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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青草如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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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元老汉在一张半尺见方的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时,手抖得像筛糠。

说宝元老汉一个字都不识,也是不准确的,他至少会写三个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最初写这三个字的时候,像蚂蚁爪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写得次数多了,就不难看了,甚至是有了一些功夫的。手抖得太厉害,那是过于激动的缘故,他是有充分的理由这样激动和颤抖的。你想啊,多少年了,宝元老汉是那么长久地注视着徜徉了半辈子的西滩,从一个壮汉变成一个老汉,像一棵蓄根的草那样轮回了几十次。牧民的土地就是草场,和农民面对土地一样,都能够具备等同的心理效应。

那张半尺见方的白纸叫做草场承包书,那是一个牧民拥有草场的见证。鲜红的大印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承包期五十年不变。这是人民政府的大印啊。于是,宝元老汉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们一生都在追求所谓的完美。如果我们不是把完美理解得过分苛刻的话,那么作为一个牧民的完美,宝元老汉似乎已经具备了。这完美的全部内容,无疑又都是写在广阔的叫做西滩的草地之上的。

五百只羊。

四十峰骆驼。

十一头驴。

二十头牛。

一匹马。

……

宝元老汉没给儿子说透的还有五万元钱。钱和草场承包书一同被宝元老汉压在了箱底,贴身的钥匙将他腰窝里一块松弛的皮肉都磨出了老茧。那老茧在黑暗中闪着光亮,只有蒙生的母亲知道。然而,蒙生的母亲却不知道箱底里究竟压着多少票子,她从来不去打听,也不敢打听,只是“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是做不了针尖大的主的,她只是屋里的一个会走路的摆设而已。

其实,就宝元老汉而言,他的收入远远不止五万元,而是要比这个数字多出好几倍。问题是,宝元老汉供养两个儿子上学,直到蒙生大学毕业和蒙土高中毕业,细算起来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加上草场承包后的这些年里,有过几年的大旱。为了让牲畜度过干旱的年景,也要不断地投入,购买干草和饲料。因此之故,宝元老汉压在箱子底的钱不会很多,在这一点上,宝元老汉具有很好的心理状态。千年有一个轮回,宝元老汉的牲畜保持在基本稳定的数字上迂回波动上下起伏。假如年年都像今年这样风调雨顺,牧民的日子就该过成皇帝的日子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天有天道,地有地理,都是违不得的。我初次见到宝元老汉时,立刻感觉到那张写尽了沧桑的脸上透着少有的自信和平静。这使得我对宝元老汉不仅产生了好感,更有一种敬畏。

蒙生说,别的牧民只要看见上面来的领导,少不得唉声叹气,紧接着提出一大堆要求。他们提出这些要求的时候,又都是理直气壮的。有的牧民一年四季吊儿郎当,烧酒当茶喝,赌博不要命,成了靠政府养活的“老疙瘩”(蒙生的原话)。作为分管农林畜牧业的镇长,蒙生差不多每天都处在这种纠缠不休的包围之中,有时他像躲避瘟疫一样四处藏身,我那破旧的小屋便成了他最为理想的避难所。宝元老汉在他几十年的牧民生涯里,从来不向政府伸手,没有接受过任何扶助与救济,表现得相当有骨气。对此,蒙生对父亲倒是由衷地佩服,在我面前多次表扬过宝元老汉。不吃热包子,就要争一口气,这一点像我。蒙生有一次喝酒喝得多了些,这样对我说。

我说,大逆不道,是你像你爹。

蒙生就不要脸地笑了。

桌子上是酥油、酸奶,还有在煤油灯下熠熠生辉的手抓肉。宝元老汉杀了一只五十多斤重的绵羯羊,那肋条上的油比猪膘还厚,满屋子肉香扑鼻,就像我们钻进了一只烤全羊的肚子里。蒙生说得没错,我们果然吃上了原汁原味新鲜无比的手抓肉。杀这只绵羯羊时,蒙生一边剥皮一边向着我挤眉弄眼,一副坏笑,悄悄地对我说,今天老爷子可是出手大方,若放在平时你想都别想,做梦去吧。我不懂其中缘由,傻瓜一样看着蒙生。蒙生说老爷子好抠门的,羊是他的命。还说这是看我的面子,他是沾了我的光才吃上手抓肉的。对一个牧民而言,尤其是对宝元老汉这样的牧民,这样的吃喝实在是算不上奢侈。但是宝元老汉一年四季却很少吃肉,吃从活羊身上挤出来的奶,以及从奶里提炼出来的酥油。常将有时思无时,莫到无时盼有时,这是宝元老汉一生的信条。

宝元老汉的酒量正经不错,又放下长辈的架子,一个人对付我和蒙生两个人。酒喝到第四瓶上,蒙生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醉眼蒙昽地倒头就睡。问题是宝元老汉也有些醉了,酒杯端不稳当,有三分之一的酒液晃出来洒到了手抓肉上。我提出不再喝了,怕宝元老汉身体顶不住。宝元老汉说不喝哪能行?你是客么,得招待好。再说了,若要喝好,主人撂倒,你还没把我这个主人撂倒呢。宝元老汉的热情打动了我,我说我们说说话行吗?宝元老汉想了想说,能行。

能行就好。

于是,我们说话。

宝元老汉试图把经过时间淘沥的过去叙述得完整一些。从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开始,从离开那个叫做东湖湾的村庄开始(我们共同的故乡),宝元老汉一路走,一路悲叹。沿途倒下的人多得很,有的是一家子,大人娃娃都有,走着走着就再也走不动了,睡在沙梁下盖一床破被子,没一丝气息了还就抱得紧紧的,娃娃睡在大人中间,至死都不分开。那个凄凉啊,看一眼永远忘不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场大风刮过,就又埋得什么都没有了。这些死去的人一个个皮包骨头,连狐狸都不吃。走这样的路你都不用害怕迷失方向,沿途倒下的人像路标一样躺在沙漠里,照着他们的方向走就是了,就看谁能活着超过去。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日子长了,脑子里也空了,空得啥都没了,到后来根本顾不上悲叹,就想紧着活命。都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好汉,可是这样的好汉身上又背着多少人的命呢?所以你这一辈子都不得轻松和安宁的。

有一天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宝元老汉将一根死人的干腿棒子拾起来,误以为柴禾棍子当拐杖拄了一夜,害得这个饿死鬼到阴间又变成了瘸子……宝元老汉其实并不幽默,他更多的还是谈到了土地。宝元老汉说他当初就是想寻找能够生长麦子的土地,别的他什么都没想,更没想过他会拥有一片像麦地一样的草场,从此成为一个牧民。

我吃过粪。宝元老汉还说。

我被吓了一跳:你,吃过……粪?

粪。宝元老汉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宝元老汉生气了:我能说假话?

是……什么粪?我这样问了一句。

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我会看见我的表情肯定是很无耻的那种,尽管我完全是无意的。问罢了,我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特别不对劲,继而追悔莫及,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还使我懊恼不已。

宝元老汉垂下了头去,袒露出花白稀疏的头发:还能是啥粪?饿得很哩。

当时,我和宝元老汉都有些尴尬。宝元老汉大概也觉得是他说漏了嘴,显得很不好意思。毕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算不得光彩。我的目光回避着,然后越过宝元老汉,向他身后不大的窗口眺望。窗外,是花团锦簇般的草原之夜:清纯无比的苍穹上,是闪烁的星星,水洗了似的,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星夜之下,是幽静的草滩,也有曼妙的微风,在草丛里悄然地游走,给草滩带去快意的清凉。此时,羊们已经停止了咀嚼和反刍,安然地睡卧了。秋风清,秋月明,秋草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满眼都是星星。

满眼都是月华。

满眼都是如玉的青草。

置身这样的夜色和倒流的时空,我却无法清晰地描绘一个叫做宝元的种麦子的青年农民的形象。尽管从本质上讲,我也是个农民。

蒙生说,你看你看,我爹把你当成儿子了。

蒙生原来在假寐,他听到了我和宝元老汉的全部对话。

我苦笑:我们都是从金黄的麦地里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