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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青草如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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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沿着临时推开的便道驶来,停在几顶也是草绿色的瓦房形状的帐篷前时,端坐在土岗上的宝元老汉的第一反应既敏感又准确:那个啥部的总指挥到了。

宝元老汉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从箱底拿出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半尺见方的草场承包书,对着阳光仔细看看,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窝里。多年过去了,那上面的红色印章力透纸背,还是那么的鲜艳欲滴,用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一个高贵而又风骚的女人的性感的嘴唇,颇能够激发人们的情绪和欲望。

宝元老汉这次没有骑枣红马,而是迈动着自己的罗圈腿大踏步地走向帐篷,走向他命运的又一次终结和起始。帐篷旁边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空酒瓶和罐头盒,那几个已经见过面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竖立着一根木头。木头足有十米高,刀削了似的笔直,这根木头是鱼鳞松,从它的质地上判断是出自贺兰山里的。木头的顶端捆一面红旗,木头被竖立起来了,像枣红马的马鬃一样垂落的红旗先是抖了抖,紧接着就哗啦啦啦啦地在西滩上迎风招展。这样的景致和声音使宝元老汉猛然激活了封存的记忆,单纯而亲切。土地还家,土改运动让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流下了热情而激动的泪水,和他在草场承包书上描下自己的姓名一样,手抖得像筛糠。宝元老汉走到帐篷旁边的木头下面,就不由自主地站住,继而将头往上仰着,目光虔诚地注视迎风招展的红旗,一时竟有些忘情和感慨。

爹,我刚到,正要看你去呢。蒙生站在帐篷门口,很恭敬地迎接宝元老汉。

宝元老汉愣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更不希望在这里碰上自己的儿子蒙生。不过,宝元老汉很快释然了,自己的儿于是副镇长,这样重大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来呢?而且这事情肯定与蒙生有关联,说不定开会决定的时候他还举了拳头。宝元老汉心想,也好,老子今天要让你听听我怎么和总指挥“理论”。

宝元老汉神情淡漠地说,我找你们的总指挥。

蒙生突然笑了。

宝元老汉说,我找你们的总指挥。

蒙生说,爹,我就是。

……场面是戏剧性的。

宝元老汉以一声“狗日的我不是你爹”的呼啸拉开了父子俩“理论”的帷幕。蒙生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和他都站在西滩的一片麦地里。我们的周围都是麦子,一眼望不到边,我们被麦子包围了。不清楚是从哪里来的几只蝴蝶,在麦地里翩翩起舞,让我们也浮想翩翩,于是就翩翩而翩翩了。

……

宝元老汉:我有草场承包书。

蒙生:我有文件。

宝元老汉:我的草场承包书上盖着大红印章。

蒙生:我的文件上也盖着大红印章。

宝元老汉:我的大红印章是政府的。

蒙生:我的大红印章也是政府的。

宝元老汉:我不识字。

蒙生:我念给你听。

宝元老汉:我不听。

蒙生:你不听也得听。

蒙生果然念了:某某镇人民政府文件关于开发建设西滩的决定随着深化改革的不断加快开发建设西滩对于促进全镇产业结构的调整和经济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长远的战略意义西滩土地平整土质肥沃具有农业开发的优越条件经可行性调查和科学论证决定平田整地十万亩形成规模后可年产小麦一千五百万公斤安排剩余劳动力三千人为全镇人民脱贫致富奔小康做出贡献……在总指挥蒙生的指挥下,几个年轻人连抬带抱硬是将愤怒的宝元老汉“请”进其中的一顶帐篷里,并摁倒在一把漂亮的折叠椅子上。一开始宝元老汉还在反抗,“理论”的方式是将蒙生骂得狗血喷头,畜生不如,蒙生就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洗耳恭听。直到宝元老汉骂累了,坐在椅子上喘息的时候,蒙生才开始一字一顿地宣读文件,也让他面对自己的父亲体会了一次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教导过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终于安静下来的宝元老汉认真地支起耳朵,听得专注而费劲,有很多词他从来没有听过但还是听懂了。一行行排列整齐的黑字和一个个音节所产生的抑扬顿挫演化为巨大的轰鸣,向宝元老汉倾轧而至,眼前闪烁着无数道金光,又如大片熟透的麦子纷纷溅落,彻底掩埋了宝元老汉。

宝元老汉后来想说什么的样子,那嘴角艰难地动了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就机械地凝固,成了一个醒目而丑陋的黑洞,不知何时溢出的涎水扯开一道亮晶晶的线,像蜘蛛网上的一根游丝悬挂在嘴角和胸膛之间。又恰好有一缕斜阳从敞开的帐篷门里投入进来,不偏不倚地覆盖着宝元老汉的脸,使得他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阴影,看上去十分恐怖……宝元老汉就这样呆坐着,瞬间无限苍老。文件挺长的,蒙生想读得缓慢和清晰一些,除了前面必要的一段套话外,紧接着还有一部分具体的内容。然而,读着读着,蒙生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文件的下半部分全部变成了一长串省略号……在一长串省略号中,宝元老汉从椅子上站起身,像一个影子或者像一张纸摇摇晃晃地飘出指挥部的帐篷,几个已经竖立好了红旗的年轻人开始准备晚饭,看见宝元老汉两眼呆滞,面无表情,就小心翼翼地让开一条道。

蒙生紧跟出来,喊了一声:爹。

宝元老汉没有回头。

这时的宝元老汉眼里空无一物,对来自身外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只是带着一种骇人的沉默向自己的土屋走去。

许多细节却在宝元老汉的脑海里草一般地疯长开来,开始填补被他忽视的诸多空白。宝元老汉终于明白了,从蒙生当上副镇长开始,这西滩就已经在他眼里长满了麦子,并且向他这个固执的老子有过多次暗示。宝元老汉现在就行走在不日之后就要变成麦地的西滩上。此时的西滩正处在落日前的辉亮中,呈现出一幅极其奢侈的景象,紫色的夕阳泼水般散漫着,随意地浇灌着广阔的原野和大片的草地。宝元老汉的身子佝偻着,不时地停下来喘口气再走。落日的时候是最安静的时候,宝元老汉从黄昏走到了天黑,始终留给人们一个蹒跚着的背影。

蒙生其实就站在指挥部的帐篷外,他想跟过去,陪同父亲走完那一段并不长的路。结果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宝元老汉渐行渐远,与天边的第一抹夜色融化。

这是怎样的一种融化呢?

蒙生后来告诉我说,看着宝元老汉瞬间无限苍老的脸,尤其是宝元老汉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作为儿子,蒙生当时的心情同样是相当复杂的,他知道宝元老汉把西滩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蒙生沉默地注视着宝元老汉的背影,就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走向土屋的,而是一步一步向着天上去的,直到西滩完全被夜色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