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魅生(凤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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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袖雪(7)

侧侧沉吟,贵妃诞辰的这件霞帔已如此隆重,那凤冠上不知该缀满多少珍宝。只是终究是逾制,倘若终不能给予皇后的名分,单这桩错捏到御史手里,就是死罪。

皇帝的恩宠,可以庇佑到几时?

在冷漠森然的后宫,他的爱又能有多久不变,爱护那个女人到永远?

侧侧兀自痴想,莲萝推了推她的身子,道:“这霞帔既是皇帝特别看重的,到时日赶不完,就有大罪了!快把她们都叫回来为好。”

“勉强追回来也绣不好。”侧侧的双瞳像镀了金,纤瘦的身躯挺了挺,和气的笑容里腾地多了股决绝的狠劲,“在坊主回来之前,哪怕只有我一人,也会将这霞帔绣好了呈上去。你说得对,这是皇帝特别看重之物,容不得半点错漏疏忽,我们花多少心血,宫里有那么多明白人,自是一望即知。如今,这件活计交在我手上,旁人不肯费心是我管束无方,更须用数倍的辰光把旁人的份都补上。”她顿了顿,又坦然说道,“若一门心思尽在织绣上,谁有暇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纷争?”

莲萝怔怔地,只觉她身上有种动人的魄力,不觉说道:“……我来帮你。”

侧侧欣然一笑,递上针线,又凝神刺下一针。

莲萝折服于她明媚双眼里燃烧的决心,敛容正神,一心一意地开始刺绣。摒弃了私心杂念,她忽然察觉到刺绣一技的单纯与奥妙,那是从心底浮上来的一种执念,有如天工造化的神奇,令人沉醉自得。

门外两个窥视着的绣女,见状也闪进了屋,一声不响地坐下。

她们心下晓得利害,知道这件霞帔断然拖延不得。只是为了给侧侧一个下马威,怀了看好戏的念头,要看她如何窘迫羞惭,忿然作色。这是多年来玩弄新人的手段,她们曾经一一经历,此刻方自觉该羞愧的正是她们自己。

技艺的高下或能以时日弥补,境界的高低却是一时赶不上的。绣女们不是没见过风浪,从青鸾到夜笳等无不是此等人物,不想遇上一个新来的少女,亦能有偌大气魄。

屋内鸦雀无声,绣针刺破锦缎,云霞如烟似雪,漫漫而来。

此后几个时辰,绣女们陆续回归,剩了占秋一人赌气未至。

晚膳后,侧侧在花厅瞧见占秋,刚想招呼,对方冷冷瞪她一眼,拂袖而去。莲萝在旁插嘴道:“以前她仗了是坊主的挂名徒弟,颐指气使的,现下嫉妒你一来就要正式入门,心下难免不顺。”

“我确是幸运,但我不仅是凭了运气才能到这里来。”侧侧伸出十指,曾刺破过多少回,鲜血淋漓的,方有今日的巧手。莲萝若有所思地望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说到底,所谓运气,不过是千万次头破血流后,尚未粉身碎骨。

“不必强拖她回来,绣这种霞帔的机会,将来很难再有了。”侧侧如是说。

从宫中流出的逾制纹样,就算不会绝后,也已是空前。莲萝兴奋地点头,想像今后如何对人夸耀。侧侧望了占秋离去的地方,默然摇了摇头。

刺绣霞帔循序渐进地进行着,间中或有疑难,侧侧对了其他霞帔的样式推敲,很快自行解开。小皇帝的款款心意,在霞帔里展露无遗,而其中的风险碍阻,也从犹疑不决的花纹里流露。深宫幽秘的规矩,无人知晓的郁暗,齐齐锁在繁复累叠的绣样中,艰难地呼吸。

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

世间的重峦叠嶂,在这生花玉指下,成了裁金集翠的霓裳。

有时,侧侧会因了其中的一朵云彩,斜倚屋外阑干,想起一丝别离的情愁。

绣制衣衫,原来是与那主人对话,偷听背后的心事,也无意地泄露自己的故事。

瑶世和绮玉来探望了几回,见她与绣女相处甚安,放心而去。两人时常差人送些糕点果子和精巧玩意,侧侧从不私藏,一律让绣女们尽情挑选,自己捡最后剩下的取了。

她明白恩威并施的道理,偶尔的骄横独断,反令人敬畏景仰。当两个绣女为了谁下针更好而争吵,或是谁的纹样过了界,谁又弄错了该绣的纹路,她一句话抵得过数十句,斩钉截铁,敲金震玉。

“听我的就是了。”侧侧如是灌输诸女。

她是她们的眼、她们的手、她们的心,指引诸女绣出绝世倾城的纹样。

眼看青鸾就要返回文绣坊,占秋终于沉不住气,几次在屋外有意无意地走过。若撞上了众人,故意现出云淡风清的模样,掩了眼底的一股热。

侧侧知她放不下颜面,找绮玉寻出占秋往日里得意的绣件。莺游蝶舞,鱼红鸭绿,有丹青难传的美妙,坊主的挂名徒弟实力可见一斑。侧侧赞叹之余,趁一夜风缓月明,敲开了她的房门。

占秋冷淡地开门,望见她手中的绣品,愣了一愣。

“请姐姐教我。”侧侧说得恳切宛转,明透的双瞳里并无心机,纯是对刺绣的痴迷。

“罢了……”占秋禁不住她的目光,再不摆前辈的架子,将脸上虚饰的骄傲齐齐卸下。她不好意思地拧了拧侧侧的脸,笑道:“你这个人呀……真是没大没小……”

两人坐了一夜,占秋将霞帔上已绣好的纹样细致地剖析分明,侧侧一点即明,聪慧的反应叫占秋应接不暇,愈发信服了她的判断。

“唉,难怪六位师姐对你客气有加。”东方露白之时,占秋打了个哈欠,半是叹息半是羡慕。

刺绣霞帔的十日,侧侧和绣女们如羽化的蝶、蜕壳的蝉,见证彼此的成长。她的性情依然温润如玉,但有时会陡然挑了秀眉,眼神偶尔掠过一道凌厉光芒,举手投足宛若行云流水,声气则是笑看世事的爽朗。

揽镜自照,她看到眉眼细微的转变,发呆地想,紫颜和姽婳也会有容颜渐变的时候吧?

想过又笑,那两人一个颜面千变,一个驻颜有术,唯有她自己,会将岁月的痕迹写在面容上,染了胭脂,皱了双眉,老了青丝。

辞风

晚春晴和的天气下,文绣坊内堆雪砌烟,贵妃诞辰所用的衣物正值最后赶工的时刻。侧侧流连在其他作坊,观看她们裁剪缝制吉服的经过,发觉每个人的技艺纯熟洗练,绝无多余动作。

这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呢。她这样想,踏步时踮脚轻跳,飞扬的裙角里有淡淡的喜悦。

忽然,坊内响了一句清朗的叫声:“坊主回来了--”

这声音像一阵旋风,由文绣坊的前门刮到后院,激荡起阵阵涟漪。女工们放下手边活计,匆匆收拾好作坊,有序地出屋列队。四处一时全是人流,黑压压漫过青石板,站满了坊内所有街巷。

此时侧侧负责的霞帔已然完工,她没有交给瑶世,一心想留给青鸾点评。这是一次冒险,如同赤足走在沙堤上,凉凉的海水掠湿了足踝,不知深浅地往前踏去。

于是她捧起一只狭长的锦盒,思量着如何呈给青鸾。

绮玉含笑来寻她,一见她便知端倪,道:“你和我去见坊主。”侧侧的笑容里有一丝踌躇,问她道:“等拜了师,我该称青鸾大师‘师父’,还是‘坊主’?”绮玉笑道:“随你自己,我们尊称坊主较多些,有时想撒娇,大叫几声师父也是有的。”

行不多时,两人走近文绣坊内最大的一间厅堂,里外围了不少人。一种奇异美妙的声响自前方传出,像谁在空中细语呢喃,侧侧倾听了几声,神往地道:“这是丝鸣声?”

女工们见是绮玉来了,闪开一条路让过两人。视野开阔了,两人登即望见堂中放置的一架织机,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堂中一半空地,却仿佛小巧的悬丝傀儡,顺从地被一名彩衣女子使唤来去。

千万缕各色丝线犹如垂柳飘扬,化作了那女子手中的绕指柔丝,和谐地发出共鸣声。

青鸾就在七彩的云端高坐,烟鬟雾鬓,娥眉淡画,是瞥一眼就刻在心上的容颜。她一身鲜华的织金妆花云缎,像勾人魂魄的珠玉,粼粼地闪烁流光。偶尔眼波一转,众人的心神当即跟随而去。

侧侧屏息凝望,能将衣裳穿出万般风情的,除紫颜外,当属青鸾。

青鸾身上的锦缎想是这台织机所造,一人即可轻松织就如此繁杂的花纹,简直惊世骇俗。相比之下,她手中的霞帔平淡无奇,与青鸾独创织机的奇思妙想根本无从比较。侧侧暗觉出自己的鲁莽,竟妄想以此得到师父青眼相看,是她太小觑文绣坊了。

“好啦,你们可都看清了?”青鸾秀睫一眨,剪水清瞳露出笑意,忽地射向侧侧,“你就是紫颜和姽婳说的那人吧?”

侧侧脸上泛起一抹嫣红,轻声道:“是,我叫侧侧。”

青鸾招手,指了指身边,“你来试试。”

侧侧环顾左右,仙织等人鼓励地望着她,心中一定,将锦盒交与绮玉,径直走到青鸾身边坐了。轻杼飞滑过丝线,簌簌响动丝鸣。她轻颦浅笑,轻捷地捞住梭子,学青鸾熟练地操纵着织机。

她像是前世就明白它,知道该如何牵引它的手臂,在看似杂乱的无数丝线中自由舒展。

青鸾点了点头,朝诸女指了侧侧道:“今后,这就是我门下第七位弟子。”

侧侧连忙起身,对了青鸾行礼。青鸾扶住她,笑道:“拜师的礼数不急,日后慢慢补上。这台织机你既会用了,要劳你教给她们。”侧侧应了,两旁的织工随即向她欠身,齐声请她指教。

交代完了琐事,女工们随即退去,留下她们师姐妹七人围住青鸾。夜笳立在织机边,如画的面容上依旧是一股子冷,侧侧看惯后就辨出其中的柔软来,反而觉得亲切。

青鸾转动视线,叫绮玉打开锦盒看了。像窥见了仙人的百宝囊,手上如火如荼,开出一季的华贵雍容。青鸾沉吟良久,朱锦又捧出侧侧绣的龙袍,两相辉映,光芒惹得在场诸女赞声频起。

“总算紫颜没看错人,他不肯拜入我门下,有你留在文绣坊也不错。”青鸾两颊簇笑,“你的天赋不输于他,今后,这里要热闹了。”

她的话似有所指,侧侧不知怎地面上一红,没有接话。绮玉伶俐地笑道:“师父新造了织机,又收下了七妹,文绣坊双喜临门,该如何庆祝才好?”珠锦道:“等交了贵妃诞辰的贡品,由坊主出题,我们七人各呈一件织绣如何?”绮玉拍掌,“这主意不错。”仙织、纱麟与瑶世也自颔首。

夜笳道:“既是如此,我且代坊主定下规矩。不论丝、麻、毛、棉、皮的料子,也不管你用缂丝、交梭、织金还是妆花,刺绣或是染缬,只要应了坊主命题中之意即可。”

青鸾微笑道:“甚合我意,你们就以‘夜’为题,做一件吉服吧。”

诸女悄无声息,除侧侧外,她们六人皆随同去过十师会。青鸾以“夜”为题,众人想的不是夜笳的名字,却是另一个人。

青鸾噗哧一笑,懒洋洋指了她们道:“主意是你们出的,规矩是你们定的,这些天交了宫里的东西,我就要找你们要衣裳了。这回从丹眉大师那里讨来了不少有趣的玩意,谁做得好,我就赏了她。最后那一个,须乖乖为我们做十日的夜宵。”

她全无架子的举止令侧侧放松,想,那一个“夜”,该怎生用织绣拟得才好?

几日里心头惦念,夜夜无眠。繁星流金,缀满晚空,侧侧抬头仰望星辰,思索这空明之境的涵义。其他六位师姐,此时想来也在这浩瀚星空下,于脑海中编织绝世的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