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唐诩①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②,只是志到熟处。”
【注释】
①唐诩:江西人,王阳明的弟子。
②“从心”句:意为心与天理已合二为一,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背离规矩。语出《论语·为政》。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心中长存善念,就是行善去恶吗?”
先生说:“心存善念,就是天理。这个念头就是善,还想要什么善呢?这个念头本就不恶,还要再除什么恶呢?这个念头就好像树根和树芽,所谓立志,只是常守这个善念罢了。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守志到了习惯成自然的地步。”
【原文】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言语、行动,大多是以收敛为主,即使发散也是迫不得已。天、地、人、物都是这样。”
【原文】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①,惜其早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②。”
【注释】
①具体而微:意为已经具备了圣人的基本条件,只是某些方面稍微逊色。语出《孟子·公孙丑上》。
②良工心独苦:语出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意为优秀的工匠匠心独运,却因此而常受到庸人们的非议,可是跟一般俗人又无法沟通,所以很苦闷。
【译文】
陆澄问:“文中子这个人怎么样?”
先生说:“文中子大概就是孟子所说的那种‘几乎具备圣人条件,只有一点点不足’的人,只可惜去世太早。”
陆澄问:“那为什么还会犯仿造经典这样的错误呢?”
先生说:“仿作经书的行为也不是都不对。”
陆澄问为什么。
先生沉思良久,才叹道:“现在我更体会到‘良工心独苦’这句话了。”
【原文】
“许鲁斋①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注释】
①许鲁斋:名衡,字仲平,号鲁斋,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元代大儒,力倡程朱理学,为理学在北方的传播贡献很大。他曾说过:学者治生最为先务。
【译文】
“许鲁斋认为儒生应该以谋生为先,这种说法也会误人子弟。”
【原文】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的元气、元神、元精这三个概念。
先生说:“这三者只是一件事,流行时称作气,凝聚时就是精,巧妙运用叫作神。”
【原文】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译文】
“喜、怒、哀、乐,原本就是中正平和的,只是人加了别的想法,就会过度或不足,也就成了私欲。”
【原文】
问:“哭则不歌①”。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注释】
①哭则不歌:语出《论语·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意为孔子哭过后,当天就不再唱歌。
【译文】
陆澄问:“哭泣的时候不唱歌是为什么?”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原本就是如此。”
【原文】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译文】
“克己必须彻底,不存丝毫私欲才可以;有一毫的私欲存在,众多的恶便会接踵而至。”
【原文】
问《律吕新书》①。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②。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释】
①《律吕新书》:南宋蔡元定着,上卷《律吕本源》,下卷《律吕辨证》。
②候气:测量阴阳之气的变化。古人用黄钟律管测定节气变化,把芦苇之灰放进律管里,冬至来时,阳气上升,管中的灰就会飞扬。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询问对《律吕新书》的看法。
先生说:“学习者应该以当前的事务为急,就算对确定音律的方法十分熟悉,恐怕也无济于事,在心中确定礼乐的根本才行。并且《律吕新书》里多用律管测定节气的变化。但是到了冬至的时候,律管里灰飞扬的时间会有先后之别,在一瞬间,怎么能确定到底是哪一根律管代表冬至的到来呢?必须自己心中先知道冬至来临的时刻方可,这便有不通之处了。因此学习者应该在礼乐的本源上用功夫。”
【原文】
曰仁①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注释】
①曰仁:徐爱的字。
【译文】
徐爱说:“心就像一面镜子。圣人的心就像明亮的镜子,一般人的心像昏暗的镜子。近代格物的学说好像是用镜子照事物,只知道在怎么照上用功夫,却不知道镜子本身就很昏暗,这怎么能照得清楚呢?先生有关格物的观点好像是磨镜子,是为了让它变得更加明亮,在打磨镜子上用功夫,镜子明亮之后并不会影响照亮事物。”
【原文】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就道的精粗问题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道本身并没有精粗之分,只是人们在对道的认识上有精粗之分。就好比这间房子,人初次进来时,只看到房子的大致轮廓;在里面住得时间长了,就对里面柱子墙壁等看得一清二楚;住得再久一些,就连柱子上的花纹等也能够看清楚。然而还只是同一间房子。”
【原文】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各位最近为什么很少提问题呢?人一旦不努力,就觉得已经会做学问了,只需按照已知的方法接着做就行了。殊不知私欲就像这地上的尘埃,会天天累积滋长,一天不打扫就多积一层。如果能够踏踏实实地用功就会知道道是无穷无尽的,越是钻研越觉得深奥,一定要搞清楚弄明白,没有一点不彻底才可以。”
【原文】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功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功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大学》说:“认识到位才能谈诚意”。现在尚未彻底懂得天理私欲,怎么在克制私欲上下工夫呢?”
先生说:“如果有人能够认真切实持续地用功,那么他对人心天理之精微的认识将日益精微,对私欲之细微的认识也日益清楚。假如不下克制私欲的功夫,整天只是说说而已,最终天理和私欲不会自己显现出来。就像人走路一样,走一段,才能看清楚一段。到了岔路口,有了疑惑就询问打听一下,问了再走,方能逐渐到达要去的地方。现在的人就算知道了天理也不愿存养,就算已经认识到了私欲也不肯去除,只一味地发愁不能尽知天理,只管信口空谈,又有何用呢?不如暂时先将私欲完全克制住,再去发愁不能尽知天理和私欲,也不算晚。”
【原文】
问:“道一而已①,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②,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释】
①道一而已: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夫道,一而已矣。”
②道无方体:语出《易经·系辞上》:“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指道变化神妙。方,方向。体,具体形态。
【译文】
陆澄问:“道就是一,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道也有技巧吗?”
先生说:“道是无方所、无形态的,不可执着。局限在文义上求道,就离道更加远了。现如今人们谈天,其实又何曾见过天?认为日、月、风、雷就是天是不对的;将人、物、草、木认作天也是不对的。道就是天,若是能认识到这一点,什么不是道呢?人们只局限于自己的一隅之见,就认定道就是如此而已,所以才会有所不同。假如明白向自己内心里探求,见到自己的本心,那么无时无处不是道,哪里又有什么同和异?心即道,道即天。认识了自己的本心也就认识了道和天。”
先生接着又说:“各位若想认识道,就得从自己的本心上去认识,不假借于外物才可以。”
【原文】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①”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②之乐,稷③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唯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①知所先后,则近道:语出《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②夔:传说是舜的乐官。
③稷:周人的先祖,尧舜时主管农事的官。
【译文】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数量和功用,也须先行研究吗?”
先生说:“人只要能够成就自己的心体,则用就包含在其中。假如存养的心体已有了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是做什么都很容易了。如果没有这样的心境,即使事先知道了世上许多的名物度数,和自己毫不相干,只能是点缀而已,自然不能处事待物。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管名物度数,只是‘知道了各样事情的先后,离道就不远了’。”
先生又说:“一个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去做事,这样才能有成就。比如,夔精通音乐,后稷擅长种植庄稼,是他们天生的资质适合才这样做的。成就一个人,也就是要让他的心体吻合天理。待人应物,能从天理出发,才能被称作有才能的人。心体吻合天理,就会成为‘不器’之才。就是让夔和稷交换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他们同样能做到。”
先生接着说:“《中庸》中说的‘身处富贵之时,就做富贵时能做的事。身处患难之境,就做患难中能做的事’,这些都叫‘不器’。只有那些存养心体达到纯正境界的人才可做到。”
【原文】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先生说:“与其挖一个数顷宽却没有源泉的池塘,倒不如挖一口数尺深但有源泉的井,这样水才能长流不竭。”
那时,先生正好坐在池塘边,旁边又有一口井,所以就拿这个来比喻做学问。
【原文】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①。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注释】
①一元:宋朝邵雍说天地从形成到毁灭的一个周期叫作一元,共有129600年。
【译文】
陆澄问:“现在世风日下,如何才能再现太古时期淳朴的民风呢?”
先生说:“一天就是一元。人在早上醒来坐起身,没有与任何东西接触,此时心中的清明景象,就像处在伏羲的时代一样。”
【原文】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唯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译文】
陆澄问:“心要追逐外物,如何是好?”
先生说:“国君端身拱手,六卿各司其职,天下就能太平。人心统领五官,也要这样。现在眼睛要观看的时候,心就追逐美色;耳朵要听闻的时候,心就追逐美声。如果国君要选拔官吏,就要亲自去吏部;要调动军队,就要亲自去兵部。这样的话,不仅丧失了国君的身份,百官们也不能尽职尽责了。”
【原文】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