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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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

雪雪进城打工了。

进城之前,雪雪对去不去进城打工还动摇过。盘家寨离潇湘市有百多里路,雪雪在那儿看不见牯牛的面,听不见牯牛的声音,不能和牯牛在古樟树下对歌,不能扑在牯牛的怀中闻男人特有的气息,不能……世上都说黄莲苦,而雪雪惦念牯牛的相思要比黄莲苦十分。

雪雪想,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缺,但不能缺钱。牯牛因缺钱没给领导送“礼性”成绩再好也没有当上乡干部。牯牛的理想破灭了,自己跟牯牛进城的心愿也不能实现。为了让牯牛当乡干部有“礼性”送,雪雪愿意去城里冲“茅丝”、扫大街、不怕干脏活;为了牯牛,雪雪愿意去医院卖血攒钱,愿意到盘柏林工地打小工,干累活;为了牯牛,雪雪愿意献出一切,甚至献出生命。

进城后,雪雪掏出毛巾擦了擦汗,拿出小梳子梳了梳头上零乱的头发,扯了扯衬衣的皱纹,拍了拍裤脚的灰尘。雪雪是个爱干净、讲整洁的人。兰花不在家,雪雪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房里摆设摆得整整齐齐,禾坪上没有一点鸡屎鸭屎。那时雪雪在想,倘若牯牛来家里坐坐,雪雪会让牯牛感到舒舒服服,不会有脏里脏气的感觉。为了牯牛哥,雪雪什么都愿做。

街上的“濑天”比山里热,这儿热浪掀天。雪雪看见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异常。雪雪的母亲兰花在城里做乳豆腐和辣椒酱卖,几个月没有回山寨看望女儿。雪雪也没有来城里探望母亲,只知道母亲在沿河街租了一间房子住。沿河街在哪儿,母亲住在沿河街几巷几号?雪雪一概不知道。雪雪正想打听沿河街在哪儿,忽然看见一个40多岁的女人正向雪雪迎面走来。她穿着一件花色的旗袍,脚上套着雪白的丝袜,头发烫得金黄,口上涂着淡淡的红胭脂,眉头上描着绿色,这女人徐娘半老,风骚仍在。雪雪忽然看见这女人好眼熟,仔细一看对面走来的人,竟是自己寨里的荷花。

荷花在寨子里名声臭。小时候,雪雪曾听寨子里的人讲荷花是“养汉精”。她不知道这“养汉精”是好是坏,也不敢问母亲。雪雪长大以后才知道“养汉精”三字是骂人的话,也略知荷花一些“养汉”的事。

公元1961年,21岁的荷花看中了寨子里的盘百灵。那年,盘百灵才21岁,人长得帅帅气气,国字形的脸上配着浓浓的双眉,眼睛黑黑亮亮。盘百灵在县机械厂当临时工,一个月有20多元工资,是山里姑娘寻找对象理想的候选人。城里虽然也缺粮少米,但每天还有九两米供应工人,粥水能勉强填饱肚皮。盘百灵不像山里的青壮年那样饿得面色苍白,青皮寡瘦。他脸色红润,精神饱满。再加上盘百灵读过书,肚子里有点墨水,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他出口成章,能编顺口溜,逗人欢笑。荷花就把盘百灵看作一个宝,下决心非要把这个宝抢在手。一次,盘百灵从县城回山寨,荷花凤眼飞过去瞟了瞟盘百灵,甜甜蜜蜜地说:“百灵哥,你回来了?”

“嗯!”盘百灵仔细打量着荷花。他见荷花苗苗条条的身材略略微胖,两乳丰满,不禁脱口称赞:“好个杨贵妃!”

“杨贵妃是谁?”

“中国四大美女之一。”

“我是美人!”杨荷花喜欢得全身是劲,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她向盘百灵招手道:“来呀!来呀!百灵哥,屋里坐。”

盘百灵跟着荷花进了堂屋。

荷花把盘百灵带进堂屋,忽然想起老人们讲古,讲一个什么姓苏的女人三考新郎官的故事,便学着那个古代姓苏的才女把房门一关说:“百灵哥,听人说你满肚子墨水,我今天考考你的学问,看你是半桶水还是满桶水?”

盘百灵正奇怪荷花为什么突然把里屋门关上不见他,听说荷花要考他肚中的文才,不禁哑然失笑。盘百灵想,我多少还摸过几年书本,箩筐大的字也认得几百个。你荷花把“一”字认扁担,也敢来和我比认字?他大声答道:“我考上了要你做老婆,考不上抬脚而走,自认高攀不起你。”

荷花没有读书识字,但她悟性高,记性好,老人们讲的古她都背得出。于是,荷花背起了一个故事的诗句:

“窗子纸背舌舔开,一枝桃花房内栽。”

背到这儿,荷花忽然忘记了下两句。盘百灵在房外面不紧不慢地催促荷花:“还有两句呢?”

那两句话荷花一下没记起来,但她脑瓜还机灵,随口接着说:“那两句是考你背哩。”

盘百灵笑了笑背起荷花忘记的两句诗文,并巧妙地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

“百灵若有摘花意,半夜敲门半夜开。”

荷花打开了房门,扑在盘百灵身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们的恋爱简单而又浪漫。结婚后的第一天夜晚,荷花捉着盘百灵的麻雀往自己窝里放,盘百灵那只雀儿却往外窗上飞。荷花一把推开盘百灵气恼地说:“原来是根猪屎大肠,本姑娘看走了眼。真是‘马屎面上光,里面一包糠’,‘光有麦子没有面’!”

盘百灵婚后发工资那天,他把15元工资交给了荷花。荷花把钱一把抢过塞进自己荷包,连连叹着气说:“哎,本姑娘命苦,原以为嫁了个财神菩萨,哪晓得找了个穷鬼。”

盘百灵和荷花结婚后,他爱荷花情意深厚。他一月20元的工资,除留五元吃饭外,全把钱给了妻子,他一天九两米饭只吃六两米,每天节省三两米饭票,用节余的饭票换米拿回家给荷花度饥荒。厂里发的新工作衣他舍不得穿,拿回家给荷花穿起当做事的工作衣。可是,盘百灵那只雀儿不作用,常常恼得荷花的泪水往肚里吞。与荷花同年结婚的女人都生了娃儿,可荷花的肚子总不能翘起。盘百灵的父母不知道儿子患了阳萎病的事,总是怪媳妇是个“木鸡婆”不会下蛋。荷花决定红杏出墙,借人下种,生下一儿半女堵村里人的嘴,堵公婆的嘴。借谁来下种呢?荷花在众多的人选中,她暗暗看中了公社食品站杀猪的屠夫。同时再加上盘百灵在县城上班,一个月只有两天假回盘家寨陪荷花。荷花常常半夜醒来见屁股下床单湿了一大片。她耐不住寂寞,决定另攀高枝。公社食品站那个屠夫,身高力大,浑身粗壮,胸口肚皮长着长长的黑毛。屠夫自称自己是青龙,要有白虎相配才能成双成对。他听旁人说荷花骚劲十足阴部无毛,且又贪婪。他决心自己这条青龙去战战荷花那只白虎。

屠夫经常拿些猪肠、猪脚给荷花送去。在那困难的年代,荷花认为屠夫给她送来了金元宝,欣喜若狂。一次,屠夫给荷花送了猪脚后,双眼放着淫光说:“荷花,听说你肚中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肚中尽是墨水黑得很,我说副对联给你对。”荷花藐视了屠夫一眼想道,你整天跟猪打交道,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都晓得,“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猪嘴里说不出人话,你晓得什么湿(诗)文,干文?于是,她用手指弹了弹屠夫的额头说:“讲。”

屠夫果真是常常跟猪打交道,讲的是畜牲话,讲不出人话。他说出对联的上文:“嫂嫂摸匹心想汉。”

荷花咯咯地大笑了起来,这是什么狗屁对联。她常跟那些山里的嫂子讲野话,讲粗话,那些话野得难以入耳,粗得比山里的大脚盆还大。她随口答道:“姑娘怕日手遮荫。”

望着咯咯大笑的荷花,屠夫欲火高烧。他见时机成熟,一把把荷花揽入怀中,尔后又抱起荷花向屋内走去。

屠夫与荷花私通的事很快传到了百灵的耳中,山里人最怕别人讲男子汉戴绿帽子。在一个黑黑的夜晚,盘百灵躲在荷花的窗户下“听壁脚”捉奸。下半夜,屠夫傘把扛着猪脚推门而入,荷花和屠夫两人抱在一起在床上滚做一团。事后,屠夫问荷花,你汉子盘百灵功夫如何。荷花嘴角冷笑着回答屠夫:“他穿起龙胞不像太子,倒像个太监。”屠夫哈哈大笑。这时盘百灵气得在外擂起了堂屋门。俗话说,“做贼心虚”。尽管屠夫体壮高大,他还是被吓得往“伙堂屋”里躲,一头扎进柴火缝中,双脚却伸进灶堂里。

盘百灵在屋外怒火冲天。“抓贼抓赃,捉奸捉双”。这对狗男女让自己抓到了他们的奸行,还有必要进屋对质吗?他正准备迈开脚步向山下走去,荷花在屋内喊道:“慢!”她知道盘百灵爱说顺口溜,想说一段顺口溜和盘百灵对答,分散盘百灵的注意力,既让盘百灵消消气,又让屠夫能趁机迅速逃走。于是,荷花在屋内念道:

“灯盏放灯台,

桃花夜未开。

整整二个月,

从没哪个来。”

盘百灵冷笑了一声,随口念道:

“灯盏放灯台,

桃花夜夜开。

伞把扛猪爪,

脚在灶里埋。”

盘百灵念完后转身向外走去。盘百灵要和荷花离婚,他的爹娘不同意儿子和媳妇离婚。俩老人要儿子回家扎紧篱笆防野狗。盘百灵听了爹娘的话,辞了城里的工作回到寨里务农。荷花工不出,事不做,振振有词说:“早上出工露水呱呱,上下午做事日头呱呱,晚上外出蚊子呱呱,我才不干呢!”一次,荷花与屠夫在屋旁猪棚的稻草丛中鬼混,盘百灵从外面向屋中走来。屠夫被吓得从后山逃走,荷花也来不及穿衣扎裤。她急中生计,把手往猪潲盆中一插,大声喊道:“百灵,快来帮我穿裤子。”盘百灵好奇地问,你在猪栏里脱裤子干什么?荷花说,我喂猪时裤带松了,我手上又有猪潲,你快来帮我扎扎裤带。盘百灵只好进猪栏帮荷花扎了裤带。不久,这件事终于被传出去了。满寨人都笑盘百灵说,老婆偷人你还帮着婆娘扎裤带。盘百灵气得只好和荷花离了婚。

荷花与盘百灵离婚后,因没人管束,她与许多男人鬼混。一次,一个“水老倌”向荷花调情。他在荷花屋后清了清嗓子唱起了难以入耳的黄色小调:

“荷花妹子你莫骚,

骚出水来捣白膏。

一天犁田十八亩,

看你下回骚不骚。”

荷花也不示弱,她打开屋后门,双手把围裙掀了掀,带着娇音回了歌:

“小小鸡公你莫雄,

左手抓你进鸡笼。

八月十五杀了你,

看你下回雄不雄。”

“水老倌”听后更不饶人。他接着唱道:

“十八妹妹二十郎,

一夜摇断几张床。

打张铁床又摇烂,

开张地铺踢坏墙。”

荷花听后哈哈大笑接着唱:

“送君送到野鸡坪,

你脱裤来我脱裙。

咱俩站起对着干,

咱俩比赛看输赢。”

听完荷花这段唱词,“水老倌”用手摸了摸连蚂蚁子取着拐棍也难爬上自己那梳得油光发亮的小分头,然后双手一拱说:“佩服,佩服!阿妹果然名不虚传。阿哥倒要进屋讨杯水喝。”

“我这儿水满满的,就看你喝不喝得完。”荷花浪声浪气地回答着。

俩人嘻嘻哈哈地进了屋。

雪雪想起山寨人对荷花的闲言碎语,对着迎面走来的荷花,雪雪不想跟她见面,不想跟她打招呼,以免荷花的病毒传到自己的身上。这世界上的事,越是怕鬼鬼越缠人。雪雪越不想见荷花,越想躲开荷花,荷花却看见了雪雪。荷花打量着雪雪,心里默默地称赞着雪雪,这是一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是一棵好摇钱树。这棵摇钱树倘若栽在别人的地上,真是一个大损失。

荷花决心抓住雪雪,把这棵摇钱树栽在自己的盆里,让雪雪为她摇下好多好多的金银财宝。荷花冲上去一把抓住雪雪,口里甜甜地说:“雪雪,你进城了?”

雪雪见荷花抓住了自己,知道自己已躲不开荷花,只得假意地应道:“嗯!”

“来城里好,来城里好!”荷花兴奋地说:“城里的钱‘好弄’哩!我们在山里做一年,当不得城里做一天。”荷花感叹地接着说:“1958年有人喊一天等于20年,我现在体会到,只要‘财气好’,一天赚的钱,当得我们山里人苦苦干那20年。”

荷花的话像一支兴奋剂注进了雪雪的血管,她忘记了寨里人对荷花的种种议论。她兴奋地拉着荷花的双手问:“这钱真的那么好赚?”

“好赚!好赚!”荷花一口连说了两个“好赚”后,故意试探地问雪雪:“你进城找你妈还是找工作?”雪雪告诉荷花,她要在这儿先找工作,找到工作后再去找母亲。荷花听后大喜,便对雪雪说:“我在海天大酒店包了一个夜总会,客人在那儿唱歌跳舞,大把大把地花钱,你在我那里做不做事?”

雪雪一听荷花说让自己在夜总会做事,她知道自己没文化,斗大的字认不得一担,怕自己在那儿吃不消,便红了红脸说:“我在那儿能干什么呢?”

“给客人端茶端水,还可以在台上给客人唱歌。”

“我不会唱城里人听的歌。”

“唱咱们山里的山歌、情歌呀,客人也喜欢听。”荷花接着对雪雪说:“城里人现在发了癫,什么都喜欢野的。吃菜喜欢吃野味,跟婆娘睡觉说家花没有野花香。我们山里人给猪吃的野菜,他们却当山珍吃。自以为捡了个宝,哪晓得是‘图便宜买老牛’,吃了大亏都不晓得。”

“在夜总会唱山歌也能赚钱?”雪雪动了心。她又问荷花:“荷花伯伯,我在您那儿做工,一个月能给我多少钱?”

“包吃包住,再给600元钱。”

雪雪听说自己一月能赚600元钱,心便动了。一月能赚600元钱,一年12个月就能赚7200元钱,明年牯牛哥考乡干部就有钱打红包送“礼性”了。那时,牯牛哥当了乡干部,他们会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神仙日子。想到这儿,雪雪又问:“真的吗?”

“真的,伯伯还会骗你吗?”

“我干!”

“这才是我的好侄女哟。你在那儿会走红,会发财的!”

荷花牵着雪雪的手向海天大酒店走去。

荷花原来在沿河街开了一家小小的按摩室,现在怎么又开起夜总会了呢?原来,荷花嫌开按摩室小打小敲赚的钱不多,还要孝敬公安的爷们,真是鱼没吃着,还惹了一身腥。她把这事和自己的老相好梁局长说了,梁局长就和她合伙开起了这家夜总会。

荷花把雪雪带到夜总会办公室和梁局长见了面。梁局长一见雪雪,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雌货和半年前见的老货一样漂亮,一样使人喜爱,简直是像一根肠子下来的人,活像得很。这只嫩货,皮肤白得像牛奶洗过似的,皮肤嫩得用指甲都能弹出水来。“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要和这种女人睡一睡,梁局长把脑壳砍做给雪雪做木凳坐,他也心甘情愿。

梁局长一双眼睛在雪雪身上移来移去,看得雪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荷花看见梁局长的心思正在雪雪身上打歪主意,便大喝一声说:“梁局长,你‘耳朵打蚊子去了’,我在问你呢?”

“问吧,什么事?我听着呢。”

“雪雪怎么安排?”

“她会不会唱歌?”

“她会不会唱歌,你叫她唱唱就知道了嘛。”

梁局长的双眼又盯住雪雪问:“会唱歌吗?”

听了梁局长这话,雪雪不好回答。山里人都夸雪雪有一副好嗓子,她一开口唱山歌,山山岭岭都伸着耳朵听,大河小川都停止奔流聚精会神地欣赏;树枝楠竹都摇头摆尾听她吹唱;百鸟飞到她面前吱吱喳喳为她伴奏。山里人唱得再好,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夸大话。再说,唱山歌是雪雪的拿手好戏。雪雪上山砍柴,下河挑水,她肩上的担子悠悠,她的歌声也在山川回荡。雪雪腼腆谦虚地回答梁局长:“会是会点,但唱得不太好。”

“那就试试。”

“我唱得不好,别笑话我。”

“唱什么歌呢?那些山歌城里人爱听吗?”雪雪忽然想起广播里播放的《公社是棵长青藤》歌,她觉得那女歌手唱得好听,便运了运神,唱起了这首歌: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大。”

雪雪还没唱完,梁局长摇着脑壳说:“这歌儿老掉牙了,另唱一首。”

雪雪停止了唱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自己的歌唱不好,这儿不要我打工,自己每个月拿不到600元工资钱。牯牛哥明年考乡干部没有钱送红包,牯牛哥就会当不了乡干部。只要牯牛哥有钱考上乡干部,莫说我在这儿卖嗓子,就是叫我卖血,叫我在这儿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她不等梁局长发问,情不自禁唱起了阳明山情歌:

“我是阳明一枝梅,

蜜蜂寻梅不舍回。

蜜蜂落在梅树上,

好比哥妹不舍归。”

雪雪唱着这首情歌,她的面前仿佛不再是夜总会舞台,而是站在盘家岭上,用歌召唤牯牛跟她约会。在歌声中,雪雪看见牯牛像箭一般向她飞来。雪雪牵着牯牛的手,在黄溪河边缓缓地散着步。她流着热泪给心爱的人唱歌,向牯牛倾吐她的情,倾吐她的爱:

“昨日求哥不得哥,

不知妹命怎如何。

想着哥来妹愿死,

死也死在相思河。”

雪雪流泪了,雪雪热泪流满了双脸。在场的人员都被雪雪深情的歌激动了。梁局长站起来笑容满面,连连击掌地说:“好!好!歌台上既唱流行歌曲,也唱民歌、山歌,来个土洋结合,将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听歌。”梁局长说完这段话,走到歌手美美面前说:“美美,从今天起你当雪雪的老师,教她唱流行歌和民歌,教她跳三步五步舞,教她跳伦巴、探戈。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劳动,教会这些会给你1000元工资。”

美美笑了,雪雪笑了。

这天晚上,雪雪登台试唱山歌。当美美唱完自己该唱的歌后,她向台下舞客们介绍着雪雪:“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朋友。我们今晚请阳明山的歌手雪雪登台献歌,希望她的歌能激起各位的联想,给各位一个美好的回忆。”

随着美美的介绍声,雪雪穿着白色的裙子款款地走上了歌台。她一亮相,台下的观众都像鸭子伸着长长的脖子把眼光投向了雪雪。这不是一个歌手,是从月球上飞向人间的嫦娥;这不是女人,是万朵鲜花中独具一秀的红牡丹。雪雪像一只白天鹅站在河岸边,引得百鸟飞来围在她的身边。转而,不知台下是谁拍起了巴掌,引得满堂掌声如雷。有些年轻人还吹起了尖尖的口哨。

雪雪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她慌了,她不敢看台下的热烈场面,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尖。忽然,雪雪的眼前仿佛又映现出盘家寨,牯牛为自己没钱当上乡干部在寨子里痛苦地徘徊。不,为了牯牛,我要搭了这条命也在这儿站住脚,攒钱给牯牛送红包。她抬起头,扫视了台下一眼,不慌不忙背起了美美教她的台词,说:“各位先生,名位女士,各位朋友,雪雪今天冒昧给大家献歌,歌唱得不好,希望各位先生女士谅解。”雪雪背完这段台词,亮了亮嗓子,对着麦克风唱起了山歌:

“兄在山上放早牛,

妹在窗口来梳头。

哥在山上大声叫,

妹在窗口摇摇头。”

“好!好!”台下听众都拍起了巴掌,乱喊乱叫声响彻整个夜总会。雪雪待台下掌声停住,不慌不忙地投入感情唱着:

“哥在山顶唱山歌,

妹在山脚把歌和。

哥在家里心闷了,

唱支山歌当老婆。”

歌词朴实,唱出了山里女人的情,唱出了山里女人的心。

今晚,胡一刀也在台下听歌。不知是雪雪漂亮美丽的脸蛋打动了胡一刀的心,还是山歌朴实的诗句勾起胡一刀对家乡的回忆。他从总台买下一束鲜红的花,走向台上对雪雪说:“雪雪小姐,你的歌声太美了,请收下我这束花。”

雪雪面对胡一刀的献花不知所措。她不能收下胡一刀这束花。雪雪记得,去年夏天的一天,自己和牯牛在盘家岭玩。那天,雪雪玩得很开心,雪雪和牯牛尽情地唱山歌,两人还在山中摘采了许许多多红红的杜鹃花。当牯牛摘了一大束杜鹃花后,他叫住雪雪说:“雪雪,这花我送给你。”

雪雪高兴地接了这束花。待雪雪接住这束花后,牯牛高兴地抱着雪雪用力向上一抛又接住她说:“雪雪,你今天就是我婆娘哟!”

听了牯牛这话,雪雪的心里像吃了蜜糖似的甜。但她表面上装作不高兴地说:“你一没请媒人到我家说媒,二没派人到我家送定礼,我怎么就变了你婆娘?”

牯牛严肃地回答着:“按城里的风俗,一个男人向女人求婚是送一束鲜花。你接了我的花,就是同意嫁给了我。”接着,牯牛又风趣地说:“你嫁鸡随鸡飞,嫁狗随狗走,嫁个猴子满山走。你嫁了我这条牛,我牵着你的鼻子满山游。”

雪雪见牯牛把自己比做牛,故意装作生气地用小手在牯牛的身上打着:“你坏!你坏!”

雪雪是牯牛的人,是牯牛未来的婆娘。牯牛向她献千束花,万束花,牯牛向她献千座山,万座岭的花,雪雪都会收下。这个矮胖的男人向雪雪献花,雪雪看到他都会死腥得。这花自己能收吗?雪雪沉下脸不再理睬胡一刀。美美见雪雪不懂夜总会听众向歌手献花是表示祝贺的意思,忙打着圆场对胡一刀说:“胡总,这花我代雪雪收下。”

台下其他观众见胡一刀向雪雪献花,都纷纷走向总台买了花向台上走去。雪雪被束束鲜花簇拥着。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嘴上充满了笑。

梁局长和荷花的脸上都充满了笑意。他们为自己无意捡了一棵摇钱树而欢笑。只有美美在一旁嫉妒地翘起了嘴。

第二天清早,雪雪刚起床,荷花走进雪雪的房笑着说:“跟我吃早饭去,上午我带你去打麻将,下午再由美美教你唱歌跳舞。”

雪雪楞了楞神,摇了摇头对荷花说:“我想去找我妈。”

“别去啦!”荷花说:“等发了工钱你再去找你妈。你把钱交给你妈,让你妈有个惊喜,你妈会夸你是个能干女仔。”

雪雪一听荷花说话在理,就跟着荷花上了楼。

荷花在海天大酒店二楼还租了二套住房,养了几位小姐,专门做宾馆住客的皮肉生意。她把雪雪带进住房,梁局长和美美等三个人已经坐局,专等荷花上场砌长城。荷花拉着雪雪坐在身旁说:“雪雪,今天你只观战,学学麻将的打法,如果我手气不好,你替伯伯报仇雪恨。”

坐在梁局长对面一个男人开着玩笑说:“老梁,今天你我要小心荷花拉来这个杀手。”

“那你俩就等着雪雪杀胖猪。”荷花也笑着说。

雪雪坐在荷花身边看着四人打麻将,她悟性高,看了麻将的几盘打法后,心想打麻将也不复杂,她心里痒痒地想上场试试。可她又想道,自己手中没得票子,输了没得钱数给他们,他们是不允许自己空手套白狼的。雪雪这种心思被荷花看在眼里,便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雪雪,你伯娘今日起早了,撞到了‘对头鬼’,手气霉得很。你上场代我打几盘,把我输的钱赢回来。”

听了荷花的话,雪雪连连摇着手说:“我不会打。再说,我娘也不许我打!”

“你娘又没在场,怕什么?”美美插着话。

荷花笑了笑道,说:“雪雪,现在全国十亿人民八亿赌,一亿人口在跳舞,不赌不跳二百五。你想做个二百五?”

荷花的话把梁局长等三人逗笑了。这时,美美插话说:“现在街上有人讲,太阳出山放光芒,照得人们日夜打麻将。”

梁局长连连拍着手笑着说:“美美你讲得真好,可后面还有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讲?”

美美说:“你想占老娘的便宜?”

梁局长说:“美美你不讲,我代你讲,人人都讲要致富,鼓舞妇女快脱裤!”

“哈哈哈!”在场的四人都笑了起来,只有雪雪没有笑。前面几句话雪雪没有听懂,但后面梁局长那句话听懂了。她在心中骂着梁局长:“畜牲!说话比牛马叫还难听。”

雪雪被室内混浊的空气,被他们的流氓言语说得昏昏沉沉。她想开门出去透透空气。荷花把雪雪这一举动看在眼中,她手疾脚快地离开坐位,把雪雪一把拉在自己的麻将座位上:“雪雪,伯伯手气臭,你来代我打。”

“我……”雪雪想说自己荷包没有钱,但又没说出口。

“伯伯手中有的是钱。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荷花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钱放在雪雪的面前。

雪雪心想,我就替她打二盘。赢了我接着打,输了我就退场。赢了钱我也不要。雪雪这样一想,她那紧张的心情也松弛下来。她坐下来在麻将桌上为荷花“挖土”松土。

刨伙子手气好,雪雪连连服牌,有几盘服的是“大胡子”。梁局长等三人都不断把钱数放在雪雪面前。梁局长和另外一个男人都心甘情愿乐呵呵送钱给雪雪。只有美美的嘴巴翘得老高,那嘴巴翘得能挂起阳明山。下一盘,雪雪的上手打出一块三坨,雪雪见没人碰牌,拿出两个“王八”要服“双王吊”。美美急忙要点“三坨”的炮。荷花眼快手疾,忙用自己的脚踩了美美一脚。美美痛得刚喊了声“哎哟!”,荷花就笑着说:“雪雪服了个‘双王吊’,你就心痛自己的钱丢了,忙喊哎哟。”

荷花这一脚把美美踩醒了。她知道荷花正变着法儿让雪雪赢钱,把雪雪往赌博路上引,再设法让雪雪输得惨重,欠着荷花的钱,把雪雪变成软面灰团团,成为荷花的一棵摇钱树。美美想到自己曾走过荷花设计的道路,荷花正做着笼子让雪雪钻,她不禁为雪雪担心起来。她借故脸一沉说:“我今天手气霉,不打了。”

“好了,不打了!”荷花把钱扫成一堆往雪雪口袋中边塞边说:“这钱是你赢的,归你。”

“伯伯,本钱是你的,我不要。”雪雪忙推辞。

“傻瓜,有钱不要白不要。好,我把本钱拿出来,赢的钱还是归你。我们实行多劳多得。”荷花把自己掏出的本钱收回后,又将赢得的钱塞进雪雪的包里。

这下,雪雪没有将赢得的钱退还给荷花。荷花和梁局长都会心地笑了。

雪雪背着赢得的钱向宿舍走去。她兴高采烈,走路轻轻飘飘。有人说,城里的钱不好赚,可雪雪今天告诉这些人,城里的钱好赚。雪雪福星高照,刚一进城就在夜总会唱歌,每月有600多元工资。她日不晒、雨不淋,几多舒服。她将回家把这事给山寨的姐妹们说,让姐妹们羡慕得要死;她要把这事告诉给牯牛,牯牛一定会夸自己能干。娘曾告诫自己说,人一生一世莫赌钱,赌钱会十赌九输。娘的话对不对呢?我只赌了一场,就赢了个满堂红。这时,雪雪又想起了娘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娘说,有个老头穷得无法生活,站在井口边叹气连天。有一个神仙走到这个老头面前问他为什么叹气。老头说,假若这井水能当酒卖,我就发财了。神仙用手往井水一指,那井水变成了酒。老头发了财,圜心填不满,还在井边叹气。神仙问他你还叹什么气?老头说:“井水变成酒是好事,可惜没有猪吃的酒糟。”神仙又用手往井一指,那酒又变成了井水。神仙一边走一边高歌唱道:“天高不为高,人心最为高。井水当酒卖,还嫌无酒糟。”自己不能当那个叹气连天的老头,自己有这点工资也满足了,今天赢了这么多钱,以后再不打麻将参赌。雪雪手捏到包中的赢钱,就想回宿舍数一数赢得的钱看赢了多少,再用青布包起来,把钱藏在枕头里。等发了工资,她托信要牯牛哥再把这些钱全带回家。

雪雪兴致勃勃地在宿舍里数着今天上午赢来的钱。她手中的钱还没数完,与雪雪同宿舍睡的美美推门进来,她看见雪雪数钱的那得意劲,鼻孔中哼了一声警告地说:“雪雪,别人做了笼子你就往里钻,当心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她数钱。”美美说完这句话,又返身走出宿舍。临走时,她把门摔得“砰砰”地响。

下午,美美教雪雪唱流行歌曲和跳舞。雪雪心不在焉,脑海中映现的画面尽是红红绿绿的票子。她唱歌走调,跳舞踩脚。气得美美停住脚数落着雪雪:“靠你在台上老唱那些哥呀妹呀,你会在夜总会唱不长久。”雪雪被美美骂得面红耳赤翘起了嘴。美美也不高兴地说:“我‘做了牛还遭雷打’,你自己学吧!”

美美刚想摔门外出,见梁局长和荷花走了进来,她只得忍住气,牵着雪雪的手又跳起舞来。

雪雪很快适应了夜总会的工作和生活。一次演出结束后,胡一刀拿着一束鲜花向雪雪献花。雪雪礼貌地接住花说:“谢谢!”

“雪雪小姐,你的歌唱得真是‘满姑娘咳嗽没得痰(谈)。’”胡一刀肉麻地吹捧着雪雪:“听见你的山歌声,使我想起家乡阳明山的秀丽,黄溪河潺潺流水的可爱。”胡一刀在雪雪面前咬文嚼字,大装斯文。

雪雪一听胡一刀这番话,不禁高兴地问:“胡总,你也是阳明山人?”

“是呀!是呀!我是阳明山胡家岭的人。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今晚我想请雪雪小姐吃夜宵,不知道雪雪小姐是否赏脸给胡某这个面子?”

雪雪还没有回答胡一刀的话,梁局长和荷花却接了胡一刀的话:“好呀!不知道胡总是否请我们一道去吃夜宵?”

“都请!都请!”胡一刀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客的姿势。

荷花不管雪雪同意不同意,牵起雪雪的手向海天大酒店一楼夜宵厅走去。此时虽然时过午夜,一楼餐厅吃夜宵的人还很多。胡一刀要了个包厢,点了五六个菜,热情地请他们动筷子吃菜。

看着这丰盛的筵席,雪雪联想到山里的人吃年饭。山里人生活苦,平日只是粗茶淡饭,一年十二个月山里人很少砍肉吃,很少杀鸡杀鸭吃。有的人家煮菜都没得油,煮菜时放一片一指长、二指宽的肥猪肉在锅里擦一擦,又把肥猪肉铲回放在油罐里,以备下次煮菜时再用。过年时,人们望着桌上的鸡鸭鱼肉又不敢多吃,只是象征性吃一块,余下的菜待在客人拜年时再待客。山里人很少吃鱼吃肉,但山里自种的菜也美味可口。吃年饭时,舀了豆浆和辣椒一煮,那是“豆子浆好咽饭,鼎锅都刮烂”。山里人过的日子与城里人比,真是人比人,气杀人。城里人在天堂,山里人在地下。现在,雪雪觉得自己找到一条发财之路,一条通往天堂之路,她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那时,她会赚得很多的钱,有了“满钱”,雪雪要把一部分钱交给牯牛哥,让他当乡干部;其余的钱在城里买套住房,置办“绷绷床”,买些新家具,她和牯牛也过城里人的日子。

“吃菜!吃菜!”当胡一刀将一条鸡腿夹进雪雪的碗中时,雪雪才停止了联想。此时,雪雪感到肚中饿了,肚中那条馋虫正在蠕动,也就大吃大嚼起来。

酒醉饭饱,胡一刀蛮有兴趣地向众人发出邀请:“开个房间玩几把。”

“不!”雪雪第一个站起来反对打麻将。她这十多天手气旺,已赢了3000多元钱。她怕再打麻将把已赢的钱输了去,那会是“吃了桐油呕青油”,太不划算。她不想半夜里出午字,把钱输出去晓不得信,所以第一个反对打麻将。

“你不会输的,雪雪,你手气旺着哩!”荷花站出来为雪雪打气,鼓励她乘胜追击,争取麻将桌上更大的胜利。

“生意淡薄,搞点赌博。工资不加,麻将桌上加。去吧,雪雪,你没钱我拿给你。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胡一刀也给雪雪打气。

又是一个“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的人出来为雪雪拿钱打麻将,雪雪的心动了下。那次,荷花说这话,雪雪赢了个满堂红。如今胡一刀也说这话,这又是个吉兆,雪雪坚信自己一定会赢,会赢更多的钱。

雪雪的心动了。她笑了笑对胡一刀说:“胡总,我有钱。我回宿舍拿了钱就来。”雪雪呼呼地上着楼。她要拿钱,再赢更多的钱。

梁局长、荷花、胡一刀三人轻声地笑了。胡一刀上楼时,他还唱起了京剧:“我安排铁笼囚猛虎。”

这一夜雪雪的手气特别差,连连出“岔胡子”。她不是被取消了服牌的资格,就是自己阳火高,鬼子王八见她都躲得远远的,不拢雪雪的边。她基本上没服什么牌。不到两个小时,她拿来的3000元钱输了个精光。雪雪懊悔地站起来想离席,胡一刀从皮包中拿出一扎百元的人民币“呼”地甩到雪雪面前:“雪雪,上。不到长城非好汉,把输的钱赢回来。”

雪雪又坐到了麻将桌上。胡一刀给雪雪一万元使她手气有所好转。她刚服了一盘“自摸”,第二盘准备“单王吊”时,坐在雪雪身旁的荷花趁雪雪不注意,偷偷地将一张牌摆在雪雪的牌桌上。当雪雪拿起“王”吊牌时,荷花站起来冷冷地对雪雪说:“雪雪,你面前的牌怎么比我们多一张?这盘牌你是‘岔胡子’,没有服牌的权利。你这盘服牌不但不算数,还要倒补我们每人十元钱。”

荷花的话使雪雪倒吸了一口冷气。雪雪数了自己面前的牌果然是十五块麻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给荷花等三人各递去十元钱。

荷花和胡一刀相视一笑。

雪雪出了“岔胡子”后,刚来的手气又急转直下,霉气又附缠在她手上再也不走了。待到鸡叫五更,老天现出鱼肚白的时候,雪雪面前的一万元钱又飞到了荷花三人的面前。

雪雪失望地伏在麻将桌上痛哭了起来。

荷花扶着雪雪的双肩安慰说:“雪雪,‘失败是成功之母’。今晚我们再捞回来。”

胡一刀从皮包中拿出两万元钱送到雪雪面前说:“雪雪,我借你盘本的钱,今晚再盘回来。”

雪雪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二万元钱,手像被蛇咬了似的摆着手说:“胡总,我不要你的钱。你借给我那一万元钱,我会慢慢还你。”

荷花把那二万元钱塞进雪雪的皮包,轻轻地骂道:“不中用的东西。‘一次被蛇咬,三年怕草绳。’真丢我们盘家寨的丑。”

第二天,雪雪脑海中老是映现出昨晚下半夜麻将桌上的情景。她一次又一次地输牌,一次一次地把百元的钱拿给荷花等三人。雪雪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荷花挣狞地笑,胡一刀和梁局长魔鬼似的脸,他们伸着双手向她抓来。她急火攻心,嘴巴丁苦,嘴唇起泡。晚上出场时,雪雪昏昏沉沉蹬上舞台。她往观众台下一看,雪雪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台下的人都变成了一棵棵杉树,杉树像一把把利剑直指长空;台下的圆桌变成了一棵棵松树,那圆圆的桌面变成了树冠,把山地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一把把坐椅变成了一棵棵楠竹,枝叶摆动,迎风起舞;那壁上挂着的七彩电灯泡射出的光线,像太阳升上阳明山顶射出的万道霞光;那挂在屋顶炽白灯泡,像月婆婆笑笑嘻嘻地爬上盘家岭,对盘家寨人傻笑傻笑。舞厅的音乐变成了山涛阵阵,变成了黄溪河的哗哗流水。这儿就是黄溪河,这儿就是盘家寨,这儿就是盘家寨乡政府。她的歌词没有按美美报的“阳明山山歌”向观众献歌,而是唱起了《公社是棵长青藤》歌。“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肥瓜越大。”

“嘘,嘘”台下有两个年轻人见雪雪唱的歌与美美报的歌名不同,在台下吹起了口哨。其中有人喊道:“小姐,什么年代了,还唱这老掉牙的歌。”

“诸位,雅静,雅静!”胡一刀见俩个年轻人在发难,他知道雪雪因输了钱,打击太大,精神不集中,心思杂乱,唱歌出了“岔胡子”。他忙出来打圆场,牛头不对马嘴地乱说:“这歌虽老了点,但唱出了山乡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流水潺潺,真是风吹草低见牛羊。雪雪唱歌就像我们吃饭一样,我们吃饭若老是白菜,白菜,吃点萝卜调剂下口味,又何尝不可。何况各位吃菜的口味又不同,有的喜欢吃咸的,有的喜欢吃甜的,有的喜欢吃酸的,有的喜欢吃辣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

胡一刀的这番话解脱了雪雪唱歌走调换歌的困境。雪雪走下台,轻轻地向胡一刀道谢,说:“谢谢你,胡总。”

“别客气。”胡一刀甜蜜地回答:“没什么!亲不亲故乡人,我们同是阳明山的人嘛!”

这时,另一位大腹便便身穿西装,扎着领带的男人走到雪雪面前说:“雪雪小姐,能请你跳一曲舞吗?”

雪雪见这位50岁的男人邀请自己跳舞,只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像裂开似的。雪雪正想委婉地推辞客人,她忽然看见荷花那双眼像刀子似的刺向着她,她只得又住了口。雪雪在荷花手下讨饭吃,她不好得罪这位老板娘,只得勉强地把双手伸了出去。

这位大腹便便的男人高兴得满脸是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的一只手挽着雪雪的腰,另一只手用力把雪雪的身子往自己的身上靠拢。这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搭上了改革开放最后一班列车,五彩缤纷的世界乐得这个翻身农奴把歌唱。他经常想,没搞改革开放前,老娘给我一杆枪,常常打到现地方。现在美女遍地有,可惜子弹已打光。下面挺不起,双手还可以醒女人的味。自己就是用手摸,也要把耽误的时光抢回来,把损失夺回来。他抱着貌美白如玉的雪雪,心猿意马,春意荡漾。乐曲轻松地播放着,霓虹灯的光眼花缭乱地照射着。大腹便便的男人仿佛听见这乐曲正送自己和雪雪进洞房。他的大脑异常兴奋,不禁用尽全身气力把雪雪往自己身边拉。雪雪奋力反抗,双手乱抓,双脚乱踢,竟把客人的左脚重重踢了一脚。大腹便便的男人便跌在地上“哎哟,哎哟”叫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许多舞客停止了跳舞向雪雪俩人靠拢。

雪雪双眼的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她一语不发,像庙里一蹲泥菩萨,呆呆地站立着。

大腹便便男人的一举一动,被胡一刀看得清楚清楚。他离坐对围拢来的人员说:“这位先生身体欠佳,有点不舒服,那位先生扶他去医院看看。”

“她!”大腹便便男人“马不嫌脸长,人不知自丑”地还想诡辩。他用手指着雪雪,想把责任推到雪雪的身上。他的话还没出口,胡一刀扶起他站起大声地说:“总台,这位先生的消费记在我账上。”

大腹便便的男人见胡一刀给他买了单,又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鼻子“哼”了一声,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夜总会。

雪雪因一个晚上输了一万三千多元钱,巨大的精神打击已使她心力交瘁,急火攻心;大腹便便男人对她的欺侮,更使雪雪的大脑挨了重重的一棒。她恍惚看见舞厅的男人都变成了一只只斑斓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向她猛扑过来;舞厅的女人变成了一条条长蛇,吐出闪闪的舌头向雪雪爬来。“呀!”雪雪捧着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

胡一刀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住了雪雪。雪雪在胡一刀的怀中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过度的神经紧张,已使她晕过去了。

胡一刀抱起雪雪向街上走去。他打开车门,将雪雪横放在车后长长的座位上,开着车向医院飞驶着。

下半夜后,雪雪醒过来了。她艰难地微微地睁开双眼,眼前呈现出一片白白的世界。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床单,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围在她的病床旁。

围在雪雪病床旁的医生和护士走后,胡一刀站在床前轻轻地叫着雪雪:“好些了吗?”

雪雪微睁双眼看着胡一刀,心里很感激胡一刀。可雪雪想,胡一刀大把借钱给自己,请自己到餐厅吃饭,在舞厅给欺侮她的人买单,自己唱错了歌出来替她解围。胡一刀为什么这样对自己好呢?想到这儿,一个女人的警惕性油然而生。她淡淡地说:“我好些了,胡总你走吧!”

胡一刀没有计较雪雪对自己的冷淡,她用长者关切的口吻说:“你是山里一个弱女仔,出来打工挣钱很不容易。你爹妈知道你在这儿打工吗?”

雪雪听胡一刀提起自己的爹和娘,雪雪的双眼红了。雪雪五岁时,爹就走了。雪雪稍微大一点就问娘,我爹呢?娘说,爹到广东挑盐去了。爹年年到广东“挑盐”,雪雪年年不见爹“挑盐”回家,爹成年累月总是行走在挑盐的盐道上。一次,雪雪问娘,爹挑盐怎么还不回家。娘没有直接回答雪雪的问话,只是说,雪雪,你长大就知道了。雪雪长大了,也没见到爹,知道爹早死了,再也不向娘提起爹。爹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雪雪现在也不知道。现在胡一刀向雪雪问起自己的爹和娘,雪雪什么也没说,只是痛苦地流着眼泪,把身子转过去,不再看胡一刀。

胡一刀仍然没有计较雪雪对自己的冷淡。从他自己见到雪雪那天起,胡一刀就被雪雪的美貌迷住了。他玩过许多女人,那些女人用五彩鲜衣装扮自己,用化妆品美化自己。虽然打扮得美,但不是自然的美,是一种装饰的美。“要想俏,得穿孝”。那天,雪雪穿着白色裙衣一上歌台,她就像一株牡丹独压群芳,像一只凤凰独压百鸟。打那一刻起,胡一刀就发誓要得到雪雪。胡一刀也知道,这种女人不是用一二千元钱就能得到的,自己得用温柔、感情这种温火,慢慢温热她才能得到。他望了望雪雪,自言自语地说:“我婆娘那肚子不争气,用磨子压也压不出个女儿来,我真希望有个女儿,哪怕认个‘干女’也行。”

胡一刀这话明是说给自己听,实际上他是说给雪雪听的。只要雪雪贪财认胡一刀做干爸爸,胡一刀就上干下不干,他会将雪雪拉入自己的怀中。他们这种关系会永生永世都“不干”。

三天后,雪雪出了院。她把皮包中二万元钱还给胡一刀说:“胡总,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代我付的医药费和借你的一万元钱,我会还给你。”

胡一刀想把这二万元强要雪雪收下。可他又想,“心急吃不了热米饭”。“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他要继续在雪雪身上下功夫,决不让雪雪这只快蒸熟的鸭子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