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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苦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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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房里的羊毛垛已经大大地见小。羊毛在毡匠的手上和脚下出神入化,变成了几十条羊毛白毡。

四面土屋和土墙围起的一个院落铺上了羊毛白毡,阳光一照,亮得晃眼,令人联想到日子的温暖和厚重。毡匠在每一条毡角上都做了记号的,用的是分拣出来的一小撮黑羊毛,相交的两个圆圈,状如一副缺腿的眼镜,有注册商标和谨防假冒的意思在里头。意思是他擀下的毡与众不同,能经得起折腾,等到把毡折腾烂了,娃也大了。毡的质量好不好,李六十那天也已经实验过了,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当然,这样的话不能说得太露骨,点到为止。毡匠很想让李六十明白这一点,这一点对毡匠和李六十都很重要。

还牵扯到工钱的事,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提说一下了。

李六十却不再光顾毡房,只是穿个裤头晃晃地到墙根下撒尿,然后躺在炕上打着扯旗放炮的呼噜,好像这铺满院落的羊毛白毡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吃饭的时候,李六十也绝不提毡的事,咋擀了擀去。李六十这个态度,让毡匠感到窝火憋气,这是把人不当个人看,难道我是个骟驴?就想着一个“走”字,有那铺满院落的羊毛白毡,又不忍心空着手离去,丢舍不下几十个日日夜夜熬出来的辛苦。

毡匠的心情被李六十弄得很不好。

心绪不宁的时候,毡匠就罢了弓,离开弹床站在毡房的后窗前,对着浑黄苍茫的漠野出神。辽远的漠野里,那枯死的柴棵上有时也会栖落几只雀儿,雀儿不厌其烦地梳理着羽毛,小脑袋一耸一耸的,偶尔停下来东张西望。那柴棵想必就是雀儿的村庄屋舍了,雀儿则是齐全的一家人,劳作累了要歇息,和睦得很。这样一想像,毡匠更要多出一份凄然。

屋里的爹娘,必定念叨着背井离乡在沙漠深处游走的浪子哩。

弓声不再,毡房里沉静着。毡匠已经不打算将毡擀下去了。怎样离去,却使毡匠想得挺苦。

毡匠叹口长气,显得很幽深。

你叹啥气呢?

陡然而至的一声着实把毡匠吓了一跳。毡匠回头,就有些恍惚了,以为自己处在梦里。他是长久地盯着窗外的,一时不大适应,毡房里混沌一片。再看门框中嵌着个静静的人形,剪纸般黑白分明,线条简洁,这也是一幅画呢。对这样的一幅画,毡匠倒是爱看,也就静着了,许久都不愿意动。

就都静着。门框中的人形像浸在药水里的相纸一样缓慢地显影,逐渐地清晰起来,也立体起来了。这个过程其实并不长,却让毡匠十分感慨,忘了前面的不快活。

门口站着的自然是婆姨,年轻轻的队长娘子。

婆姨这可是头回到毡房来,皇上娘娘驾到似的。毡匠本想开个玩笑,乘机幽默一下的,脑海里突然映出那天大屋炕上的一幕,就先自尴尬了。面对婆姨,毡匠觉出自己当时的举动是不应该的,跟做贼—样。毡匠没想到婆姨会亲自到毡房来,这又使得他诚惶诚恐的了。

苦重哩。婆姨说话时,脸红了。

毡匠的脸也红了。

估摸你是饿了,我来送点干粮。婆姨又小声地说。

毡匠疑疑惑惑的,像是不知所措。

婆姨扭头看看身后,径直走到弹床前,将两块发面大饼放下。大饼烙得黄橙橙的,每个足有半尺厚,是叫做锅盔的那种。

毡匠说,是他让你送的?

婆姨眉眼一低。

毡匠就有些犹豫,婆姨的言语里明显地含了胆怯和急切。

婆姨说,你快吃。他喝醉了,睡得像个死人。

毡匠含糊地答应一声,吃得狼吞虎咽。

婆姨就笑一笑,像只猫那样悄然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