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以前的顾旻,有着和所有少女无异的天真面孔。迷糊爱笑,放学时和同班同学--男孩和女孩们--举着关东煮在车站等二十分钟来一辆的那路公交车。因为其他同学的车都是几分钟来一辆,大家都自愿陪她直到上车,同时也以此来延长聊天的时间。
之后顺顺利利考进市重点高中。父亲在那年夏天还晋升了一级。家里搬到离高中的学校更近的地方。可谓三喜临门。但是接下去的记忆便暗陈模糊起来。
父亲升了官,整天在外面应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对顾旻和母亲又打又骂。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在家则换成暴君的嘴脸。醉酒时发酒疯,醒酒时耍威风。不止一次地随手抡起身边的物件就朝人砸来。一个新家也变得千疮百孔。
母亲走的那天,顾旻毫无意识,见母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没有太过在意地挥手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喝了酒,顾旻躲在自己房间不敢出去。房门差点被捶烂,顾旻这才意识到,妈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上学前,顾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着,发出很大的鼾声。
鼻子不争气地酸起来。地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缓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锯齿般凹陷的锋利边缘,终于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
心里像火车碾过一样绝望。
从那以后三个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就像小时候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起初同学们还好心地追问着顾旻怎么了,在反复确认“家人没有过世”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神经病神经病”地叫起来。顾旻的世界至此四分五裂,破碎得再也无法缝合。
顾旻所在的四班并没有老师拖课,只是她自己不愿那么早回家。
到家时已经七点半。父亲还没回家。屋里弥漫的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让顾旻不得不先放下课本起身开窗通风。穿过父亲房间时踩到异物一个趔趄,手撑在床头柜边才没有摔倒,低头看原来是电视遥控器里滚出的电池,而被摔坏的遥控器和电池盖正散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木地板上有一道不算长的深痕,可以判断昨天遥控器在这里落地。
但顾旻在捡起遥控器的同时发觉这判断很不准确。因为地上有太多相似的痕迹争先恐后地认领着遥控器的落地点。顾旻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点微小的刺痛,手猛地缩回来,在自己漠然的注视下,过了半天,一颗小血珠战战兢兢地冒出来。地板里镶着很久前摔破的杯子的碎玻璃渣。
一个可怕的假设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如果哪次摔的东西不是向地板而是向自己砸来,结果会怎样?
伴随着顾旻已经渐渐习惯的巨大动静,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在耳畔低语。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深感过去的两年多时间自己能躲过每一次的飞来横祸是多么幸运的事。然而,也不知道未来能再躲过几次。
死去。默默无闻。
顾旻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掏出手机后把联系薄从头翻到尾,光标从一个名字移向另一个名字,却感觉没有一个人适合倾诉。
有病吧?都高三了不好好复习功课聊什么天?应该会这么想吧。
视线中的一点亮光在“季向葵”的名字上停了两秒,手一用力,向下的键被按出“嘀嗒”的声响,跳了过去。
“季”字以“J”开头,顾旻没有社交广到再认识一个姓“康”或者其他稀少的以“K”开头的人。所以在那之后,光标停在“林森”的名字上,动不了了。
在屏幕熄灭的瞬间,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又或者只是失手按错,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听见男生清晰的话语传出听筒,刺穿了安静的黑暗。
“喂?”
女生慌忙地把手机移到耳边。
短暂的迟疑使对方又追问了一句:“谁?”
“我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后悔得差点咬舌自尽。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但是明明还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我是四班的”或者“我是刚才和你在车站见过面的”。潜意识作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季向葵这种校花级的人物,应该是年级里任何人都认识的吧。恨自己不能摆脱她而存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说:“哦,是顾旻吧?”
他说,是顾旻吧?
手突然吃不住力,手机掉了下去,翻盖在坠地的瞬间合上,“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就像顾旻在林森视野不及的时间和空间里得知了他的手机号一样,林森在顾旻同样不曾知晓的时间和地点记住了她的名字。
无尽的黑暗里,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又像藤蔓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把自己安全地缠绕。
顾旻用手捂住脸,冰凉的什么从指缝里流出来,像突然挣脱了束缚似的肆虐。喉咙里再也压制不住哽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