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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赵良为国栋的婚事,跟国栋发生了几次争执。他还动了手,国栋索性连家也不回。赵良气得去找金老万,气咻咻地把事说了一遍,挂在嘴边这狗儿的至少不下几十个。赵良说:老掌柜,你给断断,这狗儿的咋了?金老万说:我看不咋,这娃心大哩!他跟着我,见的都是甚人物甚样的人家?赵良说:咋?他看不上庄户女子?他看上甚了?不看看他狗儿的汤水,狗儿的想咋?金老万说:我揣摸着这娃花心不小哩!赵良说:你发现狗儿的甚了?金老万说:我是揣摸着。该成家不成家,不是花心是甚?赵良说:我捶不死他个狗儿的花心!金老万说:动了花心,铡草刀架在脖子上他怕不?金老万瞪着眼自答:他不怕!赵良说:那我咋着狗儿的?金老万说:这事千万逼不得。缓缓看些日子,兴许有甚转机。赵良说:花心怕人哩!杀人放火甚做不出?!金老万说:你也别火上房似的瞎折腾!我拣着空子也开导开导他。赵良说:就盼着你开导哩!

回到家给小姐一说,小姐又急又怕。赵良说:老掌柜说了,这事不能着急上火。小姐说:虽说儿大不由娘,可我心里揪唧得慌。好好的娃,咋就花心了?赵良说:老掌柜也是瞎揣摸。小姐说:日子虽过得不紧巴了,这些闹心事又来了,人咋活不出个好来?赵良说:谁家没有烦心事?鹏举那么大的人人就抽掉一所院子,老掌柜不烦得慌?有事咱也得拿捏住!

小姐说:国梁这些日子常问他哥的婚事,这是咋了?赵良说:你说咋了?老大把他顶住,他也娶不成亲,不急得慌?小姐说:不行咱们先给老二办?赵良说:这成了甚规矩?不让邻里笑得慌!小姐说:先给老二办了,国栋没准就着了急。赵良说:这能行?小姐说:咋不行?你我可不是讲规矩的老牛板筋!赵良说:这倒也是,这倒也是。我他妈也看不上那些狗屁规矩!只是这些年在村里大小做个执事,行事不能太离谱。小姐说:这算甚离谱?好像你这辈子没办过离谱的事似的。她说着,撇了撇嘴,这嘴撇得意味深长。赵良被小姐这嘴撇得火起,二话不说就解剥小姐的衣裳,摁在炕上就像打夯一样孟浪。小姐说:娃都这么大了,你咋火头子一点不减?赵良说:男人裆里没火成了甚?那不是羯子?小姐说:你这火头子真好!把我燎成了细羽毛毛,就在你这火头头上飘来飘去的。赵良进出大动着说:就让你飘,就让你飘!记得我咋在边墙垛子上日你了不?小姐说:记得,记得,就跟在眼跟前一样样。你那时真蛮,威风得就像皇帝!赵良说:这二十多年,你跟我吃了多少苦!小姐说:苦甚?娃都这么争气,我心里甜蜜罐罐呢!夫妻俩百般恩存了一番,然后接着议事。

小姐说:老二的亲也定下些日子了,就先给他办哇。赵良说:那就办哇。办一个,省心一个。是不能光给国栋狗儿的揪扯着。小姐说:那就快定个日子,咱也好准备。赵良说:就定,就定。原先给国栋盖的房,就先给老二吧!小姐说:那就更现成了。咱家是该添人了。赵良说:明天没甚事我就过河定日子去。小姐说:你更是个急脚风!

国梁说下的婆姨叫猫换,是河对面偏关县城南金家垴的人,她大和金老万是本家弟兄。猫换这年十六岁,早已长得粗粗壮壮,屁股像只大簸箕。小姐早就相中了这只大簸箕,她说:能坐得住娃呢!赵良说:过庄户日子,首先得有夯实功,女人得经磕碰。赵良去定日子,带去四十块光洋,一斤干烟。猫换她大,知道干烟的价格,见亲家出手如此阔绰恨不得立马让赵良把猫换带过河去。那是甚地方?铺金盖银哩!猫换她大高兴在黑界地结了门好亲。好日子定在农历十月初六,秋庄稼也都上了场面,就剩下个红火热闹,正是娶媳妇聘女子的日子。

国梁的新房屋子刷白了,锅灶安上了,新被褥缝好了,羊毛毡铺满炕了,麻纸把窗户糊了,窗花喜字贴上窗棂了,就等着猫换进门了。十月初五,国梁长袍马褂红十字披花,乘上娶亲的二饼子牛车,过河去接猫换。这二饼子牛车架起一个棚子,棚子用红布蒙了起来,里面铺了一条黑牛毛毡。车倌是老张头,老张头也是一身光鲜。老张头本已专司烟业,这次为给赵良帮忙,又从国栋手里把牛鞭子接了过来,总不能让国栋这个大伯子去接兄弟媳妇吧?黑界地不光会种洋烟,还懂咱中国的忌讳礼道呢!金老万如是说。

娶亲的牛车一走,赵良家就进入了临战状态。国栋、国贤也都回家来了,国贤负责写喜对子,小姐指挥着国栋张贴。王大爪子挖杀猪的地灶,挖好灶,安好大锅,他又一气挑了三担水,倒进大锅里,二女子负责烧地灶的火,柴湿又没风,二女子趴在灶口上吹,熏得鼻涕眼泪的。王大爪子心疼二女子,就把她拽开,自己撅着屁股吹火,吹了好长一阵,火苗子才小蛇一样从浓烟中蹿出。水有点发烫,赵良、国栋、王大爪子就跳进猪圈里捉猪捆猪。那猪预感到末日来临,发疯地尖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亢刺耳,揭开了赵良家娶亲的序幕。猪一扯脖吼叫,三五里外都能听到。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娃娃们就往赵良家跑,大呼小叫地围了一院子。想吃槽头肉的混混们也过来几个,跳进猪圈里就帮着往外拖猪。黄秃子一溜风般跑来,离老远就喊:快起吊猪的架子,真是一群憨鳖!国栋说:喊你妈的老伊,猪还没捅刀,起个架子?!赵良说,反正帮忙的人手多,就让他们起架子吧!黄秃子就领着几个混混起架子。架子起后,猪也拖了出来。猪被捆绑着,着急地直鼓两只大眼珠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得人心烦。黄秃子说:我来捅刀子,我喜欢那滋滋地蹿血!王大爪子说:这种杀生害命的活路也就得你这个王八蛋来干!黄秃子说,放你的大驴屁去吧!

二女子支好了接血的黑瓦盆,黄秃子嘴里叼着尺把长的杀猪刀子,半跪在猪身上,膝盖顶着猪的脖颈子,瞅准猪的心脏就把刀子捅了进去,猪扯嗓大叫一声,就抽搐开了,嘴巴里也泛出了粉红色的泡沫。稠浓的血汁顺着刀口噗噗地往外涌动,不一会儿就把瓦盆注满了。猪挺直了身子,被几条壮汉拉到了翻着花的锅里,人们嘘嘘着烫毛。估计着开水把死猪烫得差不多了,便把死猪拖到了门板上开始用碎瓦片刮毛。不一会儿,猪毛被刮得精光,人们又吆喝着,把剥光的猪吊到了架子上。黄秃子利索地开膛破肚,取板油,掏下水,忙得满头大汗。一袋烟的工夫,猪被肢解开了。赵良说:这狗儿的,这狗儿的。不知是夸奖鲜活的猪肉还是夸奖卸肉的黄秃子。

到了中午,豆腐坊的伙计送来了四板子豆腐,国栋又从粉坊买回二百斤粉条,山药蛋切了几筐,六坛子烧酒也取了回来。赵良明天要开细烩菜流水席,款待四方乡里。黑界地的人爱吃烩菜,平日吃的是山药蛋烩酸菜,加一勺猪油;待客,办事要放猪肉、豆腐、粉条,这称为细烩菜。敢开细烩莱流水席的,黑界地没几户人家。金老万说:好,挺争气的!娃娃的终身大事就得这么办!

次日一大早,娶亲的花轿就等在黄河渡口旁,一伙胳肢窝里夹着唢呐、胡琴、小锣、笛子的鼓匠蹲在瑟瑟河风里,等着娶亲的船靠岸。本来,赵良还想请河曲杜家的腰鼓班子凑红火,国贤坚决反对。他说:有鼓匠就好了,再请腰鼓班子浪费钱财不说,还让人家说咱们张扬。金子也帮腔说:这打腰鼓有甚看头?就会在黄河滩上驴打滚似的高扬尘土。国贤和金子是有身份的人,赵良只得忍疼割舍掉。

赵良对鼓匠头说:兄弟,办得咋,全看你们的了。鼓匠头说:到时,我把狗儿的天吹破!我要让金家垴的人看看,黑界地的鼓匠吹得咋!赵良说:我就等你这句话!王大爪子和鹏举一人挑了一串千头炸炮,分立在花轿两侧。鹏举兴奋得手舞足蹈,今天金老万放了他一马,不脱坯,不受绑,可以像小马驹一样绕河滩跑。

日上三竿,烟波浩渺的河浪里跳出一只船来,河风掠过,隐约能听到吹打声。鼓匠头说:他奶奶的,金家垴的人果然跟了鼓匠班子来。伙计们,咱们也吹打狗儿的!鼓匠们就操起了家伙,四支大小唢呐一齐呜儿哇地骤响了起来。鼓匠头还脱了个光膀子,鼓起腮帮瞪圆眼,一声唢呐吹得就像野马脱缰。人们不由得拍掌叫好,赵良说:我给狗儿的加工钱。

鹏举兴奋地招呼王大爪子:奎子哥,咱们也把炮炸起来。王大爪子说:不行,得等接新娘子的船靠了岸。鹏举伸长脖子,眼瞅着船只靠了岸,这才炸响了鞭炮。

国梁在纷飞的炮仗纸屑中背起了猫换,把她送上了花轿。老张头也把牛车牵下了船,牛车上摞着一对漆红的杨木板箱,这是猫换的陪嫁。几个粗夯夯的娘家嫂子坐在牛车上。跟在牛车后面的是送亲的金家垴鼓匠班子,打头的是人称瞎二爷的班主。这瞎二爷在老约翰的丧仪上出了名,一支唢呐吹了一天一夜没跑调。按规矩,迎亲的鼓匠走在花轿的前头,送亲的鼓匠走在花轿的后头,颇有一种较量比赛的味道。国梁骑着一匹披红的儿马,和花轿并驾齐行。光膀子的鼓匠头,吹着唢呐开路;瞎二爷吹着唢呐殿后。俩人各施本事,引得人们从前跑到后,啧啧惊叹。走了一段,瞎二爷玩吹开了“并蒂莲,即一张嘴巴同时吹起两支唢呐,吹得委婉和谐,高低相宜,路人不禁叫好。开路的鼓匠头也不示弱,玩开了”三羊开泰,同时吹响了长短三支唢呐,高奏起一曲《百鸟朝凤》。这光膀子的老兄,鼻孔里各插一支,嘴里衔着一支,吹得摇头晃脑,如醉如痴。

赵良说:好狗儿的,老掌柜的看家本事也不过就是个这!后面掌声又起,原来瞎二爷吹开了“屁颠颠:瞎二爷蹲成马步,一尺一尺生前颠,每颠一下两支唢呐里同时传出打屁一样的下滑音,引得人们爆笑不止。赵良也称赞说:真不容易!真不容易!黑界地的鼓匠头,一拍光胸脯,三支唢呐同时传出了”老少爷们儿看我的拟音惟妙惟肖。他学开了望天猴,吹起了傻老婆。这望天猴和傻老婆是同步进行。他头仰着,三支唢呐同时对着苍天,步走之字;东摇一下鼻孔里的唢呐发出猴子的尖笑;西晃一下,嘴中的唢呐发出女人的傻笑;瞎二爷的唢呐里又发出了模拟的叫好声。俩人一唱一和,竟吹出一路和谐来。赵良跑前跑后说:吹好了,吹好了,到家就开饭,细烩菜管够!轿子到了新房跟前,两路鼓匠各站东西,又叫开了劲。吹着,吹着,瞎二爷和光膀子鼓匠头合伙吹开了小放牛,瞎二爷学男腔,光膀子拟女调,俩人越吹越上劲,竟扭在了一块儿,在院子里掀起一阵阵欢声笑浪。

新娘入了房,客人归了位,菜上桌,酒斟满,院子里就相对静下来。不过是吃菜的吧唧声,喝酒的吱溜声,盘碗的相碰声,擤鼻子吐唾沫声,打饱嗝酒嗝声,这些声音加起来,也不如赵良的声音高:好好地吃,往饱里吃,拣大块儿的肥肉膘子吃!

国贤听不惯这声音,就溜到驴圈里找国栋,小姐也叮咛他:这几天,多找你大哥说说话,他心中有疙瘩。国栋正拿着铁筛子筛草料,闹得眼睫毛上都沾着尘土。国栋说:你咋不招呼客人吃喝?国贤说:饭一开,我就没甚事了。你咋躲在这里?国栋凄凄地笑了一笑。一般说来,娶兄弟媳妇,大伯子没个站处。尤其是像国栋这种兆光棍的大伯子,只得躲进牲口棚里。国贤说:大哥,是不是见先给二哥办事,你心中不痛快?国栋说:灰说!因为我,耽误了国梁的好日子,我觉得怪对不住咱大咱娘的。实际上,我比谁都高兴,好像一块儿石头落地似的。

国贤说:大哥,你为甚屡推婚事呢?让人家猜猜疑疑的。国栋忙问:谁猜疑了?国贤说:还用外人,我就猜疑。国栋说:你猜疑甚?国贤说:那就打开天窗往亮处说,我猜疑你心中有人!国栋说:真是鬼嚼!你想到哪儿去了?国贤说:那你看着我的眼睛,敢对我对光不?国栋说:真是吃饱了撑的,我跟你对甚光?!国贤说:大哥,你有甚话不能对我说?我可不是那死脑筋的人。国栋说:老三,你就甚也别问了。我现在甚也不想说。国贤说:我怕你凄苦得慌!国栋说:我凄苦甚?真有比我凄苦一百倍的苦人人哩!国贤说:那倒也是,黑界地面上过光景没有几家赶上咱家的。国栋说:我是说心苦。你知道甚叫心苦不?绫罗绸缎穿着心就不苦了?你不知道,我真是没法跟你说。国贤哀求道:大哥,相信我!国栋说:好兄弟,你让我理出个头绪来,我有了眉目,保准跟你说。国贤说:那我等着你。国栋说:老三,你去外面照应客人吧,让我自己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国贤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王大爪子和帮忙杀猪的几个混混凑了一桌,黄秃子坐了首席。他原以为自己能被让进屋里摆开的两桌席面上,就在门口转来转去等人招呼。结果请进屋的除了猫换的娘家客,就是金老万、柴进文、邱侉子等在街面上说话占地方的掌柜们。人家手面也大,贺礼都在十块大洋以上。就连胡老客、周大先生、王哨官这些垦局官员都被安置在院里的席面上。他正没味儿地转悠着,帮助招呼客人的王大爪子冲他说:你咋还不找地方坐下?黄秃子直眉愣眼地冲他骂:王大爪子,我操你娘!你听见了没?我操你娘!他的骂声之高,都快超过了瞎二爷的唢呐声。附近几个桌子的人都瞅着他俩。王大爪子直觉得全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两只大手掌像猫舔了似的直发痒。此刻,王大爪子非常镇静,他知道,此刻哪怕是说一句稍微气粗的话,这里立刻拳脚相加,盆碗乱飞,赵良家的喜事就算塌了锅,砸了台。王大爪子像木头一样呆立着。

赵良见势不好,忙跑了过来,满脸堆笑说:这是咋了?黄秃子说:不咋,我的痒了,想日奎子的娘!赵良脸都白了,急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王大爪子忽然伸手狠劈了自己一巴掌,自骂道:你这没用的憨鳖,咋惹黄大爷生气?我打你个狗儿的,看你再惹黄大爷生气?叭叭又朝自己脸上拍了两巴掌。黄秃子也没想到王大爪子会来这手,禁不住咧起嘴巴笑了。

赵良说:好了,好了,朋友弟兄们喝酒吃菜。黄秃子冲王大爪子说:你狗儿的识相了?王大爪子说:我狗儿的咋敢惹黄大爷生气?黄大爷是甚人物?我是甚?黄秃子说:你是真服还是假服?不是给大爷装疯卖傻吧?王大爪子说:我是甚?我跟黄大爷提鞋跟够上够不上?黄秃子坐了下来,大咧咧地说:你狗儿的跪着给大爷敬碗酒,我就不日娘了。王大爪子说:大爷是长辈,我咋着也得敬一碗。他说着,斟了一碗酒,双膝着地,直挺挺地跪在黄秃子的面前,双手把酒碗高举过头顶。黄秃子高嗓门喊叫道:都来瞧,都来看,来得晚了看不见,王大爪子给本大爷跪下敬酒了!

二女子听见吼叫,从厨房里跑出来,冲赵良说:大,你就不管,让人家这么糟蹋奎子!赵良说: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你懂得甚?二女子气得直淌眼泪。在众目睽睽下,黄秃子单手从王大爪子手中接过酒碗,连喝带撒漏水滴汤地算是喝完了王大爪子的敬酒。

王大爪子站起说:黄大爷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我今天侍候你吃好,喝好,红火好。黄秃子说:你狗儿的让我消了气,要不你就看天女散花吧!同桌的一个混混也说:王大爪子是让你整治老实了。王大爪子说:咱们喝酒吃菜!一桌人便吃喝了起来,王大爪子又说又笑,不断劝酒夹菜,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

二女子实在看不下去,跑进灶房冲小姐说:娘,奎子今天咋这样没成色?小姐问:咋了?赵良走进灶房说:咋了?今天奎子不忍住,咱这事宴就得让黄秃子彻底搅和了!谁家办事谁是孙子!这娃我看中了,好心胸大气度!小姐说:我早就给你说奎子这娃是好后生!赵良说:这娃,真还看不出来。思来想去,还是老掌柜会调教人!金家大院出来的人就是有出息!

二女子也琢磨过味儿来了,赶快去门口偷瞧王大爪子,可是王大爪子已不在刚才那张桌子旁,瞅瞅其它几张桌子,也不见他的影子,二女子有些暗暗着急。小姐又催她去送菜,二女子干着急没办法,恨不得这席赶快散了。可家中办的是流水席,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一直抽不出个空闲时间,去外面找找奎子。

她知道,奎子受了屈,心中一定不大痛快。有的桌子已换了三拨人,唯独黄秃子和一伙混混仍霸着那张桌子,吆五喝六地纵情红火。赵良还得不时地关照这张桌子,不时地让人给他们添点儿酒菜,唯恐黄秃子再掀起什么乱子来。黄秃子觉得今天抖尽了威风,酒也喝得顺溜,菜也吃得可口,还不时地嘶哑着嗓子唱几声。几个混混也说说笑笑,酸唧唧地冲着国梁讲荤话。国梁脸红涨涨的,挨着桌给大家劝酒。二女子抽空跑了出去,她相信王大爪子一定在什么地方等她。

出了院门,就见王大爪子像一根木头桩子搠在不远处刚刚收了秋的沙地上。满地都是谷米茬子,沙地上还蹲着一个人,哇哇地吐着。二女子跑过去一看,见是王剃头匠正被酒劲折磨得死去活来。王大爪子边为他拍背,边说:你老也真是的,酒是别人的,胃可是自己的。二女子问:王大伯这是咋了?王剃头匠又哇哇地吐了几口,一股酸臭直扑了过来,二女子忙背过脸去。王大爪子说:还能咋?辣水水拿住了。二女子问:碍事不?王大爪子说:不咋,爬回家睡一觉就好了。王剃头匠说:我咋又让烧酒拿住了?我咋这么没出息?我这不是眼瞅着老了?二女子说:我搀你回家睡一觉吧!王剃头匠说:不去你家丢人败兴了!回去告诉你大,你家这事宴办好了!这才像个办事宴的样子!二女子说:你吃好喝好,我大就高兴了。王大爪子说:你老能走了不?光在这风头地里站着不行!

王剃头匠说:大爪子,今天我算认识你了,你帮了赵良的大忙!你狗儿咋修炼的?连狗屎都能吞得下去!他黄秃子不是人,蹲在我家灶台上拉屎哇!二女子说:黄秃子根本不是人,你犯不着为他生气。王大爪子说:你这酒醒得差不多了,快回家哇!王剃头匠说:我再吼吼!吼几声胸就不那么闷了!王剃头匠啊哇地吼叫了一气,宛如一头闹春的野驴,在草滩上撒欢嘶鸣。二女子把耳朵捂了起来。王大爪子问:吼吼痛快了?王剃头匠说:痛快了,痛快了。王大爪子说:痛快了就回哇。王剃头匠说:那我唱上回哇。王大爪子说:唱上回哇。王剃头匠一步一趔趄,东摇西摆地走了起来,大声地吼唱着他反复咏叹的那两句:

烧酒本是五谷水 先软胳膊后软腿

见王剃头匠蛇行远去,二女子说:人喝酒做甚?不是自个给自个找罪受!王大爪子说:你还没见他刚才哩!非要跳黄河去。在草滩上来回打滚,生把喝进去的酒又倒出来,才多少老实了。我要不拦着他,他真敢往黄河里跳!二女子说:酒有这么大劲?王大爪子说:还不是心里堵得慌!让烧酒一鼓动,就翻腾开了。人难受,可不敢喝酒。二女子说:你忙了几天了,连顿正经饭都没吃上。王大爪子说: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忙几天算甚?二女子酸凄凄地说:今天你真受大委屈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黄秃子狗儿的这么糟蹋!王大爪子说:刚才那场合,甚我也得咽下。二女子说:奎子哥,不是人来人往的,我真想好好疼疼你!王大爪子说:你别说了,再说我裆上的家具可就棒硬起了!二女子笑红了脸说:棒硬才好哩!王大爪子说:棒硬好甚?咱俩好了多少年了,还没日上哩。二女子说:这能怨我?滩上一种上了洋烟,你整天跑着吆羊,多少天都瞭不见你的鬼影影!王大爪子说:就这么跑坎,羊还有收揽不住的时候哩!二女子说:我还能满滩找你?哪有母的追公的?王大爪子说:多时咱俩也有今天呢?二女子说:我大刚才说相中你了,夸你是好娃哩!王大爪子说:高兴死我了!你没哄我吧?二女子说:哄你做甚?不信问我娘去!王大爪子说:我也攒下一百多块大洋了,老掌柜再帮衬我一把,我就能娶你了。二女子说:那你咋不给老掌柜说去?王大爪子说:我是要说哇!国梁和我一般般大呢!你家咋不先给你大哥娶婆姨?人家说你大哥看上四红楼的粉头了?二女子说:那是放毛驴臭屁!你站在风地里做甚?去我家找我大哥拉拉话去!这两天,他一个人可孤哩。王大爪子说:我在这还等人哩。二女子说:你等谁?王大爪子说:你快回家招呼客人吧,我等谁你就甭管了!二女子说:我就管!我就管!你不说我就不走!王大爪子说:我说了你不许拦我!你答应我才说。二女子说:就依你的。王大爪子说:我在这儿等黄秃子。二女子说:你是不是想找他出气?王大爪子说:我至少让他两个月出不了门。二女子说:我拦你做甚?我都想帮你打狗儿的!你等着,我去家给你找根顺手的擀面棍来!

二女子甩打着长辫跑去跑回,递上一根擀面棍说:打断狗儿的腰脊骨!打出事来,我立马嫁给你,天天给你送牢饭!王大爪子抡了下擀面棍说:就是它了!我用巴掌扇他,还嫌手疼哩!二女子说:拣他的干骨头棒子敲,代我狠捶狗儿的几下。王大爪子说:我这次说甚也得让狗儿的长个记性。奶奶的,我给他下跪,我给他下跪……王大爪子气得咻咻乱转。二女子说:跟这种牲口玩艺意儿,你生的哪门子气?沉得稳稳地,不紧不慢地捶,一下是一下,别学老婆打架!王大爪子说:你倒是个会打架的?!二女子说:你也当点心,小心狗儿的伤着你。王大爪子说:不咋!你回家听信去吧!我今天就在这儿死等了。

提起黄秃子来,黑界地的乡亲们都说:这狗儿的心大。他要是心不大,早自己把自己都吓死一百次了。金老万说:这狗儿的根本就没心!人没心,就变成了鬼难拿。默里说得更干脆:他可能用不着心,我把他的心交给万能的上帝了。黄秃子也真以为自己没了心,张牙舞爪地说:要那鸡巴玩艺意儿做甚?有嘴吃饭不比甚好?黄秃子就剩下个吃了。嘴大没心就吃年头,从大清朝一直吃到袁大总统。看他那吃相,还有心思再吃几个年号。

细烩菜油水大,黄秃子吃得一打嗝就泛油才罢了口,摆摆和几个混混往外走。赵良一直送他们出了院,心中的小鼓才停了下来。二女子说:大,奎子在院外等着收拾他哩!赵良说:你给奎子说,要打就照死里打!这狗儿的,差点搅了我的事宴。二女子说:我怕他们人多,奎子打不过哩!赵良说:一个人打不倒三五个,咋当我的女婿?二女子说:大,这可是你说的!赵良说:奎子这娃我看下了!明年我就给你们办事!二女子说:美死我了!我也能坐花轿了。赵良说:瞧把你疯的!这么个大的姑娘,咋连害臊都不会装!二女子说:我就活个坦荡,藏着掖着做甚?赵良说:把你大哥吼上去外面看看,咋是个咋,不能让奎子这娃吃亏。二女子说:大,你真好!然后蹦跳着去找国栋。

国栋一听去打黄秃子,立即上来了精神头,两只圆眼睛嗖嗖地放光。顺手就抄起了一把给牲口挑草用的二股铁叉。二女子拍着手说:这家具好,一下顶两下!

酒足饭饱的黄秃子和几个混混正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地走着,王大爪子大摇大摆地迎了上来,像一堵墙挡在他们面前。黄秃子没心,记性也不好,嬉笑着说:你狗儿的咋才来?细烩菜,烧酒管够哩!王大爪子说:我在这等着给你这驴日的敬酒哩!一个混混冲黄秃子说:瞅这架势,奎子是想找你寻仇呢。黄秃子说:日他妈怪了!我日他妹子还是旋他了?他找我寻甚仇?在他的眼里逼人下跪扇嘴巴是十分平常的事。这等小事,他不记,别人也应当不记。都这么记着,我黄秃子还活不活?这些年我活了个甚?还不是活了个自己和别人都没记性!黄秃子冲血红着眼珠子的王大爪子说:你想咋?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你狗儿的不成?!他话还未说完,脖颈子已挨了一擀面棍,像只重麻袋往地上一歪。王大爪子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举着手中的擀面棍,冲那几个混混说:远远地看着,谁敢上来,我敲烂谁的头!这几个混混,都是欺软怕硬专打便宜手的主儿,一见王大爪子这副样子,立即散了个远。王大爪子抡起擀面棍就打,几棍子下去黄秃子胳膊腿全耷拉了,脑瓜子也开了血洞,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就像一只掉在地上的皮褡裢。王大爪子又拿擀面棍打他的腿,黄秃子挨打的腿一弹一蹬的。王大爪子的家伙敲得急,黄秃子忙得连喊疼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叫球球的混混见王大爪子气出得差不多了,凑上前说:奎子,打打就行了。我瞅狗儿的爬起来,咋也得年根了。你要是把他彻底打残了,正月十五闹红火就看不上猫咬了。看不上猫咬,乡亲们就该怪你下手狠了,你还不知道咱这地方上的穷酸毛病?!王大爪子说:我的火还没全消了呢!球球说:你的火要是全消了,除非活剐了他!你们中间这么大的血仇又没结下。真要是活剐他,还轮不到你名下,这狗儿的仇家多着呢!我看当着众人的面,让他给你磕三个响头就行了。

黄秃子呻吟着说:奎子,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都行。就是你狗儿把我的腿打断了,我跪都跪不下。我先给你叫一百声爷爷行不行?等我能爬起来,再给你把头补上。王大爪子狠踢了他一脚说:孙子才当你这个畜牲的爷爷呢!黄秃子说:那你说咋?王大爪子说:你咋这么不经打?连让人气都消不下。说着,又踢了黄秃子两个滚。黄秃子一头是血,干张着大嘴喘气。球球说:奎子,你看这样行不行,他刚才日塌了你,你现在也日塌日塌他!你瞅他嘴张得闹干渴呢,让狗儿的接你一泡尿咋?黄秃子说:只要你再不打我,我喝你的尿!王大爪子说:美死你吧!老子是童子尿,前几年胡帖式给我一块银元买一泡做药引子,我都没尿他!做你狗儿的美梦吧!王大爪子说着性起,抡起擀面棍朝着黄秃子的胸部砸下,黄秃子啊哇一声,嘴中喷出一股血来。球球拍着手说:打好了,打好了!这次该消了气吧?黄秃子嘴角满是血泡子,大喘着说:奎子,我喝球球的尿行不?他刚得了烂裆病,这你再消不了气,我就剩下了个死了。球球说:奎子,就等你一句话。王大爪子看看黄秃子,也觉得是不能再打了,便说:那就依你狗儿的。你把嘴张开,接球球的尿。黄秃子说:我张,我张。他把嘴巴大张了起来,球球掏出家伙说:秃哥,兄弟是救你的命哩!说着,一泡腥臊老尿冲着黄秃子兜头浇下,王大爪子这才说:快滚你妈的蛋哇!

二女子说:就让狗儿的这么走了,真便宜死他了!王大爪子说:这擀面棍太夯实,敢把他的脑袋打爆了!国栋说:让他长个记性就行了!王大爪子说:管保他记几年。二女子说:我大让大哥帮你哩!国栋说:我这家伙还没用上派场哩!王大爪子说:二股叉可是好家具!你没听人家说,二股叉打老婆,一下顶两下。二女子说:放你那狗臭屁!王大爪子抓着头皮憨笑。国栋拖着二股叉,踽踽地走了。

二女子拉了王大爪子一下说:你还发甚憨!快回家吃饭去,我专为你留了一大碗黑肉。好让你吃饱了,喝足了,有了气力打老婆!王大爪子说:我咋舍得了?!二女子说:我一过门,你就不是你了。我大说了,明年这会儿就给咱们办事哩!王大爪子一蹦老高说:我现在就给你大磕头去。二女子说:有你磕头的时候。你赶快去吃饭吧,饭给你留在灶房里。王大爪子心气儿顺了,吃起饭来呼呼噜噜,小姐看着就高兴。王大爪子吃完岗尖一碗黑肉,小姐又给他盛了一碗油乎乎的粉条豆腐,王大爪子一阵紧慢拨拉就把碗底露了出来。小姐喜上眉梢说:真是好后生!瞅着就让人喜欢,这么好的饭量!王大爪子说:老掌柜说,人能吃才能干哩。

小姐说:是这么个话,是这么个话哇!吃几两饭有几两力。你后生高兴当我家的女婿不?王大爪子说:我白明黑晚地盼的就是个这!我大我娘让洋堂的人害死了,我就把你当成亲娘!小姐说:人家说女婿是半个儿,我就把你当成整个的儿!王大爪子说:娘,我现在就给你磕个头。小姐说:磕哇,磕哇!王大爪子磕了头,小姐笑得脸上全绽开了菊花纹。王大爪子说:我得给老掌柜说一声。小姐说:快去说哇,让老掌柜高兴高兴。他们几个老伙计正在里屋闲哩!

金老万一见奎子就说:我正为你高兴哩!赵良这家子品质好,二女子长得又水灵,你娃好福气哩!老张头说:刚才赵良还在夸你这女婿哩!奎子是好娃娃!王大爪子说:我能成人全靠老掌柜了。金老万说:瞅着娃娃们成了人,我们老哥们儿几个甭提多高兴了!日子定下了没?赵良说:奎子家也没人了,我就做了主,明年收了烟就办!老张头说:那国栋呢?赵良说:先不管狗儿的!他多时有心思成家了,再说!金老万说:儿女是冤家,操不完的心!

小姐又提来一壶熬好的酽茶说:你们好好喝几碗,散散酒。老张头喝了一口说:这茶熬好了,挺酽。金老万说:喝酽茶解烧酒,在热炕头上闲海哨,多美的庄户日子!

赵良问王大爪子:听说,你刚才把黄秃子打成皮褡裢了?王大爪子说:没那么玄乎。金老万说:你娃好心胸!黄秃子狗儿的也是猴娃娃毛病,来人疯!人越多,他越成精!王大爪子说:我得扳扳他的毛病!老张头说:是得扳扳!毛病都是惯下的,早有人不断地修理他,这狗儿也没准成了人。金老万说:光绪八年那年春上,黄秃子从府谷来到这黑界地面上,一开始也是投在我的名下。我瞅他后生心术不正,还没来得及调教他,狗儿的就投了洋堂。这洋堂能调教人?白糟蹋了他的骟牲口手艺!赵良说:就是,就是。我要不是碰上老掌柜,哪有今天的日子?!甭在甚阴山旮旯里刮野鬼哩!王大爪子眼泪婆娑地说:那年,我吃没吃,穿没穿,多少天肚肚里没进食,老掌柜袖袍袍里的山药蛋蛋救了我的命!

金老万说:你瞅这娃多好的记性,这还是兴义和团以前的事情哩!赵良说:得人家的好得长记着,不能狼心狗肺!小姐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一家老老小小常念老掌柜的好呢。金老万说:我就看中你家的好品质!家中有个念书的,处人办事就是不一样。老张头,你家孙子在学堂识了几个字不?老张头说:识了,识了,跟着国贤和金子小姐可长了大出息。小姐说:垦局也算办了件好事。金老万说:狗儿的们哪能一泡人屎都不拉?赵良,垦局有甚大动静不?赵良说:听说杨督办和夫人又去归化活动烟局局长的职务去了。金老万说:我倒希望归化衙门把这差委给杨旺狗儿的,千万别派来个生蚊子,叮一口就血汪汪。老张头说:还是和熟狗好打交道。

赵良说:河曲那岸设了几个卡子,查私烟查得厉害。卖给柴掌柜又明显吃亏,一两差下两块大洋哩!金老万说:我就不信他们能把黄河全封住。等上了冻,还不由着咱们折腾。老张头说:就盼着天冻封河呢!金老万说:沉得稳稳的,把烟藏得严严实实,官家能咋?小姐蹙眉说:自从种开了烟,这日子就过得提心吊胆的。金老万说:谁有俩钱日子也不踏实。总担心有人算计你,黑眼你,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老张头说:咋说对了?我现在是二更准醒,睁着大眼到天明。听见狗叫,心里就一阵乱卟咚。老掌柜,你说我这心多卟咚过?记得光绪四年,你带我和伙计们打韩长脖子,就为争那块沙湾地,就是现在埋着老约翰的那块地。有个二十多顷吧?金老万说:你看两个二十多顷我卖不卖给你。老张头说:反正你也说不清自个的地了,就是这么一摊。说起韩长脖,怕你赵良都不知道。金老万说:他咋知道?他那时还在横山当把式匠呢?韩长脖那狗儿的恶,欺负得我咋也活不出来。我三成租子从丹丕勒那儿租下了,他又四成租子从我手里抢,就想把我从黑界地赶出去。丹丕勒老爷这事办得也不够意思,一个闺女嫁几家。老张头说:一个槽里咋拴两头叫驴?你俩是恶虎相斗,必有一伤!金老万说:我全靠租这点地在黑界地站脚哩。活不出去,就跟韩长脖狗儿的拼了哇!我一把铡草刀砍得都卷了刃,没一袋烟的工夫,双方就倒下十多个!老张头说:我挨了韩长脖一牛角炮,身上打了十多颗砂眼。我一铁叉搠在狗儿的后心上,拴块石头就把狗儿的脑袋放了炮,平常得就像剔牙缝似的。金老万说:你狗儿的冲进韩长脖家非要把他十二岁的独生苗虎虎给劈了,我咋拦下你的?老张头说:你还不是看中了韩长脖的百十顷地?韩长脖的婆姨拿地救了虎虎的命,要不你咋当掌柜呢?赵良说:这虎虎是不是后来带头闹义和团的虎虎?老张头说:咋不是他狗儿的?就冲他朝我又踢又咬的,我就知道他不是个良善的娃娃!后来这狗儿的起了事,一下就给老掌柜摊派了三十石粮,这是找茬儿寻仇哩!要不是他忙着联合官兵和百姓一块儿打洋堂,老掌柜的命怕是保不住,杀父夺地之仇还有不报的?金老万说:这得问问天助他不?他狗儿的死到临头了我对他仁义不?老张头说:这话不错!义和团散了后,虎虎成了土匪,绑票杀人的事没少做下!丹丕勒老爷的四十匹快马,把虎虎追得成了一只被打惊的野兔子,身上带着几处枪伤钻进了我的牛棚里,一下子就不会动了。赵良说:你就杀了他?金老万说:我一瞅虎虎那枪伤,肯定是没几天活头了。我就对他说你是愿意流血流死呢还是愿意让官府割了头?我瞅虎虎是条好汉,就想开导开导他:你咋也是活不成了,不如好吃好喝一顿,自个了断算了!你要听大叔的话,大叔送你一口好棺材,和你大埋在一处。我这么一说,虎虎感动得眼泪叭嚓的。老张头说:这狗儿的啃了一颗烂猪头,喝了三碗烧酒。我在二道梁上给他拴好了上吊绳子,帮他把头伸进套子里,可这狗儿的就是舍不得踢板凳子。磨蹭了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还下不了狠心。我说虎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后生家哪有这样办事的?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老掌柜把棺材也给你答应下了,你该交待的话又都交待了,咋到这节骨眼上又忽然下开了软蛋呢?咱这半天,不是鸭子孵鸡瞎忙活了?你真以为能活着出去咋的?我这么一劝,虎虎才把狠心下了,脚底下一空,甚都利索了。金老万说:我打落虎虎的那口棺材咋?老张头说:好材,好材!全是三寸厚的油松板子,一敲的,他狗儿的有这么一口好棺材,也多亏碰上你老掌柜了!

金老万说:咱们今天咋了?扯开了这些陈糠烂谷子?小姐说:我听着就像说古似的。金老万说:创业难哇!我有时闭着眼琢磨,这黑界地每一块地,没有不沾着血的!赵良对王大爪子说:你后生听听,老掌柜这家业来得难不难?老张头说:现在的后生娃享了多大的福!给国梁娶亲,五百大洋打住了不?赵良说:有些还没细算哩,咋也得花五百。金老万说:得这么个数!多亏种了些烟亩,庄户人才有了大把的银子花。奎子,你狗儿攒下了多少大洋?王大爪子说:有一百二十七块大洋,还不是老掌柜这十多年给的。金老万说:你们瞅瞅这芝麻开花的日子,连我的羊倌都有一百多块大洋了,一百多石粮哩!够你狗儿的敞开肚肚吃半辈子。王大爪子说:都吃了咋?我还得盖房娶二女子哩!咋节省也不够呢!金老万说:你自己切点草疙瘩,门窗檩材甚的我给你备下。赵良说:奎子,你哪辈子修来的福,碰上这么好的掌柜!老张头说:甚叫仁义?人们光听书上说了,有谁亲眼见过不?跟老掌柜学甚?就是这仁义二字!小姐说:奎子,你犯甚呆,还不快给老掌柜磕头。

王大爪子给金老万磕头说:多谢老掌柜,你有事情吼喊我。小姐说:这娃也不会说甚话。金老万说:甚谢不谢?这是大爪子光屁股猴小小时,我就答应下的。答应下的没办,就是我的不是。蒙天哄地,不能日哄猴娃娃。老张头说:你听听,你听听!张口就是做人的理!金老万说:你狗儿就给我戴高帽吧!小姐说:老掌柜是把事情做在这了。

王大爪子憋了半天说:老掌柜,我也想种些烟亩哩。金老万说:你咋不想放羊了?王大爪子说:明年我要娶亲,哪能光让你老人家帮衬?我咋着说,也是五尺高的男人!老掌柜要是租给我些地,种些洋烟,就算从根上帮我大忙了。金老万说:好心胸,好算计!我早就说这娃手大,有搂财之相!只是种洋烟要上等水地,这些水地都有了人家,再从别人手中收回,免不了打破人脑子。王大爪子说:我瞅老约翰滩那块滩岗子地劲还挺大,草长得没人高,都能藏得下怕怕,准能种洋烟。我把地开出来种烟,还要把房子盖在那岗子上。金老万说:你想好了?王大爪子说:我想好了。金老万说:那就依你吧!你狗儿下一百块钱的洋烟籽种,那地就算不好,也得有五倍的利。王大爪子一个劲咧嘴笑。小姐说:今天你算全称心了!快去洞房闹红火吧。王大爪子说:我红火去了!金老万扬扬手说:快去哇!洞房越闹越喜兴。老张头嬉笑着说:反正三天没老小,我也去红火红火!金老万说:你这老刺猬别把新媳妇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