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锁阳
17333700000030

第30章 青草如玉(7)

7

十年必有一次大旱。

又一个轮回接踵而止。宝元老汉同样谙熟这样的轮回,它像一个圆圆的“圆”,那运行的轨迹是清晰可辨的,一点都用不着大惊小怪。宝元老汉采取的方式只能是逆来顺受,面对无雨的天空和干旱的草滩,宝元老汉的眼睛里不存在任何敌意,默默地给这个“圆”让开了一条道儿,让它在草滩上恣肆横行,畅通无阻。是的,走遍天下有十全十美的地方吗?没有。家乡的麦地有旱的时候,这西滩也有旱的时候,这都是天定的。家乡有一句俗话说,该死的娃娃求朝天,不该死的活了一天又一天。祖宗操得,天操不得,天比祖宗大。敬畏苍天,这是宝元老汉倾尽一生收获的生命感悟。

西滩于是大旱。

西滩的大片地界寸草不生。野兔无影无踪。鸟雀敛声息气。裸露的黄土在訇然翻卷的旋风中扶摇直上,整个情形就像是古代杀戮者的马队驰过茫茫荒野。羊都饿极了,先是咀嚼骆驼啃剩下的粗柴根。羊没有了一点力气,喝水的时候不是站着,而是趴着跪着在槽边,前面进水后面出水,那肚子里的九九八十一弯肠子变做没有任何阻塞的水管。提起一只死羊掂一掂,轻得像个灯笼。有时,灵性的羊们默立在宝元老汉的脚下,求救地扬起下巴。羊是会哭的,哭起来无声无息,就似一个饿极了的却又很懂事的孩子。头顶上是干涩的阳光,四周是干涩的秋风,宝元老汉就那么长久地呆立着,和濒死的羊做着无声的交流。正是这些一个个欢蹦乱跳的生命,张扬了像宝元老汉这样的牧人的辉煌,生活也才变得有滋有味。干旱的日子里,羊对干草和饲料的消耗量很大,几乎就是靠着这些东西过日子。宝元老汉储备下的干草和饲料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毫无疑问,宝元老汉是一个堪称出色的牧人。但面对一场来势更加凶猛的干旱,宝元老汉还是显得有一点准备不足,那种沉重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牲畜的数量在这个十年一次大旱的轮回到来之时,减势迅速,西滩又笼罩着一种悲壮的气氛。

二百只羊。

十峰骆驼。

五头驴。

一匹马。

牛死得一头都不剩。

……

隐隐的阵痛之后,宝元老汉还能保持一种令人惊羡的镇定和平静,依旧不误时辰,每日清晨出屋登上土岗,端坐不动久久地凝望。其实,这些天里,宝元老汉端坐在土岗上和以往是有所不同的。他在考虑一个颇为重大的问题,并且做出了决定。

大旱之年,宝元老汉决定动用他的储备,也就是被他压在箱子底的那五万元钱。五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宝元老汉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这笔钱是他们老两口子用来养老防身的,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动的。现在要全部拿出来买草买饲料,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话很有道理。是该往出拿这一笔钱的时候了。

这是天意啊。

出乎意料的是,宝元老汉压在箱子底的那五万元钱却不翼而飞了。这个不甚高明的窃贼轻而易举地捅开了老式的铜锁,高明的是偷走钱后没忘了再将铜锁锁好。在蒙土离家出走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宝元老汉对此竟然一无所知。蒙土离去的最初几天,宝元老汉的心里也确曾有过不安,但还是被儿子的不恭不敬给气得够戗,作为父亲的尊严受到了不应有的伤害。又想蒙土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无非是去了镇上,去了他哥哥蒙生那里。这样也好,让蒙生好好劝一劝,用不了多少日子,蒙土就还得回来。宝元老汉对蒙土的离去,采取的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他等着让儿子自己回心转意,到了那个时候,蒙土就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于是,蒙土离家出走数日之后,宝元老汉才发现五万元钱已不复存在,仅剩下那张半尺见方的草场承包书。

生活中的突兀和偶然,往往具有一种隐示的作用。

蒙土偷走了五万元钱,又将挂在墙上的日历一张一张地撕得粉碎。纸片撒了半地,狼藉得不堪人目。正是蒙土这种不可理喻的近似疯狂的举动,最终引起了宝元老汉的思考。

这样的细节在宝元老汉长达几十年的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出现,因而显得突兀。生活总是由大量的细节组成的,然后一点一点地切割生命。实际上日历对宝元老汉形同虚设,对一个牧民来说,时间往往是一个抽象的模糊的概念。日出而作,口落而息,天上的大太阳就是一口最为可靠的大钟。宝元老汉弄不清楚日历是什么时候是谁(只能是蒙土)挂到墙上的,更是忘了按日去撕,日历上显示的日子与真实的日子并不相符。可是对于蒙土就不是这样,他无法忍受西滩寂寞的日子对自己不安分的灵魂的折磨,对时间的敏感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便对着日历着实宜泄了一番。在这一番宣泄中,蒙土从中得到了某种启发,窃得五万元钱扬长而去……这应该是最符合逻辑的诠释了。

现在,日历上显示的日子就是蒙土离去的日子,真实可靠。

宝元老汉不知道,蒙土当时并没有去镇上他哥哥蒙生那里,而是中途搭汽车翻过贺兰山,然后坐火车去了南方,用这一笔钱吃香喝辣,逛了一遍改革开放后的半个南中国。蒙土去他哥哥蒙生那里,已经是从南方回来的事了。蒙土从南方回来去了他哥哥蒙生那里,后来又怎么样了?宝元老汉也同样不知道。

蒙土像一条鱼,在一张撒开的渔网中溜走了。

或者说,蒙土把宝元老汉和蒙生都“耍”了。

家贼难防啊,宝元老汉当时只是昏天黑地长叹了一声,气得差一点吐血,这笔钱是他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俗话说,养儿防老,这下倒好,宝元老汉至今没能吃上儿子的饭不说,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养老防身的钱却被儿子蒙土全部卷走了。对蒙土的这种行为,作为父亲的宝元老汉完全没有预料到。因为在宝元老汉的印象中,蒙土每逢假期回到家,整天闷在屋里,三棍子敲不出个屁来。狗日的,你这个不孝龟孙,老子等着你,老子等着你抖落光了这笔钱回来跪在我面前,到那个时候你就该死心塌地了。

打击是一个接一个的,宝元老汉默默地接受了。犹如一峰老骆驼,虽经无数磨难,却懂得忍痛负重;尽管身上有伤口,但还能慢慢地长出新肉。人可以被比喻为一头牛一只狐狸或者一只雄鹰一只小鸟,为什么不可以是一峰骆驼呢?

宝元老汉很像是一峰处在迟暮之年的骆驼。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宝元老汉竟真切地怀念起自己的两个儿子了。他希望在镇上当镇长的蒙生回来一趟,更希望至今不知去向的蒙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有话要说。西滩是蒙生的出发点,也是蒙土的停泊地。这样想着的时候,宝元老汉的眼里慢慢地溢出了一缕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