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紧了手里的化学书,颜泽噔噔地往台阶上跳行,裤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第二个拐角突然抬脚幅度不够趔趄一下,身边的男生却像早有预料似的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往下沉去的胳膊。
重新找回平衡后女生拍拍胸口:“惊险惊险。”弯腰捡起滑落的课本。
“你是不是谎报了年龄啊?”
“……欸?”女生急急地站住,“什么意思?”
“摔跤这种情况,我记得我小学二年级时也常有。”
“……”女生气得大步往上几级。
新凉摸摸下巴,又捡回突发小事件之前两人的话题:“也许季霄只是想表现出他乐于保护你,有点过头而已。”
“我才不信。他肯定本来就是爱斤斤计较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休了他?”
“不可能啦!”女生果断地摆摆手,“那还不至于。”
其实对此心里也没数,打算怎么办?第一次约会就以女生称病告假而散场,之后也从没提起,每天见面仅仅点点头打个招呼,也觉得尴尬,好像又回到疏离的最初。
“哎哟,果然这个角度不错。”男生站在拐弯后的台阶上往下俯瞰,笑吟吟地打断愣在原地出神的女生的思绪。
“什、什么?”
“从你的左上方看过去,很像柳溪川。”男生朝扶手趴过来,“最近你好像有开始化妆了嘛。”
女生的反应有点奇怪,抬手使劲抹了抹脸:“太厚了么?看得出来么?很明显么?”
“没有,挺好的。”新凉居高临下地给出评价,“季霄觉得怎样?”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让颜泽的呼吸紧了一下,无意识地捏紧了校服的衣角。
不是没有探究过答案。但事实是某天晚自修精心打扮一番后曾拽过季霄忐忑地问出“发现我最近有什么不同么”,而经过近五分钟的打量后男生给出的答案却是:“好像有点长胖,让你少吃冰淇淋啦。”
落空的期盼,朝吸收光线的无底洞里掉下去。没有心情去强调自己的努力吧?如果对方根本不在乎的话。
女生朝左上方尴尬地笑笑。
“不知道,我们没讨论过。”
雨水从周一延续到周五,空气中悬浮着一股发霉的气息。
社团活动结束后,颜泽准备回原班教室收拾东西,走到门口时却愣住了。季霄正倚在楼梯转弯处,惹得过往女生们频频侧目。
看见颜泽后,微笑着扬了扬手里女生的书包。
走近后手自然地搭在女生肩上:“一起去车站吧。”
这才有了点正常情侣的模样。
“唔。”
走出屋檐前男生抱歉地侧过头:“我忘带伞了。”
“没关系,我带了。”女生从男生拎着的自己的书包中抽出雨伞。撑开后男生很自然地接过去,原本搭在女生肩上的手换到前面来撑伞,但距离还是没变。
仔细避开路上的水洼走了几步后,男生有点犹豫地开口:“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呐。”
颜泽没敢侧过头直视男生,从这个角度说话,声音像是顺着伞柄长出来的,在水汽中显得有点含糊。
“没有啊。”
“哦。”男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始重启话题谈起自管会的种种逸事。虽然述说者极力活跃气氛,但倾听者却很遗憾地并没有感到有趣。起初还会迎合几句,渐渐觉得烦躁感不由自主不可抑制地暴涨出来,就像化学实验课做的浓硫酸脱水实验一样。
多孔的、黑色的物质逐渐膨胀,仿佛发酵中的面包。
带着无法逆转的无奈。
头转向另一边,无效。
掏出手机来发短信,无效。
张望出租车驶来的方向,无效。
什么都做了,男生却好像完全不能领悟,心无旁骛地自说自话。以至于颜泽看见好不容易驶来的一辆空车,像逮住救星,连声音都跳跃起来:“啊--季霄,车来了。你先走吧。”
男生回过头看见已经被女生伸手拦下的出租车:“噢,真的。那我先走了。再见。”
“唔,再见。”女生将男生交过来的雨伞迅速收起来,从车窗里递进去,“你拿去吧。”
男生握住伞柄感谢地一笑,出租车启动了。
居然没有注意到,女生唯一的笑容是在车来了的那个瞬间。所以也就更不可能注意到,那笑容随着出租车的远去而逐渐收进云层。
雨很小,细细密密,但衣服也很快潮湿起来。
如出一辙的细节唤回了遥远记忆中那个相似的场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天气,不同的人。
是谁的声音?
--想了想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上车吧。
天与地,像黑与白一样界线分明,车辆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并不是所有驶远的车都会回头。
厚重的积雨云层上有我们无法感知的阳光。
有些人自身具有强烈的存在感,比如夕夜,走到哪里都是耀眼的光源,即使她自己并未觉察。
另一些人需要凭借别人的关注找到存在感,比如颜泽。
颜泽虽平凡普通,但绝不能忍受独自默默站在背光的阴影里。如果演一出节目,颜泽从来不肯做托举大小道具的角色,她一定要站在聚光灯的中央。
在这方面,女生从九岁长到十六岁并未有多大改变。
九岁时的颜泽就已经懂得为获取目光而处心积虑。
小学三年级时,年级里频频丢失财物。不是这个同学丢失了钱包,就是那个同学不见了文曲星。关注点除了放在“失踪物品”上,还有一部分落在“被害人”身上。
被偷走东西的同学,尤其是女生,无不站在走廊上面对班主任的询问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每每这种情况,总有不计其数的人在围观,甚至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都趴满了脑袋。
颜泽很是羡慕,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遗失些什么,好借此享受被关注的美妙感受。但事不遂人愿,颜泽所在的四班一直没有丢过任何东西。
于是有一天,百无聊赖的颜泽决定自己制造点事端出来给波澜不惊的生活添彩。
果然,在向老师谎报丢失了二十元钱后,班级里被掀起轩然大波。同学们无不怀着惶恐的、担心的、惊异的、兴奋的心情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局势升级为“对凶手的追查”。想充英雄的人太多,尤其是男生们,还夸张地搞了一通宣誓,颇有“不将犯罪打击到底誓不罢休”的架势。
而作为被害人的颜泽,自然少不了享受众人的关心与安慰。还不到十岁,就懂得为了二十元钱伪装出悲恸之色,心里反复强调,越发逼真,到最后甚至真的难过起来,莫名其妙哭出几颗眼泪。至此,终于如愿以偿。
可是事件却并未因制造者的满足而刹车。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不存在外来人员作案的可能性。而且,如果是外来人员的话,怎么可能只偷20元钱?
班主任懒得操心,把这事儿一股脑推给班委。当时班委有十二人,全是女孩,颜泽是“悲痛欲绝”的当事人,自然免除其行动力。剩下十一个女生,较真得像娘子军,领了圣旨般在教室里呼来喝去整整一下午。
最终,嫌疑全指向了平常班里最调皮的一个男生。
当时的班长是个泼辣的姑娘,当即拎着那男生的耳朵把他拽出来。
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根据。
小学生的思维总是很简单,认为坏人就一定是一贯表现得最坏的那个。他上课睡觉打呼噜、他不完成作业、他和别班的男生打架、他成绩差……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是小偷”的论据。
几个女孩把他拽到一旁,简单粗暴地搜遍了他的口袋,又把他的书包翻过来,将所有物品倒在讲桌上仔细检查。
幸好这男生平时爱乱花钱,没有积蓄。否则若真的搜出两张十块的,铁定被认为是“人赃俱获”。
颜泽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眼泪还挂在脸上。
身旁的女生安慰道:“不要紧,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会找到的。”
会找到的?
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一定会从他身上找到。所以没得到期待结果的众人非常恼怒。
女班长叉着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厉声说道:“是不是被你藏在鞋里了!把鞋脱下来。”
男生僵了一下。
虽然平时也很能打打小架,但真正面临“犯了众怒”的局面时,还是一句微词也没有。乖乖地脱下鞋子,站在旁边的水泥地上。
几个围观的男生顿时怪笑起来。
颜泽探了探头,看见男生的袜子在大脚趾处破了个很明显的洞。
也许是家境不太好吧。
班委们却并没有因此而爆发同情心,其中一个放大胆子说:“在袜子里!一定在袜子里。”
男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袜子也脱掉了。
什么也没找到。大家泄气地作鸟兽散。即便如此,心里还默默认定“他肯定是用什么高超的办法瞒天过海了”。
颜泽忘了那场闹剧最终是怎么收场的,但清晰地记得当时的自己只在男生被迫脱下袜子的时候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可是,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颜泽也一句话都没说。
自己心里明白的,根本就没有丢失的钱怎么可能从他那里搜出来。
但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仅仅在小学三年级,为了获得一次空前绝后的关注,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谁说她是平凡普通的女生呢?
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任性程度反比例递减,但颜泽依旧是那个无法容忍别人忽略自己的女生,从来不曾改变。
“唔--”装模作样咀嚼了几下嘴里的食物,女生皱着脸迅速掏出纸巾把还没吞进去的饼干吐出来。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小泽你果然还是每次都中招啊!”夕夜也跟着笑。
更多的声音,“小泽,愚人节快乐”等等环绕在周围,甜腻腻的。
颜泽夸张地喝口水漱漱口,过了好半天才答道:“过分过分,太过分了你们。”语气中也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始作俑者们吵吵嚷嚷聚成一团,不用说,中心人物是新凉。
“我说你智商储备太少吧?要多补充DHA呀。像饼干中放牙膏夹心这种方法按理说是最低级的,早就用滥了。”
“我只是高估了你的人品而已。”女生佯装生气地白了他一眼。
夕夜跳过来挤到颜泽的凳子上,勾住女生的脖子:“你真是太笨了呀,初二时候的愚人节就犯过同样的错误。”
“是么?那简直就是笨得不可饶恕啊!”一群男生七嘴八舌。
颜泽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我一定会报仇的,你们最好不要让我抓到!”
新凉伸过手揉揉她的头发:“那你最好别设陷阱时自己先掉下去哦。”
其实,哪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笨?
不可否认,颜泽并不是高智商的女孩,也不是特别精明,但愚人节两次吃进牙膏夹心饼干也太不应该。事实是,颜泽早就钻研过“愚人节经济学”。
比起恶作剧的智者,还是愚人更受众人宠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啊,居然中招了”之上,而并非“怎么做的居然让她中招了”之上。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难以分辨被愚弄的是颜泽,还是所有自以为愚弄了她的人。
是智慧地揭穿骗局,还是笨拙地踩进陷阱?
怎样做才划算,颜泽心知肚明。
总之,如果她都不算的话,世界上就没有人是专为吸引注意力而生而活的了。
季霄照理应该不会介入这类闹剧,但“被害人”毕竟是自己的女友,而飓风中心又在自己身边的座位,完全置身事外未免太绝情。
等到周遭的喧嚣渐渐退去一点。男生微侧过头:“你真是挺粗心的。”
语句揉散在空气中,半天找不到落点,也听不见回音。男生好奇地完全转过头看向颜泽,才发现女生的注意力落在了好易通里的俄罗斯方块上,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
有点讪讪的,男生重新拿起笔专注于自己的功课。
粗心的人也许并不是颜泽,而是季霄。
没有仔细观察的好易通屏幕中,赫然显示着“是否继续游戏? 是[Y] 否[N]”,而女生停止了动作。
并不是没有听见,而是,已经不想回答了。
从小学就开始了吧。稳重又亲切、帅气又可靠的季霄一直是女生们心目中“王子”般的存在,邮箱里经常收到贴满爱心的告白信已经算是最低级别的困扰。甚至有一次,被迫躲进体育馆器材室的储物柜里才逃脱女生的围追堵截。
那时候的男生,有点狼狈地捂着额头蜷缩在闷热的封闭空间里,不断在心中感慨“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会这么主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对外面见人就问“看见季霄了么”的女生也是种残忍。
单从这段小插曲来看就能体会到:季霄虽然受欢迎,但在和女生相处方面其实相当不在行。所以在好几次明显感觉到颜泽态度冷淡后,男生已经非常非常不安,却无法像解决任何一道数学难题那样驾轻就熟地拿出补救措施。
“我好像把什么搞砸了啊!回忆起来应该是上次的约会吧。”
但是完全想不通。
明明一切以“符合颜泽喜好”为最高准则,事先也得到夕夜这位王牌军师的指点,除了天气不太理想,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季霄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错。
“呐。你回家后没给小泽发短信吧?”夕夜分析道,“道完‘再见’就不管不问了这算哪门子‘愉快的约会’啊?”
“欸?原来是这样啊。”男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夕夜无奈地垂下头:“败给你了。一般人会犯这种错误吗?”
“我只是没想到她也是心思那么细腻的女生。”
“唔……女生多半如此吧。”
“可是以前一直相处得很顺利。”
“那时候是因为我们俩一直有奇怪的绯闻吧!”
男生正准备转弯与女生道别,听到这话突然又折回几步,惊异的表情就在这几步之间转化为好奇的神色:“这话怎么说?”
夕夜也停住脚步:“小泽的话,我是比任何人都了解。她这个人挺要强,放在与男生交往的情况下就变成爱吃醋。喜欢和人争争抢抢并且从中深感乐趣的毛病从小就有,而对再喜欢的东西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缺点也是与生俱来。所以我说,我们再刻意表现得暧昧点,她自然就……”
“刻意的么?”男生犹豫地重复着。
“嗯嗯,要试一下么?”女生点着头露出“名声什么的我是无所谓”的表情。
季霄垂下眼沉默了长长的几秒,然后抬头笑起来:“先前是不受控制的空穴来风,给她造成过什么影响我也心里没数,但如果是刻意而为的话--”
夕夜扬了扬眉毛,示意他说下去。
“作为玩笑来说就太恶劣了。所以,不行的。”
“可是……”
“她会哭的。”
“哈啊?”夕夜怔了半晌,才“噗哧”一声笑出来,“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哭啊!”
“的确……没见过。”男生沉吟了一会儿,侧过头看向教学楼走廊外郁郁葱葱的草木,像出神一样,说道,“但我觉得她会的。”
瘦高的男生在之后漫长的几分钟里就一直杵在教学楼的中庭。
心脏里好像有什么血液之外的液体渗了进去,酸的或者咸的,灰的或者白的,纯净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间全部涨满了。
凝滞在几步外的树影纵横交错如掌心的曲线,风吹过时就变得含混杂乱,失去了原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