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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夜走十三道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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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旺才又来到了十三道梁上。

梁下就是那座黄泥小屋。

这是一个先有星星后有月亮的夜晚。四周那个静啊,静得旺才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着一面鼓,雄壮,有力。小风儿清清爽爽地拂过来,一波一波地捎带着香蒿和野谷穗子的香气。这样的一个夜晚,是非常适合讲故事的。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谁来讲?那么,就自己给自己讲吧。于是,旺才要讲一个故事了,或者说要把前面的那个未讲完的故事再完整地延伸下去。

旺才向着粱下的黄泥小屋径直地走去。到了小屋门口,旺才略微地停顿一下,然后咳嗽了一声。

小屋的门紧闭着,屋里没啥反应。

旺才又咳嗽—声,这次的声音挺响,反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吱呀”,紧闭的屋门开启了。先是打开一道细小的缝儿,屋里昏黄的灯光仿佛早就憋不住了,从门缝里挤出来,像一条绳子捆在旺才的身上了。现在的旺才既是想跑都跑不掉。秀秀出门时,明显地怀着几分戒备。还是那样的,秀秀手里握着那根旺才两个月前已经见识过了的架杆,架杆上的铁环又在咣啷咣啷地响着了。看样子秀秀还没有睡下,她的穿戴是整齐的,脸上也没有慵倦的神色。这就好。这样才不至于显得唐突,啥事都得有个过程。一旦真的见着了令他朝思暮想的秀秀,旺才反而变得平静了。

秀秀却愣了一下,说,是旺才大哥。

旺才说是我。

秀秀说,找驼呢?

找……

旺才很想说我就找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卖了驼毛路过,讨口水喝。

秀秀说,天都黑透哩。

就不该来么?旺才有点失望地想。

进屋吧。秀秀抿嘴一笑。

旺才就进了屋。进了屋的旺才目光很不老实,比上一次要大胆得多,四下里乱瞧乱看,尤其是盯着套屋那一方白布帘子许久。也还和上次一样,白布帘子在微微地漾着,也还漾出些许神秘的气息来。不知为什么,旺才总觉得白布帘子的后面藏着个人,正在鬼祟地观察着他呢。而且这种感觉从那天开始,又总是拂之不去。直到再一次确信屋里没有旁的人,他才松一口气,大模大样地坐在了炕上。让屁股挨着炕,旺才的心里就变得塌实了,终于找到了一点主人的感觉。

秀秀也不说啥,到灶边烧火做饭。等到烟气散尽,灶洞里的火光映得秀秀的身影明亮了起来,还就是那个样子:素净、匀称、柔弱。

秀秀回头见旺才呆傻的样子,问一声咋?

你做的饭真叫个香哩。旺才说。

秀秀说,香了你就多吃些。

旺才说,吃,吃。

秀秀这次烙的是油饼,又黄又暄。旺才吃了两张,有意放慢速度,像是在仔细地品味油饼的美妙,更像是在酝酿着一种情绪,“劈门墩儿,烙油饼……”他想起小时候听下的一段歌谣,心里甜丝丝的。

饭后,他们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不少话,无非是畜牧上的一些事,作为铺垫当然是必要的。问题是怎样进入“正题”,旺才心里实在是没底,就这样坐到天亮吗?秀秀的手不闲,不紧不慢地纳着一只鞋底,一根麻绳缠来绕去的,鞋底上的针脚排列得那个整齐和细密,再挑剔的人都说不出个啥。一只男人的鞋底,旺才知道这是给当地的蒙古族汉于们纳的,换几个钱补贴家用。旺才暗暗思忖:好个勤谨的女人,可惜那个死鬼没福气,早早地闭了眼去。

旺才的话逐渐地稀少,仿佛正在走向梦境,却因为渴望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脑门上不觉间渗出一层湿汗,手和脚也没个好放处。旺才在等待着,等待着让秀秀说出关键的一句话,就像两个月前一样,轻轻儿地说上那么一声。

夜已是很深了。羊的咩叫偶尔传来,反倒让这黑夜更加的幽暗,含了无限的莫测。旺才不安地动一动身子,两眼直视着秀秀。秀秀却低垂了自己的头,甚至让一缕飘散的黑发遮掩了脸面,看上去就像是故作的,有意识地躲闪着旺才的目光。也许是旺才那目光开始变得过于直率,让秀秀难以承受。

屋里就静了,如雷雨前的沉寂和窒息。

天不早了,你要走就赶紧走吧。秀秀这样说。

旺才被给了个大张嘴,半天都合不拢,他真的是呆了傻了,盼下等下两个月,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句话,听上去轻飘飘的。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旺才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打击,也不相信秀秀和两个月前相比竟然是判若两人。

这也太突然了。我卖掉驼毛就来了,酒场都不坐,一心一意往这里赶……情急之下,旺才已经顾不得什么,就把话给挑明了。

秀秀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手抖得鞋底拿不稳,颤了声气说,天咧,你咋能这么想?

你叫我咋想?旺才直通通地问。

秀秀说,咋想也不能这么想。

旺才说,上次你就说过。

秀秀说,上次天黑风大,看你抱着个驼羔跌跤马爬的,才留你。

旺才说,那晚我要是住下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住就住了。你还是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还想着谢你哩。秀秀说。

旺才做梦都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原委,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之后又乱成了一锅粥。旺才的脸在昏黄的灯影里扭曲得吓人,继而抱头痛苦地呻吟,那样子有如一只野兽在奔跑中冷不丁地遭遇了猎人的枪击。旺才再也无力看一眼坐在对面的秀秀了。

旺才发疯一样挥拳捶打自己的胸膛,几乎哭出声来:我不是个人,我狗日的鬼迷心窍,胡思乱想了整整两个月……接下来,无地自容的旺才想的是:逃离,像一条被劁了的公狗一样赶快离去。

秀秀凄然地摇一摇头说,旺才大哥,我没责怪你,你是个啥样的人,我还不知道?认准你是个好人,我才掏了真心话。

我没脸了。旺才说。

秀秀说,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要说错先是我的错,怪我当时没把话说清楚。你走后我也想过好长时日,人总不能偷偷摸摸地过日子,我们还年轻,往长远些想,名声就要紧哩。

旺才连连点头。

这是—个不可小看的女人,拿得起放得下,一番话说得旺才心里暖烘烘的,既令他羞愧难当,又使他豁然开朗。谁说不是?

人不能轻贱了自己,心性不稳,才要做出荒唐事。秀秀是个苦命的女人,日子比他难过得多,可秀秀的心气高,想得周全。

旺才终于抬起头,看了秀秀一眼,欲言又止,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样羞赧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