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天空是杏白色的,地面上的水迹在迅速蒸发。四月的阴天,光线被隔绝在厚重的云层之上。整个世界带了些微苍白的凉意。
瑜野抱着篮球从体育馆避雨的屋檐下跑出来,往教学楼的方向心无旁骛地急行,却在距离小卖部不远处开始放慢脚步。
风过,少年的白色衬衫的衣角和云层一起被掀开毫厘,光线一寸一寸地爬过瞳仁,最初在地上形成浅灰色一小块的人影,在与缓慢亮起来的世界的对比中,逐渐加深一些,又加深一些,最终变成了浓郁的深黑,坚定地静止在白色的球鞋边。
仅仅轻瞥一眼背影,就能确定是他,无比熟悉的存在。
瑜野嬉皮笑脸地奔过去,把篮球换到左手,用右手大力勾过对方的颈部。少年果然又被吓得不轻,但迅速朝左边转过来的脸,神色从惊恐到无奈的变化也只在一瞬间。
“一身臭汗,离我远点啊。”韩俊不由分说地甩开瑜野鳗鱼般的胳膊,冷着脸耸耸自己的衣领把脑袋转回去,语气却不是无情的冷漠。
瑜野笑得露出牙,因为皮肤黑,显得牙更白。往窗口里望了一眼:“在买麻辣烫啊?”锅里水还没沸腾,只有些细小的微澜在摆动表面漂浮的一层辣椒。
“还不是那丫头嘴馋?待会儿还要给她送去。”
“那丫头”的默认所指是两人都挺头疼的韩俊的妹妹,韩瑛。并非亲生妹妹,只是与韩俊母亲再婚的男人的女儿。也许是这个缘故,也许是因为外向者的物以类聚,两个“哥哥”相比起来,韩瑛和瑜野的关系反倒好些。所以下一刻瑜野的回答才显得不怎么越俎代庖。
“我去吧。你忙你的竞赛集训。”瑜野在左手食指上转起了篮球,一副闲得无聊的状态。
隔着玻璃张望,终于看清锅里的水才冒些小泡,韩俊只好再次朝左转过头:“明天傍晚的火车去北京比赛,集训到今天就结束了。不过还确实得再去趟物理办公室,看老师还有没有要交待的。”
“啊?明天就走啊?怎么这么快?”
韩俊摆出内心无力的表情:“你在做梦啊?”
“你才做梦!”男生有点怒气,皱着眉吼道,“明天是我生日啊!”
韩俊“欸”了声,半晌没说出话来,连窗口里伴着“好了”扔出的盛麻辣烫的碟子也没注意到。
“唉,你啊……”瑜野把篮球塞给韩俊,取过碟子和调料,“优等生的面目真是可憎。眼里没人。丫头还送我礼物来着。”
韩俊的脸色缓过来:“什么礼物?”
“一个玻璃的烛台,”男生又开始义愤填膺,“不过你说她送我那种风花雪月的东西干吗?寝室里都没处放。还说什么有着‘哥你一定要继续照(罩)着我’的深刻寓意……”
韩俊忍不住,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用手掩过嘴,眼睛弯了起来。本就是被称为“比女生更漂亮的清秀少年”,这动作让瑜野看得心烦。
“别笑了,娘里娘气。还是冷酷路线适合你。”
平生最讨厌别人说自己像女生,却始终拿瑜野没辙,韩俊愤怒的拳头砸在瑜野被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对方毫无反应,自己的手却被震痛反弹回来。
小时候两人意见不合打起架总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但不知不觉自己好像成长得不如瑜野迅猛,变得力气不足。真是恼人。
瑜野把装着麻辣烫的塑料袋系紧,朝龇着牙强忍手痛的韩俊得意地咧开嘴笑。
身后吵吵嚷嚷,似乎是后面排队的人不明白两条队中的哪条才正对着窗口。
瑜野从韩俊手里接过篮球,两人离开窗口分道扬镳。韩俊刚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倒回来,叫住对方:“哎,闭上眼睛,”瑜野乖乖照做,“看见了什么?”
瑜野不安分地把眼睛睁开:“什么看见什么?”
“就是眼前有什么啊?”
“红色的一片。能有什么?”对方莫名其妙。
“就是嘛!能有什么!丫头说‘闭上眼还能看见的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我就说我什么也没看到嘛!”韩俊在得证自己属于正常人类后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
这回换瑜野无奈:“也只有你会相信那种小女生的把戏。”说罢拔腿就往高二所在的教学楼跑。
可怜韩俊虽成绩万年第一,但论起小聪明总比瑜野逊色,经过无数次锻炼也没缩短的几秒钟反应时间每次都给了瑜野逃脱盛怒报复的机会。
韩俊回过头,麻辣烫摊前的两股长队吵得不可开交。男生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咽了下去。有种像自己跟自己闹别扭的古怪感觉。
是怎样的存在呢?
总是浑身臭汗的,嘴上无德的,打架一流的,风流倜傥的,不想承认但确实比自己帅气的,标准男生。
对于自己来说,是让“朋友”这个定义显得苍白无力的存在。
“……总之,按照正常水平发挥,绝对没有问题。”一番长篇大论后,物理老师信任地拍拍韩俊的肩,以鼓励作结。
男生礼貌地微微颔首,似乎还有点少见的笑意。在学业方面,他永远胸有成竹,足够从容。
已经退到了门边,却又被犹豫的一句“那个……”绊住步伐。韩俊诧异地重新向老师的办公桌靠近两步。
“你和郑瑜野是住对门吧?”
韩俊点头,笑容一点点敛起了。
“你说,这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怎么差别这么大?”老师叹了口气,招手示意男生走近看,桌上摊着一叠材料,粗短的手指在“郑瑜野”三个字后的数据上点点戳戳。韩俊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蹙。
“一周内旷课十二节,总共才几节啊?”
物理老师同时也任教导主任,掌管“生杀大权”,韩俊寻思着是否有必要帮瑜野解释一下。
“听说是……最近身体不大好。”韩俊话语声弱,显得底气不足。
“你别替他说话!他身体不好?他那叫身体不好的话那全世界的人都要进太平间了!”物理老师的“相对论”用得不怎么高明。
韩俊听着,没再插话。
“今天上午碰到你们的化学老师,也被他气得够呛,上课用酒精灯烤龙虾这种事也做得出?真是无法无天了!”声调拔高了些,情绪更激动了。
没在韩俊脸上找到强烈共鸣,老师的激动有些落空,稍微平静了点:“暂且不说逃课的事,他哪个礼拜不去外面打架滋事我就烧高香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见韩俊依旧没附和,不甘心,还在后面加了个语气词--“嗯?”
韩俊勉强微微点了点头。这态度让老师满意了,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
“我也搞不清他家长究竟在想些什么?电话也打不通,人也没影,这种只管生不管养的父母能叫父母么?小孩差成这副样子也从来不跟学校联系!你回去如果碰到他爸妈,就说学校让好好管管郑瑜野,我这里管不了,最好他们领回家去。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下次月考他再给我考一个全面红灯,就不要学了,直接退学回家。不要以为他高三了我不敢批退学!你就帮我跟他爸妈这么去说。”
完全理想化的要求,韩俊只有苦笑着应下。
瑜野的父母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生意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在家,要么去越南缅甸跑货,要么在朋友家通宵搓麻将。连瑜野自己都难得见上几面,韩俊哪能有幸跟他们说上话?
按说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自身又异常优秀的韩俊和瑜野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小时候并没有什么“阶级观念”,男生和男生,因为性格互补肝胆相照,一起上墙爬树,一起经历过几次在小团体斗殴事件中的团结作战,便成了要好的哥们儿。
两个男孩的房间也正好隔壁,窗户紧挨着。有时作业做到一半,探出头去压低声音聊聊天,后来觉得费劲,还特地用易拉罐和铁丝创造了滑轮装置传纸条,让小区物业的工作人员仰着头考虑了好长一段时间该不该取缔。
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其实也完全是因为韩俊母亲对邻居极为仇视,坚信“近墨者黑”的道理,甚至为此多次计划“孟母三迁”。即使只是从厨房不经意瞥见韩俊和瑜野站在单元门口说几句话,都会大动肝火地把自己儿子吼回来,把另一个无情地关在门外。
韩俊很清楚,每当此时,瑜野就会摇着头笑笑,露出一个与自己年龄不匹配的神色,插着口袋踱回自己家去,轻声关上门。那种玩世不恭的冷笑,是郑瑜野的招牌表情,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瑜野从小就会熟练地笑对全世界的敌意。那笑太常见,以至于韩俊隔着门都想象得出。
就如同韩俊的招牌式苦笑一样常见。每当在学校听老师抱怨瑜野的时候,就会露出的苦涩笑容。
要瑜野停下酣畅淋漓的奔跑,像自己这样在既定框架中做规矩的简谐运动,韩俊深知,那是无用功--不得不做又无实用价值--物理老师应该最能理解。
总觉得瑜野每次造访都像天兵天将降临一样夸张,教室里兴奋和强忍兴奋的两股情绪对抗得异常激烈,比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中任何一个的出现都更有轰动效应。对于低年级女生来说,帅气的、笑容秒杀的、个性张扬的、打架时毫不含糊却对女生异常温柔的高年级学长无疑是最致命的。
但韩瑛例外。因为太了解。
了解他前段时间跷了很长时间的课并不是由于个性张扬,而是在之前的一次打架中落败,又死要面子非要等脸上的伤痊愈了才肯现身学校。也见过对待好心帮他包扎的自己鬼哭狼嚎毫无温柔可言。
所以,在教室外朝自己笑着招手的那位,难道不就是只有帅气可勉强承认的普普通通的邻家哥哥么?韩瑛匪夷所思地环顾四周方寸大乱的女生们,拉开椅子迎了出去。
“怎么是你给送来?我哥呢?”虽这么问,但好像并不在意来源,韩瑛没等对方回答就打开袋子吃起来。
瑜野手插在口袋里靠在走廊边缘看着她吃:“去物理办公室了。”那随意的姿势引来教室里一阵沸腾,两个当事人却没觉察。
“果然是老师的乖宝宝啊。”韩瑛忙着吃,潦草地感叹了句。
“呐,韩瑛啊,”瑜野的语气有点犹豫,得到对方头也没抬的一声“嗯”后,才继续说下去,“你们女生是怎么看待绯闻的呀?”
“看待绯闻?”韩瑛飞速抬眼瞥了下瑜野。
“啊……怎么说呢?就是,会不会绯闻传着传着,两个人就成真了?”
“哈!你和谁被传绯闻了?”韩瑛饶有兴趣地八卦道。
“不是我。你回答问题就够了,管那么多!”
“这种事情当然是因人而异咯。和你这种换女朋友比换衣服勤快的人传绯闻,任何女生都不会信以为真……”女生正说得起劲,无意间瞥见教室里探头探脑的那群“反例”,立刻因自己观点的漏洞百出而底气不足地截断了尾音。
“那,韩俊呢?”
韩瑛愣了半秒,明白过来,配合更劲爆八卦的挖掘工作提高了语调:“哈啊?那家伙?和谁传啊?”
“我们年级,6班的那个,安滢瞳。”
“级花啊?我哥是‘上帝的肋骨’啊?怎么事事这么完美?”连女生都感到有点心理不平衡了。
“你说安滢瞳会真的喜欢你哥么?”
女生换出狡猾的表情:“你想知道么?你那么想知道么?”
“……”男生微怔,明白了女生的意思之后无奈起来,“说吧,这次又想要什么?”
“这次什么都不要。”韩瑛放下麻辣烫把手交叉在胸前,“周五你过来电影社就可以了。”
“干吗啊?”男生有种即将落入陷阱的不祥预感。
“因为和跆拳道社活动时间撞车,最近女社员流失得异常严重,身为社长的哥哥……”被男生插进一句“又不是亲哥哥”,女生立刻果断地抬脚将噪音踢飞,继续道,“身为社长的哥哥,你难道可以对电影社的萧条现状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吗?”
望着对方的女王样,瑜野深知立即说“不”会有什么下场:“我去能干什么?”
“什么也不用干,你过来看电影就好。”
歪着头看了女生半天,最后只好无奈地长吁口气:“好吧好吧,”就算怎么看都像是有阴谋的样子,但至少快告诉我,“你觉得安滢瞳会喜欢你哥么?”
飞机发着“隆隆”的声音超低空地从校园上方划过,男生和女生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胖胖的笨拙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蘑菇般大朵大朵的云层里,空留下一道清晰的白色尾线。天空好像变了形,被撕开一个豁然的裂口,遗失了浑然如玉的本质。
韩瑛重新望向瑜野,用无比确定的语气一字一顿地答道:“如果对方是我哥的话,任何人都会喜欢上的。”
虽然听着令人沮丧,但并非意料之外的答案。在各方面近乎完美的少年,普通人拿什么去和他相比呢?
“那么……”
还有什么话可说?
苍穹湛蓝得仿佛能渗出水来,辽阔草场上,少年饮尽青稞酒,掀开灰色的帐篷策马奔腾。远看是渺小的一点,沿着碧色的线条横向疾驰而过,途经的青草纷纷服帖地朝两边弯下腰。
帐篷前的七彩风马旗随风猎猎抖动,日光斑斓。
更远的天际边,雪线上的冰峰反射出耀眼的光,雪水蜿蜒而下,潺潺湲湲,浸润了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草甸。
韩俊伸出手,却看不见手的存在。靠近盛水的容器,也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仿佛一双虚无的眼凭空而生,目睹那少年飞驰过自己眼前,又勒住缰绳,停在不远处朝自己回首。
犹如慢镜一般,少年的脸缓缓转出来。
黑的皮肤上跃动着明媚的笑意。
是怎样爽朗的笑?雨过天晴一样没有半点阴霾。年轻的脸无限生气,满满当当,化作浓稠的蜜糖,粘粘的即将溢出来。略微挑起桀骜的眉,一点点惊讶的神色微妙地搅乱人内心的平静,俯下身,亚棕色的头发上有大半圈弧形光泽。
连时间经过也忍不住放慢脚步在他身边多停留一会儿。
那是自己打出生起,除父母外,最最熟悉的一张脸孔。
郑瑜野。
三个字覆盖在心室壁上,暖暖的。
他对自己笑,在骏马上俯下身把手伸到自己面前,在天堂般的境地里对自己说:“上来,韩俊。”可是,自己在哪里?韩俊看不见自己,心里涌起一阵翻天覆地的紧张,脚下的地面突然变成沼泽,感觉自己陷下去,很快被泥沼覆住了头,静止了呼吸。
至此,才终于从奇怪的、美好与恐惧共存的梦境中解脱了出来。周遭的寂静里透出零星的从遥远处传来的鼾声,身体随着车厢轻微晃动,韩俊翻了个身,从枕下掏出手表,零点五分。
瑜野的生日刚过,而自己踏上旅途忘了祝福。
“你,走开。”韩瑛把餐盘放在安滢瞳面前冷冷地说。
安滢瞳停下筷子,看看表情有点恐怖的韩瑛,又转而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对面的瑜野,却迎来埋头苦吃者的头顶心。知道韩瑛是招惹不起的主儿,女生忍住气起身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了两排开外。
韩瑛就势坐在了安滢瞳的位置上低头吃饭。对面的男生这才笑眯眯地抬起头:“怎么啦大小姐?社团活动也奉陪到底了,动画片也认真看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韩瑛直接打断:“为什么和安滢瞳在一起?”
“唔--这个问题嘛!你去问安滢瞳啊。反正有相貌身材都出众的女生追求我的话,我从来都不懂得拒绝的。”
“说谎!”女生用筷子另一端狠狠地朝男生的脑袋敲过去,“我明明听说是你追安滢瞳的。”
“你消息挺灵嘛。在高年级也安插了眼线?”男生继续嬉皮笑脸。
韩瑛一副拒绝玩笑的表情:“你脑子生锈了还是怎样?我哥回来怎么办?”
“小瑛啊……比起我你还是跟你哥更亲么?”故作受伤的表情,明显想岔开话题的企图。
“你又不是真心的!又不是不知道她和我哥的关系!女人那么多,你要玩为什么非要和她玩?就这么几天时间你也能生事!唉……你说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的?”瑜野逐渐板起面孔,“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你哥喜欢的人?”
韩瑛的话噎在喉咙口,半天没缓过神来。
“从小到大,我和他总被身边的人放在一起比较,他永远是优胜者,我一直为他骄傲。因为在我的世界里,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对我。所有他想要的,我都可以无条件付出。可是现在,我突然很在意这种比较。”
从瑜野的眼神里,韩瑛一点一点读出了已经扩散成浓雾的迷惘。女生覆住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我知道的。如果你自己将来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