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莉下班的时间,在凌晨六点。
这隆冬的时候,日短夜长,清晨六点,天色尚未开始亮呢,还是像黑夜似的。
今天下班的蓝莉,心情十分阴郁,因为凌晨四点左右,西座三楼十号病床的病人,终于不治了。
蓝莉是××医学院护士专业的大四学生,虽然已经在这个医院当实习护士两个月了,但蓝莉面对病人的死亡,还是很不能习惯,每每有病人不治,她的心情就会十分难过,有时这种难过的情绪更会持续几天。
黎斌就曾经笑过她,这么柔软的心肠,怎么会去学护士专业的?如今常常把自己的情绪弄得低落,甚至为些非亲非故的人掉眼泪,无端伤感那又何苦?
为了这个问题,蓝莉骂过黎斌麻木不仁,两人由互相挖苦,还认真地吵过一场,后来还是黎斌送足一个星期鲜花,不管风风雨雨,早班晚班都来蓝莉实习的这家医院门口等,才使蓝莉回心转意。
蓝莉就是那么心肠软的女孩子!
像刚不治的那个病人,他是半个月前入院的,入院时已经是两条腿完全肿胀,肾病的末期所有病征全都出来了。
虽然蓝莉不是医生,但以她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加上实习的这两个月,每天接触不同的病人,所以,看到那病人进院时的情形,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活着离开医院了。
可是,病人是那么年轻,虽然已经是病入膏肓,但他仍是那么的乐观,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如果不是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他不会按铃麻烦护理人员,应该说,在许多病人之中,那么有修养的还是非常少有,尤其身患重病的人,忍受着肉体的痛苦,还能这么有礼和蔼,更加罕见。
所以,医院内的工作人员没有不喜欢这个病人的,大家平时在喝咖啡的时间,如果偶然提到这个病人,都会万分难受,因为医生已经说过,他是等日子而已!
病人是那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十来日的相处,从探病的亲属口中,蓝莉更知道,这个病人刚刚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但有些人的命运就是那么倒霉,像这个病人,刚巧顺境开始,就发现病征了。
也不是不立刻治疗,但正如医院中的王医生说,病人能否痊愈,不过就是药物与细菌竞赛,看谁赢出来。
这位病人身体中的病菌,却是战胜了药物。
今晚深夜一点多,病人休克过去,经医生判断,病人已经活不过黎明了,于是马上通知病人的寡母赶来。
病人始终没再醒过来,直到四点,病人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蓝莉看着病人的寡母哭得呼天抢地。
像这种情形,甚至像这种处境的,病人亲属哭得地惨天愁,医院里几乎无日无之,蓝莉她们已是司空见惯。
当然,因为刚咽气的病人是那么罕见的好青年,所以蓝莉与两名值夜班的同事要劝走病人的寡母时,也不由自主地陪着落泪。
“蓝莉,你别理会那位太太了,免得大伙儿一起哭,外边有人照应,我们还是赶快做完这儿的事。”一起值夜班的凌小冰,很知道蓝莉的性格,所以把病人的遗属劝出去后,忙忙地对蓝莉说道。
医院内有这么个规矩,刚去世的病人,要由护士们清理消毒了遗体之后,才移到太平间,等待病人的亲友办理认领手续。
这个清理消毒的工作,在行内的人来说,俗称打包。
凌小冰是担心蓝莉的软心肠,所以特地留她在病房中帮忙做消毒工作。
医院的公众病房,一个大房间内有20个病人,每当有病人快要不治的时候,医院内的工作人员就会用屏风把病床围起来,以免其他病人见到邻近的病人去世,心理与生理都大受影响。
因为是深夜,病人去世时,家属抚尸大哭是不可避免的,但扰攘一番之后,病房中的其他病人,有些因为本身也是重病,奄奄一息,根本无暇去理会其他人,另外有一些,吃了镇静剂才睡觉,纵使刚才曾被吵醒,如今也是再度回到梦乡中。
一条生命的流逝,对其他人似乎是半点影响也没有。
病房里的灯,也因为深夜转回昏暗。
蓝莉与凌小冰,已经把一切“打包”的工具及消毒药物准备好了。
凌小冰比蓝莉的实习日子还要长,对这些善后工作,比蓝莉更熟练、更麻木。她面无表情,以熟练的手法,迅速把病人的衣服都脱下来,用消毒药水清洁病人的身体,而蓝莉在一边帮忙。
当她见到凌小冰已差不多把仰卧的病人胸前清洁好,很自然地,就把病人的身体翻过去。
然而,当她翻的时候,她就发觉,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咦!你看看!”凌小冰在蓝莉的动作受到阻碍时,已经立刻注意到了,同时向蓝莉叫道。
蓝莉经凌小冰这样说,马上就发现,病人的手,不知是否在垂死前曾经有过痛苦的痉挛,所以,他竟是紧紧地抓住床单,五指牢牢地抓住。
“先生,请你合作一点,我们替你洗澡呢!”凌小冰此时又开口了。她的表情毫无特别,就像是跟一个普通人讲话,然而,她说话的对象,是个永远也不会呼吸、无知无觉的死人了!
蓝莉对凌小冰这么突然对死人说话,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仿佛她这么跟个死人打招呼,是理所当然似的。
而且,当凌小冰这样说完之后,蓝莉立刻去抽死人的手指。
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刚才明明任她们怎么扳,怎么拉,死人的手指是牢牢地握住床单,可是,当凌小冰说完这句话之后,蓝莉再去抽,死人像真的懂得她们的话,仍有知觉似的,手指居然松开了。
死人的手指松开之后,她们就很自然地把死人翻过身,为他清洁身体背后了。
原来,为刚死去的病人清洁尸体时,通常都不会顺利,似乎,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心甘情愿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刚死的人,不是抓住床单,就是全身抽紧在一起,不愿意被清洁,然后被裹起来。
而有经验的护士遇上这种情形,就会像凌小冰那样,把死人当作是活生生的,向他说句请合作或大吉利这类的话,她们工作上的一点点阻碍就会得以解决。
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说出来非常玄妙,可是,却真的如此,几乎已成为这道打包手续之中,不成明文的一项规矩。
所以凌小冰也不过是按照“行规”处理,蓝莉也非头一次遇上,对这怪异的情形,一点也不以为奇。
除了死人的手曾紧抓床单不放之外,“打包”的工作顺利进行,医院的同事把打了包的尸体移到太平间,蓝莉给自己也清洁消毒之后,已是六点下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