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拿破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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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岩(14)

现在他常说意大利语。就是讲法语也会掺进一些古怪的意大利熟语。某天,他读到有一个议员攻击他,说科西嘉人连给古罗马人做奴隶都不配,可法国人竟然从他们中选出了自己的领袖。他却认为这是对科西嘉人的巨大认同:“因为连古罗马人都知道,科西嘉人不可奴役……而且,科西嘉地处法兰西与意大利之间,作为两国统治者的出生地再合适不过了。”

一夜之间,科西嘉又成了他的祖国。“啊,医生,科西嘉美丽的天空在哪里?我多么想飞回那里。那里的人民一定张开双臂欢迎我。那里曾是我的家啊。你觉得同盟国能在科西嘉左右我吗?你知道我们这些山民,既勇敢又自负!岛上的一谷一溪我都熟悉!”他强调说,以前他虽然并未关心过自己的出生之岛,可他也真的想过要赞美这个岛,要当着全法国的面对故乡有所表示。然而不幸被囚于此让他未能如愿。他谈到岛民伟大的精神,谈到他们血脉中凝聚下来的复仇心和荣誉感,他还谈到保利。“那里一切都更美好,就连土也是香的。我就是闭上眼睛也认得出来。别的地方我找不到这种感觉……唉,我出生的房子已不是我的了,我没了故乡,也没了祖国。”

这个失去祖国的灵魂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惜太晚、太过痛苦,也太过间接了。或者他说得太晚了。海水的这端击打着圣赫勒拿岛的岩石,那端撞击着科西嘉岛的礁石。而今,他的情感成为联系这两座岛屿的纽带。他一再否认科西嘉岛是他的故乡。而圣赫勒拿岛却属于他的敌人。在这两者之间,则是法国。同样的海水冲刷着三者的海岸,那是他从未征服的大西洋。

那个科西嘉医生并不支持皇帝。他不相信拿破仑的病痛,他以为皇帝无论做什么都一定隐藏有某种政治动机,皇帝只是想借此返回欧洲。他居然在皇帝发病最严重的时候擅离职守。当初皇帝的确曾为了政治目的曾经称病,现在不得不自食其果。因为在他行将就木之际,他的这位老乡却以为这种痛苦纯属做作。两人之间严重不合。病人想赶走这位医生。他给总督写信,要求把安东马尔基送回欧洲。总督对此极为高兴,这意味着他的胜利。在科西嘉的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发生争执的时候,他正好坐收渔人之利。拿破仑去世前四个星期,这个监狱的看守又想闯进来看看他。这个刺激对拿破仑的病情大大不利。

忠信之人日渐减少,仿佛是在印证他蔑视人类的观点。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这名囚犯眼睁睁看着他的四个仆人和年老的牧师返回欧洲。另外两个病了,剩下的两名主要追随者也在考虑离开:蒙托隆与夫人通信谈论寻找替身的事。贝特朗在其家人的逼迫下,最终决定放弃陪伴皇帝,返回法国。为了留住他,蒙托隆不得不告诉他,皇帝说自己身患重病,并非是为了左右他的决定。贝特朗最终宣称留下,皇帝听了极为高兴,身体也有了点起色。只有一个人从未想过离开皇帝,那就是宫廷内侍马尔尚。皇帝对他说:“再这么下去,就只有你和我留在这儿了。你会继续照顾我,直到我死。你还得帮我合上双眼。”

一次,他的贵族追随者突然吐露出埋藏在心中很久的隐私,这让他着实难受。在一次争论中,贝特朗嚷道:“废黜路易十六之后,如果国民大会拥立奥尔良公爵,那将是我平生最惬意的一天。”皇帝一言未发,但后来痛苦地说道:“贝特朗可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让他当上了帝国的大元帅的!”

随着体力日衰,他很想找些精神上的依靠,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请求他的亲戚帮忙。他口述了一份关于自己病情的通报寄给了他最喜欢的波丽娜,其中写道:“皇帝殷切希望殿下能将此详情告知英国的当权者,他最终孤独地死在了这可怕的岛上。他的垂死挣扎十分凄惨。”

4月中旬,即死前的三个星期,皇帝让人把门锁上,向蒙托隆口述他的遗嘱。写完之后蒙托隆又将遗嘱向其重述一遍,因为只有经他亲手书写才能免遭怀疑。皇帝坐着写了五小时,浑身直冒冷汗。这是一份显示了政治家的伟大和人类的情感的文献,这份文件也是对他一生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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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 作为继承人的士兵 遗赠 给儿子的遗产 姓名的命运

政治遗嘱 敦促谅解 未来国王的使命 欧罗巴合众国

首先,他在遗嘱中宣称自己信奉罗马天主教,他生于此环境,重建了它并一直守护它,可他的内心从来不曾接受它的教义。接着,他又想到英雄之墓的荣耀,像某个参加竞选的法国人一样写道:“我希望能把我的骨灰安葬在塞纳河畔,安葬在法国人民中间。我是如此热爱他们。”

他接着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希望儿子能够拥有自己所有的权利、财富和智慧,拥有一切在拿破仑死后仍然发挥作用的东西。所以他向他的“爱妻”保证,他对她的爱始终未变。他希望她能用心照料他们的儿子。虽然他的儿子现在是奥地利王子,但他也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曾是法国的王子。他绝不能成为政治寡头们压迫欧洲人民的工具,首先要防范的人就是他的外公。

接着是对敌人的致命一击:“我过早地死去,凶手就是英国的独裁者和他们雇用的杀手。”他又用古罗马保民官的口吻煽动道:“英国人民会为我复仇的。”在这一部分的结尾,他说他失败的原因是“马尔蒙、奥热罗、塔列朗和拉法耶特的背叛,当时法国内部其实不乏我的支持者”。他又补充道:“我原谅他们。”然而,在这句基督教套话之后,紧接着的话语却体现出军人的锋芒:“但愿未来的法国能像我一样宽恕他们。”

然后他用一种贵族式的文体来感谢他亲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感谢他们多年以来对他的关怀。路易最近刚公开发表文章抨击他,拿破仑在遗嘱中也原谅了他。接下来是他的财产处置。

遗产主要分成几大部分,首先,14年来他所节省下来的皇室年俸。其次是他自行出资为王宫购置的首饰、家具、银器。另外就是他在意大利的财产。他认为总价超过2亿法郎。他强调说,任何法律都不能没收这笔财产。那些参加了1792至1815年的各项战役并幸存下来的官兵,将得到这笔财产的一半,根据他们服役时的薪金进行分配。另一半则分给那些因外国入侵而遭到破坏的省市和乡镇。他试图通过这一举动让新政府受到道德的谴责,因为当年他退位时,波旁王朝没收了他所有金子和贵重物品。这也可以加强军队和人民对他的好感。他同时希望这能对他的王朝无形中产生积极的影响,就像安东尼公布了恺撒遗嘱所产生的效果。

接着他列出了97名受赠人。他想了十天,敲定了这份名单。蒙托隆写道:“他的大脑一刻不停地思考,考虑还有哪些地方可以证明他的慷慨,每天他都会想起一些以前仆人的名字,他想嘉奖他们。”为这些受赠人他准备了大约2000万法郎的财产。他觉得这笔钱比前面巨大的帝王财产要保险。其中有600万现金是他离开巴黎时存起来的。

谁是受赠人呢?

蒙托隆获得200万法郎,贝特朗和宫廷内侍马尔尚各50万法郎。马尔尚虽是仆人,却是唯一一个被拿破仑称为朋友的仆人。拿破仑补充说道,他希望马尔尚能与他的一个老近卫军军官联姻。他指定马尔尚、贝特朗和蒙托隆为遗嘱执行人,并命令他们在文件的每一页上都盖上章。拿破仑手写的最后文件上便有四个人的盖章:皇帝的鹰章,两位旧贵族伯爵的纹章,还有一名普通老百姓的缩略签名。马尔尚获得了皇帝的最大信任:他将负责执行皇帝最终的意愿。“他为我服务,但纯粹是出于友谊。”

凡是在圣赫勒拿岛上服侍过他的仆人,都将得到一部分财产。几个医生也有份儿,他们中有一人被皇帝称为自己见过的最有德行的人。然后他将遗产赠给关系亲密的将领、秘书,两名作家、厄尔巴岛卫队,阵亡将领的遗孤。他们分到的金额数目相同。另外还有马夫、宫廷侍从、传令官、猎人、一名埃及的领骑官、一个看门人、一个图书管理员、科西嘉世交的后代和他奶妈的后裔。他虽然过去多次接济奶妈的后裔,但这些人还是生活得比较窘迫。还有他当年在奥松学习时一位老师的子孙,土伦战役中把指挥权交给他的将军的后人。有一位议员不顾整个委员会反对坚决贯彻了拿破仑的土伦计划,他的子孙也在受赠之列。另外还有阵亡副官米尔隆的后代。为了纪念他,皇帝曾用这个名字来给一艘船命名,后来用他做化名。还有一个下级军官,曾被指控计划谋杀威灵顿,后又被无罪释放。皇帝曾这样说道:“他完全有权杀了那个贵族寡头。因为威灵顿建议把我送到圣赫勒拿岛上来并置我于死地。他如果真杀了威灵顿,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为自己辩护,那就是法国的利益。”

他用这样一句革命的呐喊结束了受赠者的名单。在给执行人的指令中,他列举了其财产的主要范围:俄罗斯的孔雀石家具,巴黎市赠送的金质餐具,用波丽娜的钱在厄尔巴岛上置办的一处小产业(前提是波丽娜在他去世时也已离世),存在威尼斯的价值500万的水银,威尼斯大主教遗赠给皇帝的财产(前提是真的如他所说那样,让皇帝继承他的遗产),藏在马尔梅松的黄金与珠宝,这笔钱没有赠给约瑟芬,也许还能被找到。这是一个国王,也是一个冒险家幻想出来的财产清单。

他将一盏小银灯赠给母亲。这盏灯伴随他在圣赫勒拿岛上度过了六年的不眠之夜。他的兄弟姐妹都得到了一些小小的留念。他提到了约瑟夫和吕西安,好像彼此之间从未有过龃龉。每人可以得到“一件绣花的大衣、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而在生前,拿破仑送给他哥哥的是一顶王冠,并也曾给吕西安提供过这样的机会。

拿破仑真正的继承人还是他的儿子。首先,他的儿子将继承所有的武器、马鞍、马刺、盒子、勋章、书籍、衣物、行军床。在详细清单的最后,他补上了一句庄严的话:“我希望他能珍视这笔小小的遗赠,以此纪念他众口传诵的父亲。”这份清单非常琐碎,甚至还包括两条睡裤和两个枕头套,但其中也有不少闪光点:“我在奥斯特里茨的佩剑。在乌尔姆、艾劳、弗里德兰、吕堡、莫斯科、蒙米来尔用过的金质旅行箱。1815年3月20日在杜伊勒利宫路易十八的桌子上找到的四个盒子。我的闹钟是腓特烈大帝曾经用过的,我从波茨坦把它带到了这里,放在第三个匣子里。一件蓝色大衣,那是我在马伦哥战役时穿过的。还有我任第一执政时的佩剑和荣誉军团的绶带。”每一项物品之后他都会指定一名亲信亲自保管。他儿子年满16岁便可以接受这些东西。

然后,他要求马尔尚保存他的头发,请人做成手链,加上金质锁扣,送给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和皇后。接下来的一句话尤为感人:“稍大一点的手链由我儿保存。”他提到了很多不同的地点和人物,希望与这些事物相联系的回忆能够让他的儿子感兴趣:“回忆我将成为他生命的荣耀。人们将为他提供一切条件,以方便他实现这一目标。如蒙幸运恩赐,他可望重登皇位,那么遗嘱执行人有义务向他解释,对于我那些年长的军官、士兵和忠实的侍从,他究竟欠他们些什么。”同时也希望他们能够尽其所能设法与他谋面,并竭尽全力让他明白“事情真相和其中的关联”。待他稍大点以后,希望母亲和兄弟姐妹能写信告诉他,希望自己的军官和仆人的孩子们愿意为他服务。希望母亲也能“留下一些珍贵的遗物给孩子做个纪念,例如她的画像、我父亲的画像、或是一些珠宝,来帮助他儿子重塑对祖父母的记忆”。

他便以如此朴素的情感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还用煽情的语言提到了祖父母。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后却隐藏着深渊:“一旦我的儿子成年,且没有什么不便,他就必须恢复拿破仑这个名字。”

他为他唯一合法的继承者做了如此细致周到的安排,然后在第37款中他又附上几段文字:他希望小莱昂从事文职,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成为军官。但是他没有想到,在他的合法继承人不幸夭折几十年后,不务正业的小莱昂娶了一个厨娘,在美国结束了他的一生。而瓦莱夫斯基伯爵后来却做了部长,主导着法国的命运。他面庞清秀,表现出天生的聪慧,也向人们展示他来自于何人的爱情结晶。

他还写了另外一份遗嘱给他的合法继承人。在他弃世前两个星期的一天夜里,他把蒙托隆叫来。在最后几个星期中后者尽心竭力地照料着他。蒙托隆回忆道:“我走进去,他端坐在床上,目光中的熊熊火焰让人担心,我真怕他烧坏了。而他说道:‘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我和贝特朗谈过,遗嘱执行人该对我的儿子说些什么,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还想再给他些建议!你记一下’。”

皇帝接下来的这份政治遗嘱长达12页。其中没有一个字涉及战争,有的只是和平。他提到了欧洲,从中可以看出由他肇始的19世纪几乎所有的主要思潮。这份政治遗嘱就好像是他获得了再次统治的机会而提出的对未来的展望。是对自己事业充满自豪的批判。是对新型政体的前瞻。是对20世纪的警示。是他从岛上向欧洲发起的呼吁,呼吁各民族联合起来。是强调民族间相互理解,推崇自由、平等、文化、才智和贸易的声明和宣言。而这一切都是生命垂危的拿破仑在一夜之间完成的,那时他一直发着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