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魅生(凤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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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闲歌(3)

紫颜凝视她揪着的眉,用手拨了拨,道:“你得向我借一张欢天喜地的脸,才能瞒得过我。”

去年锦衣富贵的林间女子,巧笑而来,香气袭人,烦恼与她无缘。无论何种困境,指尖的香拂来,就都化尽掩去。头回瞥见她也有进退失踞,像溺水的孩子寻找稻草。紫颜感叹地想,心如止水的境界太远,人皆如此,概莫能外。

姽婳的目光固在眼前方寸处,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没能赢过师父。去到十师会,才知她有意给我机会,想我可以挑起这重担。可是我离她所要的,差得尚远。”

“赢不了她,你心里很难过?”紫颜想到自己,没能堂堂正正胜过师父沉香子再赴十师会,他的能耐究竟有几何?不是不迷茫的。

“你知道我自以为胜过她时,有多开心?”姽婳没了平素的明媚张扬,兀自揪紧了衣角,“我请全霁天阁的师兄弟妹们大吃了三日!师父一定笑话死我了。”

紫颜忍笑道:“你是嚣张了些,毫无尊师敬道之意。”

姽婳瞪他一眼,略略恢复了精气神。她知紫颜没见过蒹葭,解释也是枉然,一般人怎想到盛名远播的蒹葭,唯有在炼香时才符合大师作派,否则纯然是少女的顽皮心性。也就是这样的师父,才想得出传位给她,丢下包袱去游山玩水。

想到这里越发犯愁,唉声叹气地坐下,道:“今次回来,本想辞去阁主之位,跟你一起到江湖上历练。但是,我不晓得如何开口……”

紫颜明白她。若师父沉香子还在,他或许和姽婳一样,为前面仰望的高山而迷惑。山高水远,总要走过去,渡过了,才有回望的余地。

“何不炼一支香?”紫颜沉静地说道。是蒹葭的话,闻香知意,会放心爱的徒儿远走高飞。姽婳认真地望了他,慢慢浮现出喜悦的神情,抛下紫颜,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紫颜在她身后喊了声:“太晚了,今日先睡,明天再想!”她仿佛没听见,手数着数,心神完全被他说的制香之事所迷。

看了她的背影,紫颜忽然想起侧侧,取出怀里藏的冰绮香囊凝看。她一个人在深山守墓,会不会寂寞得想哭?陪伴她的两个人偶,孤独无助时,能不能听到她的心里话,分担她的忧愁?

夜,不觉中为紫颜披上了睡梦的衣裳,他伏在桌上,回到了沉香谷,白马高车,倚在树下的他,被侧侧捡回了家。

终于,有了一个家。

他的嘴角轻轻勾上一抹笑容。

迷楼

次日,紫颜醒时,傅传红已候了半晌,一见面就嚷嚷道:“呀,昨夜真是怪异,我们喝酒喝得正起劲,壶竟不见了!弄得好生扫兴。皎镜本要叫你,后来没了酒,他居然给我看病!”

紫颜道:“让他看病,不是会多出许多毛病?”

傅传红连连点头:“是啊,方子开了一堆,像是患了绝症。幸好有墟葬在,替我算命说,我四十之前无病无灾!我这才甩开他。”

紫颜笑道:“姽婳呢?”

“我一早就寻她,听她师妹说,她去打理藏香房的香料库了。除你之外,其他人已去霁天阁主楼拜见蒹葭大师,我特意等你一起过去。”

紫颜不好意思地道:“昨晚我喝太多,竟睡过了。”请傅传红稍待,自去梳洗更衣,换了一件薄薄的砂蓝茜纱夹袄,隐约透出内里的缠枝莲花纹样。傅传红瞧了就说:“每回见你换套衣衫,就想为你作画,总是别有丰采。”

紫颜道:“你真要画,我再换张脸,包你形态各异。”傅传红哈哈大笑,“有空我就盯着你,一路画下去,看是我的笔力够快,还是你的面孔千变。”紫颜想了想道:“罢了,我认输,弄一张面皮太费辰光,你画画却快得多。”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霁天阁外。霁天阁有七层重檐,八角攒尖顶高耸入云,为待客、习香之所。两人进得阁去,意外发觉空荡荡没有人影,一名正在打扫的女弟子见到傅传红,迎上来道:“阁主吩咐我告知两位,她陪了两位大师在藏香房选香料,请两位到了就过去。另外三位大师兴致甚好,领了门下诸子弟前去娑婆山登高。蒹葭师父则和剩下的两位大师在敬香亭品茶,就在东面不远处。”

两人相视一笑,猜出登山的是阳阿子、璧月和丹眉,蒹葭作陪的是墟葬与皎镜,至于和姽婳混在一处的,想是夙夜、青鸾无疑。既离敬香亭最近,傅传红执意先顺路拜见蒹葭,紫颜应了,观赏沿途各种香花秀树,转瞬到了亭外。

“饮些山楂、菊花、银花合煎的茶汤,或者用荷叶和车前草煎了当水喝。”皎镜的大嗓门传得比风快,紫颜听他又在开方子,不由有拔腿而逃的冲动。亭中石桌旁,皎镜手舞足蹈,一颗滑亮的光头上下跳闪,蒹葭背影窈窕,正端坐了听他说话。傅传红镇定上前,拉了紫颜参见蒹葭。

两人均未想到蒹葭一身少女打扮,见了两人就招手道:“来,皎镜在教我轻身的法儿,你们也来听听。”她容貌灵慧可喜,颇像比姽婳略大一、二岁的姐姐。制香师常年以香料驻颜,紫颜乐得不把她当长辈,接话道:“我看大师面相荣润,体态轻盈,绝无肥腴之虑。何况胖人多虚、多湿、多痰,蒹葭大师无此异相,大可不必听人危言耸听。”

皎镜耳环一晃,故作凶恶地瞪他一眼,墟葬抚掌笑道:“紫颜你错了,现今的女子,哪个以胖为美?一个个越纤瘦越以为荣。你去问传红就知道,后宫那些娘娘们,无不把束身减食视为乐事,不就是想轻如掌上燕?”

傅传红摇头道:“她们没一个正常,要不是应付官差,我才懒得画那些女人。人美在匀称合度,刻意减重求瘦,便不像个人。”想了想对蒹葭道,“在我眼中,大师与令高徒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只要每日心境开朗,那些个外在雕琢尽可省了。”紫颜听他称赞姽婳,暗暗一笑。

墟葬道:“啊呀,你毁了皎镜的生意不说,连紫颜开美容方子的财路也断了。不过你说得没错,蒹葭大师确是天生美人,即便不敷粉染脂,一样光艳动人。”

被众人交口相夸,蒹葭并无太多喜色,秀眉一蹙,煞有介事地道:“你们说我好看,可这些年来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无,既有姿色为何嫁不掉?定是常年留在霁天阁不见外人的缘故。这回你们来得好,皎镜,我先去你的无垢坊住半月,再到墟葬的遁星福地,加上玉阑宇、吴霜阁、沉香谷一一住过去,少不得能玩上半年。你们须带我多见识,嗯,就算安排相亲也可……要是你们不管我,将来我老来孤苦无依,就是你们害我!”

紫颜和傅传红面面相觑,墟葬熟识蒹葭的脾性,笑道:“我早算过,你尚有好些年才会红鸾星动,如今不如随心所欲,将来多个人管你,想快活都不能。”皎镜也笑道:“你想嫁人,不如考虑我,无垢坊缺个少奶奶……”墟葬与蒹葭听了,笑作一团,并不理他。

紫颜咳嗽一声,心想再听蒹葭的私事总不妥当,况且沉香谷就侧侧和他两人,无论如何也难帮她觅得佳婿,当下说道:“大师请容在下先行告退,姽婳找我俩有事,我们去去就来。”

从敬香亭走出,两人一路无话,快到藏香房时,不约而同大笑。与傅传红纯是大出意料的偷笑不同,紫颜隐隐在担忧,蒹葭不想留在霁天阁,姽婳恐怕无法辞去阁主之位。他暗自筹算,连傅传红惊叹刚才种种也没入耳。

有其徒必有其师,见之前对蒹葭的假想太过正常严谨,紫颜心中一动,如易容前先有古板成见,必难以抓住其人的神韵。傅传红叹道:“好在我没冒失替蒹葭大师作画,否则,往端庄、娴雅处落笔,就要落了下乘。”

紫颜道:“你作画前,不和人交谈?”傅传红无奈摇头,“画寻常人有这工夫,如在后宫,怎能和妃子们调笑?每隔一阵就要入宫受罪,恨不得学你们,找个奇山异水处隐居。”

“是谁要隐居?”姽婳朗声迎面走来,傅传红立即收声,上下打量。

怎样也看不腻的容颜,每回皆若初见,被她眼中那分璀璨惊艳。像是天地间神妙的乐音,姽婳眼底有最吸引他的明媚,双目相交,便“铮铮”地撩拨他的心。

傅传红不能自已地凝看,紫颜知他见了姽婳就成呆头鹅,代他答道:“某人闲极了乱说,要是你跟我四处游历,他马上就放弃隐居想法也说不定。”

此时,一群男女弟子跟随姽婳来到房外,夙夜和青鸾各捧了香料在手。傅传红嗅着香气撩人,不免艳羡,对姽婳道:“他们求了什么香,我也要。”姽婳指了藏香房掩上的门,挑眉说道:“要香不难,先得进门去。我身后有二十五名弟子,其中五人各有一把钥匙,合起来就能开启这道门。你要有本事进去,就从中找出这些人来。”

傅传红放眼一看,美貌的男女制香师们衣着面容相近,无不看好戏似的等了他。紫颜问:“算上我么?”姽婳道:“你要帮他也成。”紫颜嘻然一笑,朝她欠了欠身,走到夙夜旁边,小声说了一句。夙夜微笑着拍拍他的手,姽婳嘀咕道:“你们不许作弊。”夙夜举起两手,示意无物。

傅传红拉过紫颜,两人簌簌低语,姽婳和青鸾好奇望着。这两人眼力再好,毕竟无法通灵,决计看不穿谁身上带有钥匙。傅传红和紫颜商量片刻,居然哈哈一笑,面露得色地扫视那二十五名子弟。众弟子满腹悬疑,见画师独自悠然地走近,向每个人微笑招呼。

众弟子慌不迭拱手,傅传红跟每个人寒暄完毕,走到姽婳身边,掏出五把钥匙,道:“你要的是这个吧?”众弟子无不惊慌失措,姽婳和青鸾也诧异不已,心想傅传红几时学会了空空妙手,不露痕迹地把钥匙偷了来。

傅传红两手一合,收起钥匙,回首问紫颜:“可瞧清楚了?”

紫颜笑道:“再明白不过。”走到藏有钥匙的五人面前,一一指了出来。这几人乍见傅传红手中有钥匙,立即摸向口袋,确认钥匙是否被盗了去,紫颜目光如炬,自然一眼看破。傅传红对姽婳道:“喏,这下可以求香了罢。”摊开手,是五片树叶。

夙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像是与此无关。姽婳道:“又被你们骗啦!”傅传红不知她言中所指,忙摇手辩解道:“我绝无骗你之意!是你的香好,我们定要讨上一份。”紫颜道:“若算我们作弊,我无话可说。”

想刁难,不过想看尽更多眉梢眼角的变化,一个,两个,心却会乱,不知哪边更重。亦不能分多一丝留意,夙夜的眼如针,擦到一点,就刺到心里去。不想让人洞悉,只有装作都不上心,姽婳淡淡地道:“算你们聪明,跟我进来吧!”

青鸾道:“我们回去见蒹葭大师,就不陪你们了。”夙夜不置可否,等青鸾一人走出丈外,向众人微一点头,飘然相随去了。

紫颜和傅传红跟了姽婳,走入藏香房一间宽阔的屋子。抬头看去,梁木高不可攀,气势华美庄严。内里安置的藏香药架足有三丈高、十余丈宽,幽深莫明,更有百余盏长明灯自半空垂下,仿若星斗,终日灿烂如昼。

密密麻麻的香料名。长宽不一的藏香格。紫颜漫步走进,香气如二八娇羞的佳人掩去容颜,从容无息。他大觉奇特,听姽婳道:“霁天阁不少房屋用香木建造,通体皆香,唯有藏香房用了敛香的镇断木,若不打开这些格子,半点香气也闻不到。炼香的静室更是如此,务必隔绝气味,以免配错了香料。”

傅传红信手抽开一格,由此,入了一座香山。脚下虚浮,像是有云朵盛着,人被熏成了轻烟,混合了香味一齐在空中舞着,飘飘然,大红丝绸般蜿蜒缱绻地绕柱盘旋,如游龙,又像茑萝,想要羽化升天。心头袭上一团火,生生地烤,最后余了一束丝,柔弱地跌落尘埃。生涯有尽,欲念无穷,又有一阵风托了,丝如长袖,玲珑地甩出风情。自忖顾盼生辉,悠然自得,那边一记轻咳,魂灵突然回了窍。

傅传红愣愣地看着姽婳,“哎呀!”知道中了香的埋伏,四肢百骸舒坦如酒醉酣然,连忙把抽屉关上。

姽婳道:“你们想要什么香?”

紫颜略略一数,竟有几千格之多,想是霁天阁多年来悉心搜罗所致,昔日姽婳教给他的不过百分之一。姽婳知他所想,一指香架对面的多宝格,无数香器赫然其上,古朴奇雅,巧夺天工。

不同的香,配各异的器,如英雄美人相见两欢。

姽婳见两人痴迷凝望,随手抽开一格,取了一味合香,又从架子上端来一只镂空三彩琉璃釉香炉,将香点燃。

甘松、郁金的香气慢慢散逸,仿佛见少女身披锦绣,脚踏莲花而来。近了,笑颜如画,是豆蔻和丁香清新的气息,暖暖地呵在人脸上。待伸手,想抓住她飘拂灵动的衣角,天木与地夜如不苟言笑的长者,冷冷地挡于面前。一腔的痴慕化为遥遥凝望,像星与星恒久地相守,纵赔尽这一生,也是不离不弃。

紫颜、傅传红不知觉盘膝而坐,对了香炉冥思多时。直到香燃成灰烬,幻梦停歇,两人心头始终在想:究竟自己想要什么香?

“难得来霁天阁,你们最想求什么香,我就帮你们配一味。”

可是心之所想,往往说不分明。傅传红道:“我不求什么特别的香,只想今后焚香作画,能令我想到今日。”

姽婳瞪他一眼,画呆子似有所指,只是她不愿推敲。浮生如梦,今日过去,岂是一支香挽回得了。姑且当作考题,姽婳蹙眉凝神,对了香炉陷入沉思。

傅传红小声道:“很难配?”

紫颜望了姽婳明艳的玉颜,她是林间欢飞的雀,来来去去,并无牵绊。但人心如无挂念,未免无情无趣,不如让他推波助澜,令香火烧快一分,微笑道:“却也不难,拿她随身的香料,和你住处的香料混在一处,保你日后一闻到就想起今日。若嫌不够,再加上刚才这味合香,就更万无一失。”

傅传红双眼一亮,喜道:“对极!这样简单,我倒没想到。”

她心事举棋不定,已经够烦,还被人插进一脚添乱。姽婳没好气地道:“胡说,这算什么配法,我才不会。别耍嘴皮,我给你们什么就是什么,不许挑三拣四。就你们这样老占便宜,休想我用心花辰光炼香。”说完,也不看两人,径自打开格子,抓了两味香揣在怀里,走回来时,一人丢了一种。

紫颜拿到手中,不敢收起,好半天见她面色稍豫,方道:“不会是蒙汗药吧?”

姽婳诡谲地一笑,紫颜仿佛又见夙夜取出那道“不可说”,于是打定主意,绝不在自己身上用这味香。傅传红不知死活,喜不自胜地捧了香,珍重地收好。

姽婳赠完香,送两人出房。临到门口,目光复杂地扫视两旁格架,从混沌无知,到如今每样报出名目根底,这是她最为留恋的地方。理应代师父看护好这里,她却想走出去,看遍天下,直至她有信心炼出一炉超越师父的香。

不单是为了超越你,师父。姽婳掩上房门。

更为了走出这里千百味香料的束缚,去看更高远的天地妙景。

当日午后,姽婳用完膳就去藏香房炼制新香。以傅传红的眼力,自然觉出不对,向紫颜问了事情始末。听完方知棘手,她职责所在,按理不该推卸,但朋友一场,又该帮她才好。

他为何只懂画画?将草木山石画下,将云水楼阁画下,抵不过人间一颦一笑,来得全无用处。一笔丹青,不过是修身养性的余兴,见了他人烦愁,助不得一臂,担不上分毫。眼睁睁任她心内忧虑,他既看不破,也帮不了。

傅传红一脸落寞,越想越觉忧愁,叹道:“可恨我不是夙夜,什么也不会变。”紫颜道:“事在人为。只是蒹葭大师那一关,确实不容易过。”两人想到蒹葭的脾性,顿时头大如斗,宝物易求,可天造地设的郎君,有人终一生不得。

傅传红皱眉道:“难不成真要帮蒹葭大师觅一位好夫婿,才能换得姽婳自由?”紫颜道:“如果蒹葭嫁得佳婿,更不会留在霁天阁,所谓出嫁从夫,姽婳越发走不掉。”傅传红苦了脸道:“我头回遇上这种麻烦事,简直比十师会上救活湘夫人更难入手,唉,女人!”

两人少年心性,不知该如何应对,相对傻眼,干坐良久。傅传红慢吞吞地道:“你说,夙夜会不会有办法?”紫颜道:“他们灵法师不许嫁娶,怎会懂世俗男女之事?问也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