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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走十三道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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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旺才进过十三道梁下的那座黄泥小屋。

那天,驼群里的一峰小母驼丢了。

别的母驼每天都按时辰上井喝水,偏就这峰小母驼连续几天不见来,旺才足足等了有两天,还没有它的影子。这是一峰快要下羔的小母驼。打过踪儿后,才在一处沙地上找到小母驼留下的一行蹄印,蹄印独独地伸向远处。旺才心里很是不高兴,就气咻咻地埋怨小母驼大惊小怪,下个羔也犯不着跑那么远的路,又不是屁股后面有狼撵着。旺才后来还是想到了,这是一峰生母驼,下的是头回羔没有啥经验,这就和人一样,初次生孩子的女人肚子一疼大概就知道个乱喊乱叫,身边得有个人看管着才是。旺才不这样想犹可,这样南西北了,懵懵懂懂地钻进了就近的一个羊圈,惊得圈里的十几只羊咩咩地叫个不停……旺才大哥,大风过去哩。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旺才闻声睁眼,就见一个女人端端正正地立在圈门口。

旺才认得的,是寡妇秀秀,只是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你想啊,像旺才这样的,不会主动去找哪个女人说话的。也不是不愿意说,主要是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旺才见了秀秀,就有些愣怔,就像秀秀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秀秀手里还握着一根镶了铁环的架杆,那是搭帐篷才要用的东西。

架杆一晃,那铁环就及时地响起来,听上去挺刺耳的。

旺才不明白秀秀手里握一根架杆是什么意思。

秀秀笑了,说,你啥时候变成个哑巴了?

旺才这才说,我咋就睡着了。

秀秀说,扛着骆驼钻人家的羊圈,我还没见过这么个情景。我只听过有骑驴找驴的。

旺才说,我是一时着急。我该走了。

秀秀说,咋走?

旺才看一看天,不吭气了。沙尘暴是过去了,但天也黑下来了。扛着个驼羔走夜路,还要翻过十三道梁,咋听都是个笑话。按说这驼羔一生下就会很快站起来自己走路的,可这个驼羔却不行,也许是因为天旱,小母驼没能吃上好草塌了膘的缘故,生下的驼羔就软得很,腿上没有劲。旺才一时没了主张,看着躺在羊圈里的驼羔发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不知道,我出门着实吓了一跳,羊圈里凭空冒出个骆驼,就以为有贼人趁刮风偷羊哩。秀秀说着,又晃一晃架杆,那铁环就又咣啷咣啷响了几声。

旺才这才笑了,说,你把我当成个坏人了。

秀秀说,就是,我把你当成个坏人了。

旺才说,小母驼头回下羔,胡里麻达地跑到这里来了,我攒劲找了一天。

秀秀扔了架杆,看着旺才说,走了一天的路,进屋喝口水。不说还不会觉得有多饿,秀秀这样一说,就把个肚子提醒了。旺才顿时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地乱叫唤。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再壮实的汉子也抵不过整天的饥渴。旺才真的是饿了,心想有一个干馒头和一碗水就行,多少垫个底儿,便能挨到天亮。天一亮,赶紧往回返。

秀秀说罢,转身走了。

旺才将小母驼拴好,又扶起驼羔贴了几口奶,然后插牢圈门。旺才做这些事情的样子看上去不慌不忙的,向那座黄泥小屋走去时,却有些犹豫不定,他也才意识到,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不能说进就可以随便进的。肚子不争气,他屈服了。

秀秀正低头做饭,一只手上粘满了面粉,见旺才进屋,笑一笑说,你先坐下喝碗水。旺才就有点不好意思地上炕坐着了。红色的小炕桌上燃一盏小巧的煤油灯,灯下摆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酽酽的茶水。旺才端起来喝了一口,就立马觉出茶水是甜的,再看碗底,竟是沉着厚厚一层白糖。旺才就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情绪,生活中似乎是有过这种细节的,却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或者根本就不曾有过,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某种幻觉罢了。不管怎么样,这让旺才感到亲切和温暖,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旺才一边喝茶一边默默地观察小屋里的状况。屋里明暗两间,套间的门上垂着一片白布帘子。屋里没有风,那一片白布帘子却在轻轻地晃动着,好像那套屋里还有人。那人藏在套屋里,许久都不露面,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这使得套屋看上去充满了神秘的气息,令人浮想联翩。这天黑夜静的,假如从那间套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反倒变得不可理喻了。

旺才知道秀秀是一个人过的,屋里不会有别的什么人,那套屋也只能用来盛杂物。这样一想,旺才从心底里又生出莫名的感慨。

后来,旺才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瞄向了秀秀。

秀秀的穿戴极为素净,老式的灰布对襟褂儿,襻着布结的扣,看不见有一朵花。裤子呢,也是蓝斜纹布的,宽宽展展的,裤角伴着和面时那身子的晃动而摇摆,幅度当然是不大的,但是配合得很默契。秀秀处在昏黄的灯影下。灯影下的秀秀却是年轻的,是不是在夜晚的灯影下看一个女人,会有一种别样的情致呢?其实,秀秀是低着头的,不大能够看清楚她的眉眼。反正在旺才的眼里,此时此刻的秀秀是光鲜照人的,令人心动。旺才的脑子里随后升起了一个颇为怪异的念头,甚至产生了一点点非分之想。正所谓月黑风高强人出没,打零工时汉子们讲下的那些故事,就又浮泛而出。不过,这样的念头很短暂,像一尾掀不起什么浪头的小鱼儿,在旺才的脑海里胆怯地游了一小圈儿后,悄然地溜走了。旺才不出声地笑了,暗暗地责怪一遍自己。旺才端在手里的碗早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喝尽一碗放了白糖的茶水的。放下手里的空碗时,秀秀已经做好了一顿饭。

秀秀做了大半锅面条。面条上难得地飘着一层胡麻油和沙葱,香气扑鼻。旺才一阵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秀秀站在炕边等着,旺才吃一碗,秀秀就给盛一碗,如此再三,竟不知自己吃了几碗。秀秀脸上始终是带着微笑的,罩了一层母性的关护。旺才偶尔抬头,便毫不费事地迎着了那张平静而柔和的脸,但每一次都是迅速地扫一眼。盯着碗里的面条,似乎只有碗里才是他目光能够触及的所在。是的,旺才这是第一次这样单独地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又是一个怎样经历了生活的不幸的人呢?

有那么一阵子,旺才很想哭上一声的。却不能,旺才明白果真哭出声来,那在很大程度上是为自己哭的,甚至会哭得收不住。一个汉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像狼一样放开了嗓子大哭,是说不过去的。尤其是面对一个同样不幸的女人,就更加说不过去了。那么,旺才就只有排除各种纷沓而至的念头,认真地对付碗里的面条了。秀秀用一只铜勺子刮开了锅底,刮得很轻很克制,尽量不要弄出响动来。越是这样越出问题,秀秀的手还是不小心地重了一次,金属的声音立刻响得有些不怀好意。旺才吃光了秀秀做的大半锅热腾腾的面条,他奇怪自己还是没有吃饱,肚子仍然空着。当的一下,秀秀丢掉铜勺子,忍不住地笑开了,笑得弯下了腰,说,你真能吃,吃掉了大半锅饭。

你是个大肚子罗汉么?我再给你做上一锅。旺才就红着脸说,我也不明白,咋就这么能吃。你笑话我吧。

秀秀说,我不是笑话你。

旺才说,那你想笑就笑吧。

秀秀却不笑了,脸上难以觉察地掠过一丝苦涩。

旺才原本是要将手里的空碗再舔上一遍的,这个习惯的养成,源于他打零工的那些年。一般来说,打零工的汉子都是不洗碗的,吃完了舔一舔而已。旺才刚把舌头伸出来红兮兮地抵进碗里,突然发觉秀秀正眼睁睁地瞧着他,就又把舌头缩了回去。自己的这副模样很不受看,像个啥?像个饿急了的狗嘛。

旺才也是懂得的,在女人面前,多少还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这和扎在打零工的汉子堆里不一样。旺才是个嘴拙的人,不知道该怎么表示谢意,想了想后,说,我得走了。

旺才说着就要下炕。

秀秀说,天黑风大,你想住就住下。

旺才的一只脚还没踩着地,另一条腿搭在炕沿上,被秀秀的一句话给定住了,整个的人就半吊半骑地愣在那里,动不得了。那一瞬间,旺才的脑子里空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向着秀秀极其古怪地笑了一笑。

住下吧,等天亮了再走。秀秀说。

旺才终于听清了,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秀秀止他住下哩。一个寡妇和一个光棍……旺才的头嗡一声涨大,全身的血雨后的洪水一样翻腾开来,一股奇妙的感觉又飘然而至,令他神思恍惚了。铺着羊毛毡的土炕变做了一团云,驮起旺才往虚空里晃去。也许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让没有任何经验的旺才措手不及,和饭前那隐约的非分之想一样,没能延续多长时间,就被发自内心的紧张和慌乱给消解了。

旺才一句话都说不出,抬腿下炕,一头扎进沉沉的暗夜,贼人般逃离了令他晕眩的小屋,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大漠深深的夜色里,沙尘暴早已过去,风依然在尖利地呼啸着。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