别吓我,你是人是鬼?”
明崇俨此时只觉手指酸麻,已是勉力支撑,听得高仲舒的怪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才是鬼呢……”他话一出口,一口真气泄了,登时已握不住石块,人摔了下来,“啪”一声,溅起了一片水花。
高仲舒见此,更是害怕,叫道:“明兄……我可不曾害过你啊,你别来害我!”裴行俭却扔过一把桨来,叫道:“快救人,他没死呢!”
高仲舒定睛一看,却见明崇俨正在水中扑腾,水花四溅,若说是鬼,那这鬼也笨得紧了,不由得哈哈笑道:“明兄,你嫌天热么?”
裴行俭喝道:“讷言,人家不会水,你还说风凉话,快点!”他连划两桨,小船向明崇俨靠拢,高仲舒伸出桨去,叫道:“明兄,快抓住!”
明崇俨此时已喝了两口水,正在晕头转向,见木桨伸来,一把抓住。高仲舒将他拉上船来,见他浑身湿淋淋的,比自己还狼狈,笑道:“明兄,你不会水还敢追,胆子也算是大的了。”
明崇俨长长喘息了两下,仍是心有余悸。十二金楼子的水魅术不足为惧,但如果高仲舒晚来片刻,自己只怕要被活活淹死。他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深深一躬道:“高兄,裴兄,救命之恩,崇俨没齿难忘。”
裴行俭见明崇俨就算浑身湿淋淋的,仍是气度娴雅,不由大是心折,还了一礼道:“还是先回去吧,过后再探查究竟。”
明崇俨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暗河黑黝黝的也不知伊于胡底,明月奴去了哪里,只怕神仙也找不到了。此番功亏一,以后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明月奴的踪迹了。
“成先生,阁下真是个废物。”
说话之人坐在竹帘之后,声音也极是娴雅,听不出有不快之意,成圆化却是毛骨悚然,忙磕了个头道:“小人不敢。”
“我方才出关,才听说你私发元从军,又动用地傀儡,弄出这么大一个乱子,一无所获,还说不敢?还被十二金楼子擒去,若不是胡长史救你出来,你便只能乖乖地被送到金吾卫去了。”
竹帘后,那个声音中已带着怒意。成圆化一下伏倒在地,又连磕了三四个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道:“是,是,圆化知罪。余先生,还请网开一面,再给圆化一个机会。”
竹帘后,那人长叹一声,道:“肉傀儡的秘密你还是不知道么?”
成圆化道:“尚未知晓。”他的牙齿都在打战。他也明白,自己能够说得上话,纯因自己是个傀儡师。但肉傀儡至今仍是不知其秘,自己的地位定会一落千丈。他年纪也已不轻,心性偏生又是个热衷功名的,听那人之意,似乎自己不知道肉傀儡的秘密便要赶走自己,不禁大为惊恐。他抬起头,正待再求句情,“嗤”一声,一把银刀穿透竹帘,正刺在他的咽喉处。银刀质软,只是用作餐具,但这把银刀刺入成圆化咽喉,却如入腐木,成圆化浑身一震,似乎还想说什么,刚半坐起来,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等成圆化不再滚动,竹帘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明月奴果然已被南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