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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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张头吆着牛车,在黄河冰道上吱吱呀呀地走着。两条深深的车辙嵌在白雪覆盖的黄河冰道上;随着车轮转动的吱呀声,这车辙在国栋的眼前慢慢地伸延。一群在黄河亮子边上伸颈饮水的沙鸡,像是被车轮声惊动,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就像一块黑云从他们的头顶飘过。

金老万问:这是老龙口亮子吧?老张头说:那会有错!绕过这亮子就能瞭见自家的烟囱冒烟了。胡老客问:这条亮子有五里长吧?金老万说:没五里也差不多。亮子是黄河冬季的杰作和无私馈赠。即使到了雪野冰天大地冬眠的时候,黄河也不会忘记在身上撕开无数条口子,不住地流淌乳汁,为天上飞的小鸟,地上跑的野兔、黄羊还有狼提供无穷尽的水源。亮子总是腾腾冒着水雾,离远望去,就像一口口锅往外喷着热气。

金子问国栋:你说亮子里有鱼没?国栋说:可多哩。奎子就会捉鱼,有时拿粪叉子就能叉到呢!金老万说:我思谋他下手也能捉到,这娃吃我谷米山药蛋快十年了,那手爪爪长得更肥大了。

老张头说,老掌柜,你比洋堂行的善事多!这些年,你收揽了多少刮野鬼的,还有讨吃子,让他们有房子有地过上正经庄户日子。这黑界地面上多亏有你!金老万说:大正月里兴说拜年话,你说,我爱听。老张头说:你爱听,我就不说了。这牛咋不好好走?我看你狗儿的是皮痒了。

老张头使劲甩鞭花,那大黄牛却叉开四只蹄子,哆嗦着站在冰面上。金老万说:日怪了?眼瞅着到家了,按说早该奋蹄蹄猛刮了。这是咋了?

国栋警觉地站了起来,往四下一瞭,看见远处亮子边卧着个灰黄灰黄的东西,他仔细瞅了瞅,原是一条狼趴在亮子边上饮水。金子也看见了,尖声说:是怕怕。几个人忙把枪抽了出来,老张头端的是一只牛角炮,他说:我这一下子就把狗儿的狼头打飞了。金子钻在国栋身后说:怕怕没有过来吧?国栋说:我这枪能够着它,正好给老掌柜缝条狼皮褥子。

金老万说:大正月里咋杀生害命?你打伤它它趴在地上一嚎,不出一袋烟的工夫就把山上的狼都吼来了,你跑都跑不掉。胡老客刚要说什么,就听一声枪响,那狼跃起又重重跌在地上。几个人正面面相觑着,只见山脚跑过一匹马来,眨眼就到了亮子边。

马上有一条壮汉,壮汉从马上一俯身,就把那死狼揪了起来,一阵踢踢,就消失在山脚的荒草丛里。金老万说:好身手。

胡老客说:真日怪,我咋瞅着这马上之人像王哨官呢,他不是让姚老爷沉了河?老张头说:你眼花了,疑神疑鬼的。快跑狗儿的吧。老张头使劲用鞭把子捅了下辕牛的屁股,辕牛四只蹄子扬了起来,在黄河冰道上跑了个一溜烟。

绕过亮子,就瞭见散布在河滩和山峦上的五里村了,村落罩在一片淡淡的雾岚里,有绰绰走动的人影。洋堂顶上的十字架上落着一群乌鸦,还有几只绕着十字架盘来旋去的,像是寻找着栖身的地方,呱哇呱哇地啼叫着。辕牛也哞哞地叫了起来,冲出黄河冰道,朝五里村奔来。

牛车先送胡老客回垦局,垦局早修复一新,又在院里新盖了几套精致的四合小院。建筑材料全是扒的丹丕勒老爷家的老屋,官府从河曲雇来泥瓦匠抢在上冻之前修好的。门口竖着一对石狮子,石狮子身上还有几处弹痕,也是官兵从丹丕勒老爷家俘虏来的。睹物思人,金老万曾想在归化城里活动一下牢头,给丹丕勒老爷送些酒肉果点,可到了也没做。金老万懊悔地叹了一口气。

胡老客在垦局门口吆喝几声,门内跑出几个官兵和被黄秃子削掉一只耳朵长着枣核脑袋的账房先生。这枣核脑袋姓周,人称周大先生,曾在乡试中中过秀才。他冲胡老客拱手说:胡帖式高升!一路鞍马劳顿……胡老客说:你就别文绉绉了。快请金掌柜回屋里喝茶,再闹些像样的吃喝。周大先生又请金老万,金老万说:改日吧。山上滩下的,迈腿就到的事。说着,就让老张头吆牛车回家。

一路上,金老万不断地给碰见的人打招呼,很感慨地说:还是熟山熟水,熟门熟路好哇。快出滩地往山坡上走时,金老万让国栋回家看看,他说,多在家里住几天,和你妈你大多说说话,讲些归化城的事,让他们长个见识。国栋一一地答应着。金子说:后天是十五,咱们一块儿看红火。国栋一面答应着,一面往家跑。

绕过一片红橄榄林,就看见自家的泥巴房了。泥巴房是用草疙瘩砌起的,就是用铁锹把滩上的草地一块块挖起晾干,把这风干的草疙瘩干打垒砌成墙,然后安上门窗,垒起炕头灶台,再苫上房顶,最后用红泥巴一抹,一个个农家就在这黑界地上扎下根了。人们讲黑界地有三好,这三好是:草疙瘩打墙墙不倒,野汉子跳墙狗不咬,大姑娘养娃娘不恼。看来这草疙瘩打墙还是头一好。国栋离泥巴房老远,就娘啊,大啊地叫了起来,充分表达着出远门归家的兴奋。

二女子先蹿了出来,像只小麻雀一样扑到了国栋的怀里,亲热地说:哥,你回了,想死我了!国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诡秘地说:你瞅瞅哥从归化城给你带回甚好东西了?二女子接过飞快地打开,见是几块小小的冰糖,她用舌头舔了一下,立即眉飞色舞地说:好甜!又小心地包了起来,歪着头说:留起来,慢慢吃。

小姐说:憨娃,你哪来的钱买糖?国栋不经意地说:人家送的。这个人家是金子,金子给他递冰糖时,还用小手挠他的手心。国栋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娘说:这是老东家赏我的。小姐说:真是憨娃。国梁正举着锛斧劈烧火的柳棍子,见到国栋只是笑笑,国栋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说:让我来。国梁就把锛斧递给了他,自己弯腰归拾劈好的柴火。

国栋问:我大和国贤呢?小姐说:你大去垦局商量正月十五办红火的事了,国贤还在屋里用功读书哩。国贤从门里往外探探头说:大哥,你回来了。国栋说:你快用你的功,你那是正经事。

小姐说:该出来转转就转转,哪能整天背功课。国贤说:天快黑了,我不抓紧看《中庸》,我大又要骂我晚上废灯油了。小姐说:那你快看哇。二女子东转转,西看看,然后背起粪筐,拿起粪叉说:我去滩上拾粪哇!小姐说:天擦黑就回来,别碰见怕怕。二女子说:我小心点,不咋!

二女子上了滩,直奔滩东的羊群跑去。一个沙弯子里冒着缕缕青烟,她跑过去一看,果然见王大爪子正坐在火堆边烤火。有两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围着他咩咩直叫。二女子喊:奎子!王大爪子抬头一看,立即笑了。王大爪子说:山药蛋早烤熟了,你咋才来?二女子说:我娘让我干这干那的,走不开。我心里早像猫抓似的。奎子哥,你等急了吧?王大爪子说:我早趴在沙梁梁上瞭见你过来了。二女子说:那你装刚瞭见我,你真坏!

王大爪子憨笑着,用一根柳棍子从火堆中扒拉出两颗山药蛋,用手拍扑着灰烬说:你快趁热乎吃,我去把粪蛋蛋收揽进筐里。二女子说:着甚急?咱俩一块儿吃。王大爪子嘻嘻地笑着说:你吃,我早吃过了。说着,提拎起粪筐,就去帮二女子收揽粪蛋蛋了。原来,王大爪子放羊时,就在滩里顺手捡干牛粪马粪,堆成一堆,就等二女子来收揽。这样,他俩就有时间在避风沙弯子里你看我,我看你地拉话儿。

王大爪子把岗尖的粪筐背到沙弯子里,见二女子正抱着一只小羊羔烤火,小羊羔在她胸前拱来拱去的。二女子咯咯地笑着说:它想吃我的奶奶哩。王大爪子说:你又没下羔子,哪来的奶?二女子飞红了脸说:你就会放驴屁!王大爪子抓挠着头皮说:我哪句话说错了?二女子说:错不错的我不愿意听。王大爪子说:我不说行了吧?这样,二女子就不生气了。

她说:还剩一颗山药蛋,你快趁热乎吃。说着,就用手擦了擦山药皮,小心地掰开,递到王大爪子的嘴边。王大爪子吃了一口,就让她吃剩下的,二女子就把剩下的吃了。王大爪子知道,二女子特别爱吃。王大爪子说:你知道人家咋编排黑界地上的人?二女子说:我咋知道?王大爪子说:你听我唱。王大爪子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黑界地的哥哥穷不起 揣上颗山药蛋蛋打伙计

打伙计就是男女私情。二女子笑着说:奎子哥,你唱得真好。王大爪子说:放羊没事时,瞎吼吼。吼几声,心里畅亮亮的。我命苦,我大我娘不让洋堂圈我家的地,就让吃教的人把我大我娘沉进黄河亮子里浸死了。是默里那个洋魔领着人干的,这仇我是心里记下了。二女子凑到他跟前说:人家有钱有势,有枪有炮,连官家老爷都不怕哩!

王大爪子手抓起一把干沙子又让从指缝间慢慢漏下。这样,闷了半天说:二女子,你对我真好!二女子头倚在王大爪子的胸前说:你待我才好哩,有好吃的就想着我。咱俩再过几年,真成了婆姨汉子,你待我还好不?王大爪子说:一辈辈好。老掌柜许诺我,等我娶婆姨时,给我房子地哩。二女子说:咱俩快长大。我今年才十五,还得有几年熬头哩,哪天是个头?王大爪子说:咱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甚。二女子说:有甚说的?就是这么个样样,王大爪子说:真就是这么个样样,也不知道旁人家咋活了。国栋回来了吧?刚才,我瞭见老东家的牛车从滩上过去了。

二女子说:我见你兴头得差点忘了,我给你送冰糖来了,我哥从归化城带回来的。我尝了一块,真甜。你吃一块,吃哇。二女子把冰糖块块往王大爪子嘴里塞,王大爪子说:咱俩一块儿吃。二女子说:那咋吃法?王大爪子说:嘴对嘴吃。二女子说:你又想发灰了。那天你揣人家的奶子,眼瞅着揣大了。王大爪子说:山曲咋唱了?要吃冰糖嘴对嘴,满肚肚生铁化成水。咱就嘴对嘴。王大爪子用牙衔着冰糖,热辣辣地看着二女子。二女子把嘴凑了过来,轻轻去咬那微露在王大爪子嘴上的冰糖,咬着咬着,俩人紧紧地吮吸在一起。舌头像两条火辣辣的小蛇盘绕着搅动着,那块冰糖被推来推去,慢慢变成渣化成水。

二女子从王大爪子怀里挣脱开说:我的妈呀,舌头都成麻山药了。你咋了?二女子瞅着面目都变得和原先不大一样的王大爪子,惶恐地说:你咋了?奎子哥,我好怕。王大爪子忽然直挺挺地跪在二女子身前,抱着她的腿叫:二女子,二女子……王大爪子像绕在二女子膝前的一条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嘟囔着。二女子往后挪着身子,王大爪子跟着她蹭膝盖,二女子说:你咋抖成了糠皮皮?王大爪子的嘴角一呼一抽地说:我想……二女子说:你咋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你想咋呀?王大爪子抖了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日你!二女子说:你想日我,也犯不着把人吓成这样样哇!你瞅羊群里那只老骚胡,打圈时就像闹耍耍,一扑一跳的就和平常走路一样把甚事都办了。你咋是这样?怕死我了,人家婆姨汉子就这样日法?

王大爪子把头埋在她膝前,吸溜一下鼻子闭住气半天,身子猛地抖动几下,软在二女子的脚前,吁吁地喘着长气。二女子摸着他刺猬一样坚硬的头发,并从里面摘出几根草棍子,细声地说:我咋瞅你像累了?王大爪子说:我身上麻得不行,把裤裆都哆嗦湿了。二女子睁大眼睛说:你这不是尿下了?王大爪子说:我也不知咋日鬼的。刚才就是一根筋想日你,咋就过头了?二女子说:你现在不想日了?王大爪子说:这天好冻,裆上冰湿冰湿的。二女子说:那咱就回哇,阳婆婆正往下落哩。

王大爪子垂头耷脑地站了起来说:这事闹得。二女子说:反正我是你的,好东西都给你留下。王大爪子说:你待我真好,比我妈都待我好!二女子说:你反正也没妈,咋说都由你!

王大爪子背起了粪筐,二女子去滩里吆羊。羊儿早自动聚在了一起,长一声短一声地咩咩叫着,衬得广袤的黄河滩更显苍黄凄凉。隆起的堤坝,就像一条长溜溜的大鱼,卧在黄澄澄的黄河滩上。一丛丛萎枯的芨芨草抱团长着,东一簇、西一簇,就像一座座坟包布满了黄河滩。一只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在玉龙一般僵卧的黄河冰面上盘旋着,像是寻觅着野兔、布鼠一样的猎物。王大爪子说:你先把筐背上,我瞅那只地饿疯了,别把我的羊羔羔叼走一只。他亮开嗓门儿吆羊,又脆又响,二女子说:十里地外都能听得清,你真有气力。我在家一听你的吆羊声,魂就飞了。王大爪子像是一下子吸足山风野气,精神抖擞得收留不住,还咧嘴唱了起来:

听见哥哥唱上来 滚身身扑向冷窗台

听见哥哥唱上来 心花花抖得扑扇开

二女子说:奎子哥,你咋唱得这么准?就像钻进我心窝窝里了。王大爪子说:都这么唱,关键是和人对上对不上。对上就进心窝,对不上就进了胳肢窝。二女子笑着说:奎子哥,你真会说!怪不得老东家待你这么好。王大爪子说:谁也不如你待我好。要没有你,我跟羊屁股在这灰滩地上转,真就成了刮野鬼了。二女子说:我心里比甚都清楚。说着,就到了滩上的岔路,他俩该分手了。王大爪子说:我看你先回家吧!二女子说:你路远,我瞅你吆羊上坡吧。俩人你瞅我,我瞅你的,眼见着阳婆沉进黄河湾里。薄薄的暮色弥荡着,像一条扯不断的灰绸子。二女子泪濛濛的,光想哭几声。王大爪子说:你快回哇,咱俩别在这鳖瞅蛋了。二女子说:那我就回哇。说完,掉头就走。刚走几步,王大爪子又叫住了她,腾腾几步来到她跟前伸手就要搂她,还说:我那根筋又起来了。二女子推开他说:堤上有人看见哩,瞧你连烟带火的。王大爪子说:我这是咋了?一阵一阵鬼抽筋!二女子说:你唱山曲咋唱了?你有心思不用忙,山背后的日子比天长。咱日子还在后头哩。羊都上坡了,你也回哇。王大爪子热辣辣地看着二女子变成一个小黑点,融汇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二女子回到家,屋里已经上灯了。架在屋当中的小生铁炉子烧得正旺,二女子揭开炉盖子,又随手扔进两团干牛粪,火被炉筒子抽得轰轰直响,就像里面跑着几挂负重的马牛。二女子说:我哥一回来,火苗子都蹿得旺。小姐说:那你咋才回来,不和你哥多说些话。刚才你哥说亮子边上有怕怕,你得小心点。二女子说:娘,你放心,我刚才和奎子在一起,不害怕的。小姐因为以身作则做得不大好,最不爱讲男女大防之类的道德话儿,只是说:娘是让你多经点心,别出什么闪失。二女子说:会有甚闪失?小姐说:这黑界地面不平静,娘心慌得不行。国栋说:娘,我们都长大了,谁想欺负咱家也不容易。小姐说:你大做了这二扒皮活路,日子虽不像过去那样熬煎了,可人也没少惹下,我怕有人算计咱家哩。黄秃子这些日子没少往咱家跑,一脸鬼眉溜眼,不知打甚灰主意。国栋说:他敢发灰,我把狗儿的屎打出来。小姐说:人家吃洋教的人是随便打的?国栋问:黄秃子来家说甚?小姐道:他能说甚?还不是说他多受洋堂老爷的器重,他多有钱有势。国栋问:就这些?小姐答:就这些。二女子说:他来咱家说这些做甚?小姐说:要不我咋心慌呢?国贤说:这种为虎作伥之徒,我们少招惹他就是了。国栋说:他下次再来咱家,你们告诉我,我非把他的腿打成两截子!

小姐说:也许是娘多心了,正月里闹得没事做,人们就穷乱跑逛。这一进正月,你大就没在家吃几顿饭,不也是东家进西家出的乱转悠。这天都大黑下来了,还不见他的人影影。二女子说:不是垦局的人把他吼走了,说是商量十五闹红火。小姐说:那也该回来了。国栋说:我出去迎迎我大。小姐说:迎他做甚?谁还敢打劫他?咱们吃饭,不等他了。

刚摆好饭碗,赵良进了屋。小姐说:以为你不回来吃了。赵良说:垦局胡帖式和周大先生非要留我吃喝一口,我想国栋回家了,就回来看看。国贤说:大,你少跟垦局那些狗官瞎搅和!赵良说:我心中有数,金老掌柜让我当村里的执事,少不了跟垦局洋堂打交道,甚个分寸,我能掌握。国栋,这次和老掌柜去归化城长了甚见识?国栋说:就是人多。街上的人不是穿绸就是穿缎,别的就没甚了。赵良说:别说咱村,就这整个黑界地面上,有几个逛过归化城的?小姐说:我也为娃喜欢哩!赵良说:把酒拿出来,我跟娃们喝几盅。

吃完饭,全家人坐在炕上说闲话。赵良说:国贤,你就别看书了,把灯吹了,摸黑说会儿话。二女子,你把炉盖盖揭开点,不就多少见点亮了。国贤就凑着炉子透出的光亮看书,小姐说:别把眼睛看坏了。正月十五闹红火,是不是全村还得凑份子?赵良说:不了。十五晚上大户人家门前点火龙,小户人家放盏灯碗碗就行了。白天洋堂出个旱船队,垦局布了个九曲黄河阵,还有河曲、府谷过来两个戏班子,明天滩上就热闹红火了。

国贤说:我看是粉饰太平,这滩上的血腥味儿还没散尽呢!赵良说:太平有甚不好?庄户人不就过个太平日子。把租给东家交上,别让人家光惦记着。国贤说:这就是太平了?赵良说:你们上学是不是不教大理,光教小礼?光见了长辈鞠躬不行,得懂大事理。让你娘说,你娘是识字的。

小姐说:我就识个《女儿经》、《名贤集》,都背时了。国贤,你咋读几年书读出凶气来了,咋和事理都反着。你读书可不容易,咋也得读出个前程来。国贤说:娘,我知道了,我就是在家里说说。

二女子摇着国栋说:哥,你领我去转九曲黄河阵。赵良说:全家从明天起都去看红火。苦巴巴了一年,舒坦两天。小姐说:我可没那福气,你们红火回来,得有口滚汤热水吧?赵良摆摆手说:全去,咱去会上喝粉汤吃油糕。小姐说:太虚糜了。揣上点儿干粮也把会转了。

一连三天闹红火,人跳马跑黄河滩上尘土扬起老高,搅得天上飘着细细的黄土面面,看哪都是灰眉土眼。洋堂组织了教民跑旱船,踩高跷,打头的是穿红披绿的默里教士,脸上抹了彩,举着一个十字架随着大秧歌鼓点扭来扭去。先在垦局的门前扭,又去税所的院里扭,街上围了黑压压的人群,你碰我,我挤你的。一队提刀挎枪的官兵,维持着街上的秩序。黄秃子耍的好高跷,不光扭得有样,还可以玩些花式,比如单腿蹦啊,大劈叉啊,引得人们连连叫好。黄秃子一脸兴奋,伴着疾疾的锣鼓点,扭得就像疾旋的风车,在场子里旋来转去。黄秃子转着转着,看见了伸着脖子看的赵良一家,更准确地说是看见了赵良的婆姨小姐,扭巴得顿时像要飞起来。他嗖嗖蹿到场子中央,面对小姐,玩起了被人们俗称为“猫咬的把戏。黄秃子把高跷腿叉开,人摆成一个大字,然后弯腰一直把头弯进裤裆里,这个动作又难又险,稍有不慎就会摔个狗吃屎,伤胳膊断腿。一般来说,”猫咬是高跷队的压轴戏,这个把戏一练,被拜年的主家要把封好的红包拿出来。见到小姐,黄秃子提前练了,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在铿锵鼓点的敦促下,黄秃子这套动作完成得干净利索,满场荡起雷鸣般的吼声。黄秃子得意地想看看小姐的表情,哪知小姐早不见了人影子,干得黄秃子连吐了几口唾沫。

当高跷队要去金老万家门前表演时,黄秃子离了队,把两只高跷腿拿在手上满街筒子乱转悠。他一肚子邪火,想找什么人撒一撒,走得张牙舞爪的。黄秃子恰好堵住了垦局的周大先生,他用高跷腿指着周大先生说:我刚才猫咬咋不见你给赏银?周大先生说:我并没有看到哇。黄秃子说:你个老背时的想赖账是不是?我把你这只耳朵也割下来!周大先生吓得掉头就跑,脑后花白的辫子甩甩打打,黄秃子也不追,只是站在街中央哈哈大笑。他忽地发现了赵良一家正在街上走,忙凑上去说话:都看红火哇!赵良说:你咋不耍了?黄秃子说:你咋不看了?他用眼睛盯着小姐。小姐说:娃们要听戏。咱们走哇!她说着,就和国栋兄弟、二女子疾疾地走了。

黄秃子伸脖看着,赵良说:你狗儿的欺负那老秀才做甚?黄秃子啊……啊了两声说:做甚?我也不知道做甚!赵良说:你狗儿的尾巴夹着点儿,小心姚老爷回来办你!黄秃子说:那他得有先办默里洋老爷的本事!赵良说:这地面让我维持着,我给你提个醒,你狗儿的别不识好歹人。黄秃子说:咱朋友弟兄谁跟谁?赵良说声,你狗儿的!便不再睬他,随着人流朝搭在河滩上的戏台走去。

河滩上搭起两个戏台,戏还没正式开,双方比着敲锣鼓点,大冬天的全都脱了光膀子敲家什,咣咣当当,擂个不停,人们转了这面转那面,就像在喧嚣水浪中游动的鱼群。金子像条小鱼转到国栋跟前,尖声地说:说好了,你咋不等我?二女子拉拉她的手说:金子,咱俩一块儿看魏家班子演的《方四姐》。金子说:《方四姐》太苦,让人看了鼻子酸。我还是看杜家班子的《墙头记》。要不我都看,这边哭哭,那边笑笑。小姐说:金子姑娘就是袭人。金子说:这俩戏班子都是我大请来的,咱们愿咋看就咋看。小姐说:金老掌柜不张罗,这滩上就死烟蓝气儿的。这两个戏班子,是腊月里官兵们还在往山上打着炮时,金老万就请下了。金老万说:这滩上血腥味儿太重了,得好好冲冲。昨晚上,金老万还让老张头给杜家班子,魏家班子送去了两板子豆腐,几捆子粉条,要求他们扯劈了嗓子红火。所以,这两个班子都很卖力气,戏还未开,都已经光膀子练上了。

金子说:正当中,都给我家留了凳子,咱们过去看。她拉国栋,国栋说:我就在这中央,左耳听《方四姐》,右耳听《墙头记》,甚都不误下。这两出戏,都是好戏,一个是提倡尊老的,一个是倾诉妇女命苦的。尤其是方四姐,在黑界地的黄河周边几个县,已成为家喻户晓的苦人儿形象。说某女人命苦,那就是:快赶上方四姐了。恶婆婆刁小姑四六不懂的混丈夫,全让方四姐碰上了。戏台上的方四姐正如泣如诉地唱十二月忙,唱给娘家来探望的亲人,那个戴着瓦楞帽,鼻子上抹着白粉,手中提着酒壶的醉泥鳅一般在舞台上蹒跚的娘家舅。方四姐一摇三晃,痛不欲生地唱道:

三个楞楞扁担尖底底桶

山里路上把水寻歇也歇不成

这一回舅舅捎话给我娘

莫把四女子想

你想想,这恶婆刁姑多坏损,三楞扁担压肩膀头头,尖底桶逼你一气挑回家,就这样方四姐还牵挂娘亲,引得台下一片唏嘘。小姐往台下一坐不等方四姐出台就开始垂泪,若不是赵良在身边坐着,定会像台下的婆姨、女子以及软心的汉子们一样哭出大响动来。

二女子把头扎在小姐怀里,肩膀头抽纵不止,颇有点瞻望前程的意思。国栋皱着眉头,脸色乌青,手中攥着四菊子送给他的羊拐骨小马,一个劲儿地咬嘴唇。金子眼红肿肿地说:你咋了?脸板得像块生铁。国栋没头没脑地说:这叫甚人家?国贤文绉绉地说:看看我们的身边比比皆是。金子推推国栋说:我知道你想甚了?哼!说着站了起来往外挤,国栋忙问:你干甚去?金子说:不看了,我要上学去!

国贤一听,立即跟金子挤了出来。国贤拉着金子的手问:你真要上学呀?金子点了点头。国贤高兴地说:那我们路上路下好做伴了。金子恼冲冲地说:我才不愿跟人做伴呢!国贤说:来回几十里,你个女娃娃家没人做伴咋行?我可以帮你温习功课。女人要想摆脱被人奴役的地位,就是要念书识字。国贤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知音,恨不得滔滔不绝下去。金子说:你娘倒识字,不也让你大吼喊得跟小老鼠似的。国贤一时语塞,金子得意地扬了扬头。

金子吼喊要上学,金老万一开始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小娃娃闹耍耍。听金子吼喊次数多了,才琢磨出是金子进了次城长了见识,心眼里有点高兴。他想,万贯家财,几百顷地有了,这家风也该变变了。真要是供出一个女状元,也算是给祖宗争了气。再过几年,鹏举也能读学堂,老金家的鼓匠名誉就扳了过来。再往下一代,就算是耕读之家,名副其实的大户。再给鹏举捐个功名,家门口兴许就能竖起一块牌坊来。

金老万对金家的前程充满了憧憬,原本设想金子一到十六岁,就随便找个人家把她聘出去。现在金老万要考虑考虑小女儿的前程,思谋了几个过,金老万决定把金子送到河曲县完小读书去。金老万对金子说:娃啊,你去读书吧!今年过年的春联就不用请人写了。你给你弟弟开个好头,等他满七岁和你一块儿念书去。金子自然是欢天喜地,谁知她娘却说:花那冤枉钱做甚?你就是念成了甚,不也是给人家生娃子。金老万这次为金子做了主,呵斥大老婆道:你懂个屁!连人家国栋娘的脚后跟你也赶不上!

金子娘不敢吭声,悄悄地为金子缝新衣裳,还找出一块包袱皮为金子包书用。金老万从归化城回来格外高兴,就是一心正月十五闹红火。原先担心杨督办不让他过安生日子,可一见杨督办听杨督办一说,心就踏实了许多。杨旺说:金掌柜,黑界地面就得靠你这样的大户支撑着。洋堂原先在黑界地圈的地也就不动了,咱让人家退地,朝廷也不敢放这个话。丹丕勒逆贼的土地和未垦的黑界地全部由垦局经营,这样就维持了黑界地面的稳定。金老万说:庄户人就盼个安稳日子。你得让庄户人过安生日子,他就像上架的鸡一样老实。

杨旺又大方地让他见过玉兰,玉兰谈吐很是得体,完全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这哪会是个粉头?金老万暗骂人们嘴上无德。玉兰说:金掌柜,你瞅墙上这幅字画。金老万惭愧地说:我不识字,除了看银票,看甚都是瞎眼看星宿。还得请杨老爷和太太指教。玉兰说:这是唐人王之涣的一首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诗意很和黑界地的气势,你仔细推敲一下。金老万想:这女人真是了不得,还会念诗!这咋会是粉头?分明是有人眼红瞎作践。金老万谦恭地说:我一个庄户人哪有这学问。杨旺说:就是说好日子在后头。金老万说:杨老爷这一提醒,我就明白了。

玉兰说:黑界地垦局、洋堂和你这样的大户成鼎足之势,才能支撑得住,大家都该和睦相处才是。金老万说:我就来讨老爷、太太这句话。我得赶快把这个讯捎回去,让穷庄户人高兴高兴。玉兰启齿一笑,还未等杨旺端茶送客,金老万就退了出去。

金老万一路上最爱说的是:那女人会念诗,我算碰见真神了。一想到金子念学堂也一定会念诗,天老爷,金家祖坟上真该冒青烟了。我那瞎眼的大,金老万想起吹唢呐吹死在大户人家灵前的瞎爹,就为了一两银子,三天三夜没动窝地吹,一直吹到血从唢呐管里喷出来。你睁开眼眼看看,现在金家的光景!更上一层楼,好日子在后头,你睁开眼看看!我那亲大!

金老万家燃起了火龙,门前吊了两只大红灯笼,娇娇圆月一升起来,金老万就从箱子里取出了瞎眼老爹吹过的唢呐,站在门前烈焰升腾的火龙旁,对着车轮般大小的满月,吹了个呜哩哇啦。金老万气运得足,腮帮子鼓得圆,一曲《百鸟朝凤》把金家附近的佃户全吸引了来。佃户们知道老掌柜的兴致好,大家也都愿凑红火,火光映得人们的脸膛红扑扑的。人们手中有举火把的,有提灯笼的,也有胳肢窝里夹着芦笙、胡琴、笛子的,都随着金老万的唢呐声,各抄乐器演奏了起来。王大爪子拿着一只小锣,咣咣地敲着点儿。二女子手里捧着一盏扑扑闪闪的灯碗碗,在王大爪子身前身后过来过去的。王大爪子穿了件三成新的白茬子皮袄,这是金老万随手扔给他的,算是辛苦一年的奖励。金老万问他:暖和不?王大爪子眼泪吧嗒地说:真暖和。金老万说:你狗儿的好好干吧!过几年金大爷给你房子给你地,让你红红火火娶婆姨。感动得王大爪子直想趴在地上给金老万磕头。二女子摸摸王大爪子的皮袄说:老掌柜待你比亲大还亲。

王大爪子刚想说什么,金老万放下唢呐吆喝他:大爪子,你放开吆羊的嗓子,敞敞亮亮吼他几声。意思是让王大爪子唱山曲。王大爪子问:老掌柜,我吼甚?金老万说:你愿吼甚就吼甚!王大爪子敲了下小锣说:我吼供神台。人们嗡地一声笑了,一些婆姨女子都跑开了,离远远地听。金子拉着二女子的手说:奎子来了二憨子劲,最难听了。黑界地上的人们都知道供神台,说是供神,实际上是糟蹋神,以最原始的愤怒,发泄着对神灵的怨气。王大爪子清着嗓子,早有人在哄笑声中拉开了曲调,一群汉子早按捺不住哼哼了起来。王大爪子吼道:

正月十五供神台

瞅瞅我给神神带甚来

驴黑马白

嫖客的头开花菜

日塌你个老神台

好!汉子们像狼一样吼了起来:日塌你个老神台!王大爪子说:神啊,主啊,咱黑界地全日塌狗儿的!大爪子,唱得好,唱得好哇!老张头说:老东家,咱不敬神也不招惹神,日人家做甚?王大爪子说:看把你吓的!不就是瞎吼吼?走哇,转灯游会去!金老万把儿子鹏举架在脖子上,吹起了唢呐,摇头晃脑朝黄河滩走去。他的身后跟着百十口男男女女,全提着灯笼,举着松明,捧着灯碗碗,像一条火龙在月光下游弋。四面八方的人纷纷向这条火龙汇来,山上滩下,火光闪烁,慢慢地聚向灯游会场。所谓灯游会,是垦局在黄河滩上摆的九曲黄河阵,供人们在这里提着灯转悠。这是周大先生出的主意,让他讲起来这九曲黄河阵学问大了,天干地支,阴阳五行,似乎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无不包容。阵当中竖一根阴阳柱,一面抹锅底黑,一面涂白石灰,黑白甚是分明,供人们去抱一抱,谁抱了谁好,可以驱病,可以避灾;可以生子,可以娶妻,总之,庄户人的一切愿望,都可以得到体现。此柱一立,早就有人家为它扯起了旗,红布上书:有求必应。柱四周有四个口子,每个口子旁燃堆炭火。布阵的材料就是垦局用来绑人牵牲口的那一小划子细麻绳绳,有的绳子上还沾着血污。九曲黄河阵就是用细麻绳编织成的一座迷宫。入口处有一个布施箱,供人们往里面放钱用,几个官兵很认真地守着。胡老客、周大先生在阵入口笑容满面地冲人们一一拱手。金老万脖子上架着鹏举停在布施箱前,鹏举把手里的一块银元塞入箱中,胡老客冲金老万拱手道:金掌柜,好好红火。金老万昂着头说:都红火,都红火。然后吹响了唢呐,走入了九曲黄河阵中。人们跟在金老万的后面,七折八拐,竟碰上了死胡同。所谓死胡同,不过是一根绳子拦着。后面的人挤成了人粥,男喊女叫,娃娃哭闹。有些泼皮后生,趁乱在婆姨女子身上乱抓挖,被抓挖着的婆姨女子像被蚊群叮咬的马子,不时一蹦一跳的。二女子被王大爪子伸开胳膊护着,还是被人拧了屁股,气得哭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绳子被揪得东一根西一根的,九曲黄河阵被冲乱了。人们开始抢绳子,思谋着是用来拴牛还是做缰绳,顷刻周大先生用毕生学问精心布置的九曲黄河阵仅剩下了一根柱子和四堆炭火。

人们开始抱柱子,周大先生说:没转下九曲黄河阵怕是不灵验。金老万说:怕是转下了也不灵验。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让鹏举去抱阴阳柱子,鹏举蹦跳着扑过去抱了一抱。金老万问儿子:你许了甚愿?鹏举说:没甚愿。金老万摸了摸鹏举的小脑袋瓜子,高兴得眉毛胡子一阵乱颤:真是我打的种!没愿才是最大的愿。金子也去抱了抱柱子,一言不发地转悠到正围着炭火烤手的国栋跟前。国栋问:你许了甚愿?金子说:我不告诉你。反正你也不在意我许甚愿。说到你心坎坎上了吧?国栋闷着头不说话。赵良和小姐招呼国栋兄弟来抱柱子,国栋、国梁、国贤三人手拉手抱住了柱子,小姐望着小马驹一样欢实的儿子,眼眶里禁不住溢满了泪水。见人家都抱阴阳柱许愿,可王大爪子纹丝不动,毫无去抱一抱的意思,二女子有些着了急。她悄悄地推了王大爪子一把:你咋不去?王大爪子非但不去,还不让二女子去。二女子问:你这是咋了?王大爪子答:我咋看这阴阳柱子咋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