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文天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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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过零丁洋

宋帝昺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二十日,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为元军追及,被擒。作者被擒时,随即服下脑子(俗称冰片,有毒)二两自杀;昏睡了很长时间,但没有死。祥兴二年正月初六日被元军押送离潮阳,十三日至厓山(广东新会县南大海中。这时张世杰奉帝昺设立行朝于此)。当时元军统帅张弘范要文天祥写信招降张世杰,文天祥严辞拒绝,并赋此诗交给了张弘范。诗后有注言。零丁洋:又名“伶仃洋”,在广东珠江口、厓山外。有内零丁与外零丁之分。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上元日,张元帅令李元帅过船,请作书招谕张少保投拜。遂与之言:“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书此诗遗之。李不能强,持诗以达张。但称:“好人!好诗!”竟不能逼。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辛苦:这里是可叹的意思。“辛苦”二字起着总领全诗的作用。遭逢:君臣际遇。这里指得到皇帝赏识。宋理宗赵昀(yún)宝祐四年(1256),文天祥参加礼部考试,对策集英殿,被理宗亲擢为第一名。起一经:从一部经书起家。指通过科举考试而做官。干戈:泛指兵器。这里指战争。落落:繁多的样子。四周星:四周年。古人把北斗柄在天上转动的轨道分为一周天十二格,每格代表一月,以十二地支命名,称为“月建”,与阴历十二个月正好相等。所以一年就是一周星。作者从德祐元年正月起兵勤王,到这时已四年。这两句是说:感叹我读书明经,受皇帝赏识;四年来,抗元救国,戎马倥偬。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这两句是说:山河被外族侵占,支离破碎,如同风中柳絮;我奔波漂泊,如同水中浮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皇恐滩:也写作“惶恐滩”,原名“黄公滩”,后以音讹。滩在江西万安县境内赣江中,地势险要。作者德祐元年起兵勤王,四月领兵下吉州,皇恐滩为必经之地。这里所谓“说惶恐”并非害怕的意思,而是指为社稷命运所应有的谨慎与深谋远虑。这两句是说:当年在皇恐滩头,为国家命运深谋远虑;而今身处零丁洋,感叹只身一人,孤苦伶仃。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丹心:赤诚之心。照汗青:照耀史册,名垂千古。汗青:古时无纸,字写在竹简上,为了好写和防蛀虫,先用火烤熏竹简,使之蒸发水分。这道工序叫杀青,因为像人流汗,故又称“汗青”。后以汗青代称历史。这两句是说:人都是要死的,但要死得其所,要名垂史册。

诗后注解的意思是:上元日正月十五这天,元军都元帅张弘范派副元帅李恒来到我的船上,让我写信给张世杰少保,叫他投降。我对李恒说:“我自己不能保卫祖国,还叫别人背叛祖国,这怎么行呢?”并写了这首诗给他。李恒只得作罢,拿着我的诗送给张弘范。张见到诗连连说:“好人!好诗!”也只得作罢。上元日:本作上巳日,据黄兰波先生《文天祥诗选》注径改。正月十五日为上元日。张元帅:张弘范,字仲畴,河北定兴人。在元军中为蒙古汉军都元帅。李元帅:李恒,字德卿,以张弘范荐,为副元帅。张少保:宋朝张世杰,河北范阳人。当时奉帝昺设行朝于厓山,掌握兵权。投拜:投降。父母:这里指祖国。《孟子·万章下》:“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

诗歌一开头就交代了作者自从及第开始,就不断为国操劳。四年来的浴血奋战,更是出生入死,艰苦卓绝。他感到心情悲痛的是如今“山河破碎”,“身世飘摇”。想到士卒损伤,国破人亡,难免有无限的悲寂之感。尽管如此,作者最后还是喊出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以自勉,可谓豪气贯日,震古烁今。其笔力千钧,掷地有声,表现了作者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难怪连劝降的敌人都说:“好人!好诗!”文天祥爱国诗篇往往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在叙述爱国艰难过后,突然笔锋一扬,以坚决的态度、明朗的笔调点明题旨。整首诗也因此而如银河直流而下,气势磅礴,读后让人拍手称快。

《宋诗钞》评语说:“自《指南录》后,与初集格力相去殊远,志益愤而气益壮,诗不琢而日工,此风雅正教也。”这首《过零丁洋》诗不用一典,不使一事,就好像是作者脱口而出之作。之所以传诵千古,除了它的爱国内容外,就是因为作者不是为作诗而作诗,而是有感而发,有激而言。另一方面,作者毕竟满腹经纶,熟读杜诗,有极强的锤炼字句的功夫,所以,发而为诗则往往不事雕琢而自工。

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

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曰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一战,南宋王朝灭亡,国祚结束。这首诗是作者被俘在元军舟中,亲眼目睹战事惨烈,厓山行朝覆灭时写的,是一曲哀悼宋王朝气数已尽的挽歌。这一天,宋军主力由张世杰率领,元军由张弘范分兵四路统率,在厓山海面决战。至午,宋军大溃。据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秀夫(陆秀夫,字君实。端宗死,秀夫扶立帝昺即位,为左丞相,与张世杰共秉政)因帝舟大,且诸舟环结,度不能出走,乃先驱其妻子入海。谓帝曰:‘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即负帝同溺。”张世杰逃出后,遇飓风,舟覆人死。几天后,厓山海面浮尸达十馀万具。不济:不成功。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

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

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得睹。

非无蚭虎士如林,一日不戒为人擒。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交沧溟。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夜船船鼾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酾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长平:即战国时有名的秦赵长平之战。秦赵将战,秦用反间计,说只怕赵括,不怕廉颇。结果赵国中计,用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廉颇。长平一战,秦将白起射杀赵括,活埋赵国将卒四十万。这两句是说:长平之战,秦国活埋赵国士兵四十万人,秦人为此高兴,赵人为此怨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史记·项羽本纪》载,汉王刘邦率兵五十六万攻楚,项羽率三万兵在彭城(今江苏徐州)大破汉军,杀十多万人。乘胜追击,汉军十多万人夺睢(suī)水逃命,“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刘邦才得以和数十骑逃脱。这两句是说:楚汉相争,楚军杀得汉军落花流水,睢水为之不流,楚军为之高兴,汉军为之忧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纷纷:混乱错杂的样子。《汉书·陈平传》:“汉王谓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这两句是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没有定准,只是天下纷争,乱作一团,何时才是个了结。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天吏:《孟子·公孙丑上》:“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注曰:“奉行天命,谓之天吏。”将明威:奉行天帝的赏罚威权。语出《尚书·多士》:“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不嗜”句:《孟子·梁惠王上》:“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一:统一。这两句是说:元军多杀宋人,违反“天意”,不可能统一天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疚:艰难困苦。阳九:道家谓三千三百年为小阳九,小百六;九千九百年为大阳九,大百六。天厄谓之阳九,地厄谓之百六。后因以“阳九”指灾年与厄运。这两句是说:我刚出生时,天下太平;我出生之后天下大乱,兵戈四起。

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厥角稽首:跪拜叩头。《汉书·诸侯王表》:“汉诸侯王,厥角稽首。”厥:触,磕。角:指人的额骨。稽首:头着地。并:兼并。这里指被元军占领。二州:指池州、饶州二州。德祐元年正月,元军至安庆,贾似道带军队到芜湖,停下来,向元军求和,请输岁币,称臣。尽管如此,元军仍然进兵,占领池州(今安徽池州)和饶州(今江西鄱阳)。扫地:破坏无馀,完全丧失。杜甫《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这两句中,“正气扫地”是针对上句的“厥角稽首”而言,“山河羞”,对上句的“并二州”而言。这两句是说:权臣们跪拜磕头,把池州、饶州让元兵占领,他们正气全无,使山河都蒙上耻辱。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这里指德祐二年正月二十日作者奉命出使,往皋亭山议和一事。义当死:议和时,作者曾对伯颜说:“吾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huò),非所惧也。”城下师盟:战败国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被迫订立的屈辱盟约。牛耳:古时盟会,主盟者执牛耳(取血)。此处指与元军订盟。这两句是说:我身为宋朝宰相,义当为国牺牲。皋亭山订盟未成,并被元军拘留,深感有愧。

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间关:辗转。洗日光:使太阳重现光明。古人以太阳比喻国君,“洗日光”就是重新树立皇帝的权威,这里指作者辅佐端宗于福安即位。白麻:白麻纸,这里指诏书。唐朝凡是遇大事的诏书用白麻纸。重宣:作者于德祐二年后月十九日已除授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景炎元年五月二十六日又诏授右丞相,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所以说“重宣”。不敢当:再次拜相的诏书中把他比作皋陶、周公旦,所以说“不敢当”。这两句是说:后来辗转回到南方,希望辅佐王室,再振国威。两次拜相,诏书把我比作古时皋陶、周公,真是愧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得睹——三年:这里的“三年”指从景炎元年七月作者出南剑州督师起,至祥兴元年十二月在五坡岭被执止,计两年六个月,这里举成数。长安:这里代指宋朝行都。“咫尺”句:指祥兴元年六月作者请求入朝参见帝昺为张世杰阻止一事。这两句是说:三年中挥戈抗元,艰难辛苦,离行都不远,可就是不得面见皇上。

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戒被人擒——虓虎:咆哮的虎,比喻勇猛的兵士。不戒:不戒备。为人擒:指作者五坡岭被捕一事。这两句是说:军中并非没有勇猛之士,我只是疏于一时,才被元军擒获。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楼船:高大的战船。楼船千艘:这里指宋朝战船很多。作者《集杜诗·祥兴》序:“行朝有船千余艘,内大船极多。”天角:指厓山。这两句是说:宋军战船千艘在厓山排开,宋元两军遭遇,奋勇激战。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蝟交沧溟——锋:刀锋。蝟:同“猬”,刺猬。这里表示箭矢像刺猬的针毛那样多。沧溟:大海。这两句是说:自古以来哪个朝代没有战争呢?可是从未见过如此刀箭密集的海上激战。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游兵:散兵游勇,非正规主力部队。鹬蚌(yùbànɡ):鹬鸟和蚌壳。鹬:鸟名,属涉禽类。蚌:一种软体动物,两片黑褐色的椭圆形介壳可以开闭。《战国策·燕策》:“蚌方出曝(pù)(晒太阳),而鹬啄其肉。蚌合而钳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这里比喻战斗难舍难分。这两句是说:散兵游勇你来我往,一个月下来,相持不下。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昆仑:向来被认为是中国最高大的山,这里比喻国君。黄河:是中原文化发源地,这里代称中原山河。这两句是说:宋人志在保卫社稷,元人则想吞并山河。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一朝:一天,指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这天。天昏风雨恶:据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载:“时黑气出山西。会日暮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辨。”这两句是说:二月初六日这天天昏地暗,风雨大作,炮火连天,乱箭飞舞。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这两句是说:胜负顷刻之间就见分晓,宋军大败,尸体漂流在海面上,鲜血染红了海水。

昨朝南船满厓海,今朝只有北船在——厓海:厓山海边。此两句是说:昨天宋人的战船排满了厓山的海岸,而今天却只剩下元军的战船了。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夜船船鼾睡声——两边:宋军这边和元军那边。桴鼓鸣:士兵们跃跃欲试,准备去战斗。桴(fú)鼓:鼓槌与鼓。桴:通“枹”,鼓槌。古时作战,击鼓进攻,鸣锣收兵。鼾(hān)睡:熟睡而打呼噜。这句交代的是元军情况。这两句是说:昨天夜里,两军战鼓雷鸣,双方准备战斗,而今天夜里,只剩下元军在船上鼾睡的呼噜声了。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酾酒人人喜——北兵:元军。去家:离家。椎(chuí)牛:杀牛。酾(shī)酒:斟酒。这两句是说:元军士兵离家很远,现在又杀牛又饮酒,人人欢天喜地。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雨泪:泪如雨下。冥冥:本意指昏暗,这里是偷偷忍受的意思。这两句是说:只有我倾泪如雨,还偷偷忍受悲痛,不敢放声大哭。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六龙:这里指皇帝赵昺。古时皇帝用六马驾车,御马称“龙”或马高八尺称“龙”,所以多用“六龙”指代皇帝。杳霭:深远的样子。这里是音信全无的意思。这两句是说:皇帝现在在哪儿呢?一点消息也没有,只见茫茫大海,烟雾笼罩。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借:凭借,借助。佞臣:奸臣。这里指贾似道等人。佞:花言巧语。黄金横带:比喻黄金很多。横带:缠在衣带上,即腰缠万贯的意思。这两句是说:我想用剑斩杀奸臣,这些人因为投降了元人而腰缠万贯。

这是一首记述战争的长篇诗歌,是悲壮历史事件的真实记录,堪称“诗史”。这首诗是一曲南宋王朝的挽歌,悲情奔涌,饱含着作者沉痛的亡国之恨。通篇七言,四十四句。每句押韵,两句一换韵,读起来声调急促,犹如身临战场。诗歌从内容上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始到“不嗜杀人能一之”,写的是对战争的谴责;第二部分从“我生之初尚无疚”始到“咫尺长安不得睹”,写的是自己几年来的遭遇,谴责了权臣误国;第三部分从“非无虓虎士如林”到“椎牛酾酒人人喜”,写的是宋元之间最后一役的惨烈;剩下的为第四部分,表示了对宋朝的留恋与对权臣的痛恨。

整首诗以叙事为主,说古道今,事无巨细。以议论为点睛之笔,表达了作者对家国社稷,以及个人命运的理性反思。“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这两句既说明了国家丧师失地的原因,又给了投降派以极有力的痛斥;“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这两句既可算是对南宋覆灭原因的总结,又声讨了权臣卖国之罪。这些都可以当诗歌主题来读。

作者在叙述历史事件时,善于用经济的语言,传达最丰富的内容。如“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只四句,就把战争的惨烈境况形象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昨朝南船满厓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夜船船鼾睡声”,也只四句,不仅描摹了战后海上凄惨的场面,而且把北军大功告成后的轻松心理也形象地表达出来,可谓言简而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