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三旗:赵大年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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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四题

第一节 智力测验

电视台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智力测验,准备拍完之后向全国播放。他们带着摄像机和录音机,先到一个局,测验机关干部。

节目主持人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圆圈儿,问道:“请大家回答这是什么?”

高压水银灯已经开亮,摄像机也对机关干部们的面孔轻摇,记者们举着好几根警棍样儿的拾音棒,单等着谁一说话就捅到他的嘴边上来……机关干部们看着黑板上的粉笔圆圈纳闷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心中没底,不敢回答,摄像机可是不停地来回摇。谁也不能回答吗?那可太不像话啦……科员开始以请示的眼光看着科长;科长以求教的眼光望着处长;处长以他那擅长领会意图的聪明眼光盯着局长;局长用习惯的眼光向秘书求援;美丽的女秘书今天可是彻底懵了,走过来跟局长咬耳朵。她忘记了正在录像。局长听罢秘书的汇报,才气呼呼地说:“对不起!事先不打招呼,不经过研究,我怎么能随便解答你们的问题哩?”

电视台的同志来到了智力测验的第二组——大学中文系的教室里。灯光亮了,摄像和录音开始了,节目主持照样在黑板上画了个粉笔圆圈儿,说:“请大家回答这是什么?”

冷场半分钟。骄傲的大学生们突然哄堂大笑,纷纷叫嚷起来:

“这算个啥问题呀?还要考我们大学生!”

“太瞧不起人啦!简直是开玩笑!”

“只有傻瓜才回答你们的问题!”

“别嚷啦,他们还在录音呐!”

初中学生是第三组。一位常考第一名的尖子学生规规矩矩地带头举手;然后站起来指着黑板上的粉笔圆圈答道:“这是一个零。”

节目主持人问:“他答得对吗?”

同学们齐声回答:“对!”

主持人问:“还有别的答案吗?有没有第二种答案?大家好好想一想……”

一个调皮的学生,没敢站起来,在座位上叫了一声:“欧!……英文字母的欧!”

班主任瞪了他一眼。节目主持人赶紧说:“他说得对呀,回答得很好!”

第四组是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们。他们看了黑板上的粉笔圆圈之后,教室里非常活跃,纷纷举起小手,抢着回答问题:

“是个月亮!”

“怎么是月亮呢?”节日主持人高兴地问。

“黑板是天,天黑了,月亮又白又圆!”

“是乒乓球!”

“是烧饼!”

“是鸡蛋!”

“李谷一的嘴巴——她唱歌呐!”

“不!这是老师的眼睛,发脾气啦!”

智力测验圆满结束。电视台正式播放这个节目的时候,给它加个了标题:人们的想像力是怎样丧失的?

第二节 醉的印象

青年画家小杜有个习惯,就是构思佳作的时候先喝四两二锅头。喝得头重脚轻,醉眼朦胧,瞧人都像哈哈镜里的人,看景都像万花筒里的景,此时那作画的美感和主题才会从脑袋瓜里一下子冒出来,如喷泉。

这天他选定了个主题:醉。

他开始读诗。诗情画意嘛。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这幅《醉》,一定要画出诗意来。“李白斗酒诗百篇”,好!“贵妃醉酒”,更好!“酒不醉人人自醉”,最好!“借酒浇愁愁更愁”,极好!

虽然有了主题和意境,但还缺少形象——画点什么玩意儿来表达我的思想呢?

一月,他画了个醉汉,醉成一摊泥。标价十元也没人买。据说缺乏动感。

二月,他画了个酗酒者行凶打人,酒壶飞在空中,动感强烈。标价五十元还是没人买。据说缺乏美感。

三月,他画了个耍酒疯的,手舞足蹈,如跳迪斯科,身段优美。标价一百元还是没人买。据说失之浅薄。

四月,他画了一只漂亮的酒壶,旁边还有玛瑙杯,大螃蟹,真馋人啊。标价二百元。评论家摇头。说是见物不见人。

小杜画家陷入困境。年轻的妻子小胡对他也丧失了信心,经常一手叉腰、一手高高扬起来指着小杜的鼻子骂:“你就不会画儿点别的?大熊猫,大工厂,卫星上天,晋江假药,大白菜涨价儿,里根访华,联系现实嘛!我说的你别当耳边风!打开窗子说亮话:你要再不拿钱回来,这酒壶里就永远是空的!”

小杜画家越是苦恼,小胡就越发指着他的鼻子骂。这年轻女人也有习惯动作,总爱左手叉腰,右手扬得高高的。骂着骂着,哎呀,这天真把画家的灵感骂出来啦——小杜突然发现妻子的身体就象一把酒壶!叉腰的左臂是壶把儿,扬起右胳臂是壶嘴儿……谢天谢地!

时值五月,天气炎热,小杜画家挥汗如雨,浓墨重彩,一口气便画出了这幅《醉的印象》。画面竟然是一位体态娇媚的少妇,左手叉腰如壶把儿,右臂高扬似壶嘴儿,豆青色的纱裙薄如蝉翼,浑身隆起若干个美妙的半圆球,整体形象恰似一把诱人迷人醉人的大酒壶。标价五百元,挂到艺术宫,当天脱手。

更可喜的是小杜画家终于脑瓜开了窍儿,佳作联袂连篇而出,每幅售价由五百元而八百元,而一千,而一千五,而两千;而法郎,而美元,而英磅,直上青天,名声大噪,中外评论一概吹捧,誉之为“远东印象派之巅峰”!

娇妻小胡也不再骂人了。

第三节 迟写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写迟了。它发生在五年前北京郊区的一个生产队。当时,生产队刚刚有了一些自主权,就张罗着民主改选队长。

老队长王有田是土改时候的积极分子,合作化以前当民兵,扛红缨枪护青,人人怕;公社化以后当队长六七任,连起来算也有二十年了,人人求。求他什么?派甜活儿呗。

王有田脾气不好,说一不二,派你干啥就干啥。不干?他当众骂爹骂娘,骂得你七窍生烟还得扣工分。工分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因此王有田的外号成了王有权,谁敢惹?而且,生产队长都是大队党支部几个人捏鼓出来的,叫你选谁你选谁,纯粹是耍弄社员的把戏。

这次不同啦,要搞民主选举,候选人由大家伙儿提,无记名投票,当众数票,结果呀,哈,老队长名落孙山;新队长是刚满二十岁的还乡知亲张小三。小三是他的奶名儿,全村乡亲们不分男女老少都这么叫他,也没脾气。

张小三讲民主,一大早儿跑前跑后吹了二遍出工哨子,就怀揣着窝头到村口老槐树底下等劳力上市了。上市,是句老话儿,合作化以前,卖啥东西的,包括给人家打短工卖力气的人,都在这老槐树底下来办交易,统称上市。后来这里成了生产队每天早晨派工派活的集合点,大家还叫它上市。

耗了个把钟头,劳力们总算到齐啦。小三队长满脸带笑,和和气气地开始派活了。

“东头二爷还领着原拨儿捣粪去吧!三婶子领女劳力摘棉花。五哥辛苦点儿,领十个壮劳力起猪圈。四分以下的半劳力跟着我娘上场院脱棒子(玉米)……”

小三队长的话还没说完,乡亲们已经炸了窝,七嘴八舌乱呛呛,只差没骂街了。

“啥?王有权都下台啦,你还敢派二爷捣粪哪?谁天生就是干苦活儿的呀?我不去!瞧你三小子敢不敢扣你爷的工分!”

“你哥我也不爱起猪圈!猪粪尿溅一脸,你倒说得轻巧——五哥辛苦点儿!那好,再加点辛苦分儿吧,我还得买肥皂洗脸洗衣裳!”

“摘棉花最腻味!两眼两手不得闲,棉花秸磨破了裤子谁管打补丁啊?”

“我也上场院!咱大伙一块儿上场院,脱完棒子再一块摘棉花。”

“对!然后再一块起圈、捣粪。甜活苦活儿均摊着点儿,人民公社嘛,图个公道!”

新队长跟这个商量,朝那个央求,口气越软越不灵。整整讨论了小半天儿,竟然没把活茬派下去。

如此这般,乱乎了三天,全队好比放了假,谁也管不了谁啦。张小三自动下台,青年社员都说“民主死啦”;十几位老农当代表,请王有田出山。

第四天清早,老队长王有田手持旱烟袋,虎着脸往老槐树下一站,看看上市的劳力到得差不多啦,三言两语把活儿一派——与张小三分派的实在差不离儿,然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大喝一声:“都他妈的给我干活儿去!”话音没落,社员们也就乖乖地干活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