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拿破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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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岩(2)

在巴伐利亚军官名册中,他发现了一个以前军团战友的名字,那是一个铁杆的保皇派。他任命此人为自己的侍从武官。他们已经14年未曾谋面,如今却在战场上相见。当这位故交前来报到之时,拿破仑同他并肩离开人群,下马后坐到路边的一块侧石上。那人要为他牵马,拿破仑说道:“不必,这不是你的事。”一名狙击手过来牵走了马。皇帝开门见山地说道:“您有一次在贝桑松的尉官宴会上,将餐巾扔在桌上,大声嚷道:‘我绝不和一个雅各宾党军官同桌进餐!’今天就让我们将这笔旧账一笔勾销吧。”随后他招手唤来随从道,“看,这可是旧日军校中的杰出人物!我们曾经一起解过方程。”紧接着他就不再客套,“你的弹药充足吗?装备如何?什么时候能准备就绪?”

拿破仑一生中最不寻常的经历,也许要归功于1813年的魏玛首相缪勒。那是在埃尔富特,两名枢密官用密码通信,被法军前哨截获,通信者也遭逮捕,于是缪勒被召来。在缪勒的面前,拿破仑怒火冲天,扬言要火烧耶拿城,并枪毙那两名枢密官。这时,缪勒突然大声地抗辩道:“不,陛下,您不能犯下这样的暴行!您不能给自己声誉涂上洗抹不去的污点。不能让无辜者流血!”万分激动的德国人不由自主地逼近了皇帝。皇帝心中一凛,手掌不由得紧握剑柄,而缪勒也被同僚拉回。沉默片刻之后,拿破仑说道:“你很大胆。但我认为你是一位不错的朋友。贝尔蒂埃将再次调查此事。”后来,那两名枢密官被赦免了。

这一幕充分展现了两个男人的个性,同时也又一次显示出拿破仑天生的尊严,这种尊严能够承受一切,因为它不可战胜。但倘若被一支毒箭击中,它也会颤抖抽搐:荣誉感是自信心最薄弱的软肋。

任执政时他说:“如果法国人民期待从我这里能获得某些好处的话,他们就必须容忍我的缺点。而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能忍受屈辱。”他说过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我可杀,不可辱。”布里昂说过,拿破仑早年从不相信法律和道德,但却笃信荣誉。这足以弥补他那缺乏道德的基本情感。这种荣誉感对他的本性所施加的力量使他完全不同于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佣兵首领,而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也绝不能将他和那些人等量齐观。布里昂曾是他多年的挚友并长期担任他的枢密官,可由于卷入受贿丑闻,被他决然从身边赶走。多年之后他依然不批准布里昂进入荣誉军团:“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可以拥有金钱,却不配拥有荣誉。”当国王热罗姆的汇票遭拒付时,拿破仑训斥他说:“卖掉你的钻石、银器、家具、马匹,务必偿清债务!荣誉至高无上!”

在这一点上他非常的敏感。多年前,一位公证人曾劝约瑟芬不要嫁给这个声誉欠佳的人。在他加冕之后,便将这名公证人召来,以恢复自己在他心中的名誉。而在圣赫勒拿岛上,他想起当年在布里埃纳上学时一位瞧不起他的德国老师:“我只想知道,鲍尔先生有没有看到我的出息。”

他崇尚荣誉,也同样推崇良好的社会风气:“执政者最糟糕的品质,莫过于不道德,一旦他让这种不道德流行起来,就会毒害社会。”他之所以重视道德,并不仅仅因为波旁王朝和执政们的前车之鉴,更是由于他天生的气质,是他尊严的要求。人们从未见过,军人拿破仑说过或开心地听过一个猥亵不堪的笑话。在他任执政之后,便立即禁止约瑟芬邀请她昔日那些风流女友来到官邸。多年之后,他闻悉约瑟芬再次接见了塔丽昂夫人,便写信责备她道:“我不想听任何的开脱。她带着八个私生子嫁给了一个可怜虫,我现在比过去更加瞧不起她。过去她还不失为一个可爱的轻佻女人,现在就是一个庸俗的粗鄙妇人。”

塔列朗与女友同居多年,拿破仑命令他要么娶其为妻,要么在24小时内辞职。他封贝尔蒂埃为侯爵,但提出相似的附加条件:“你的风流史拖得太久了,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你现在50岁,可望活到80岁,这30年留给你过合法的婚姻生活。”革命掀起了铸造裸体神像的时尚,拿破仑将它重新取消。人们要在公开场合竖起一个女水神像,并让水从她的乳房中喷出。他命令将这些有伤风化的“奶妈”移走,命令中说:“女水神应是处女之身。”他从不让自己的女友到处招摇,他给她们很多钱,却不会去提升她们的地位。恰恰相反,他像中产阶级一样提倡夫妇共卧一床:“这对于共同生活至关重要,能加强对丈夫的影响,保证他的忠诚,促进亲密和道德感。夫妇终夜共眠便绝不会形同陌路。只要我保持这一习惯,约瑟芬就会熟悉我的每一个心思。”

他自负的某个终极形式是报恩。这绝非普通的仁慈,而是自觉不凡的骄傲。凡是有恩于他的人,他必回以厚报。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愿欠下人情。由此也形成了他那政治上颇有争议的原则:绝不利用任何党派,也就不会因此受到任何约束。我们无须以浪漫的眼光看待这些。事实上,他掌权之后,任用的不仅仅是他少年时代的朋友和军校的同学,他还请在布里埃纳军校做过校长的一位神父退休后担任马尔梅松的图书管理员,实际上那里一本书也没有。当年学校的门卫成了他乡间别墅的看门人。他做炮兵中尉时曾在某个晚上追求过一位贵族小姐,该小姐在16年后求助于皇帝,拿破仑帮助了她,给了她的兄弟一份差使,还附上一封彬彬有礼的回信。他在遗嘱中提到了很多类似的人物。

他与乔治娜分手多年后,当他得知她经济拮据,不等她开口相求,便给了她一大笔钱。

以上都是金钱或物质上的回馈。而涉及爱情时,比如对于约瑟芬,他的报恩方式又有所不同。他的宿敌马尔蒙在此处说得极为明确,拿破仑“有一颗感恩、仁慈,甚至可说重感情的心”。在举行加冕典礼时,他对罗德尔说:“我怎么能为了青云直上就抛弃如此贤妻!我首先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不久后,他在给约瑟芬的信中说:“对我来说,忘恩负义就是一个人最大的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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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 过渡 正统化这一缺陷 贵族的强烈影响 爱人

法国人的怀疑 历史感 “我是个罗马皇帝” 棋手 荣耀

拿破仑摇摆于革命和正统之间,其真正原因乃是他的自负。拿破仑的发迹依靠的完全是自身的才能,他也因此而看不起一切依靠出身门第的纨绔子弟,但如果旁人确有成就的话,他也会对他人的自负表示尊重。可实际上,他又不能做到平等地对待他人。出于自负,他必须坚持唯才是举,然而他又必须要顾及大多数。他必须支持人人平等,同时又关怀个人利益。这些矛盾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一种悲剧性的冲突。

对他而言,最革命的莫过于他用以进行生存斗争的两种武器:精神和军队。“为什么法国军队所向披靡?因为贵族军官逃亡了,而士官取而代之,升为将军。由士官统率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因为士官们来自民间。”多年来拿破仑一直拒绝将荣誉军团的大十字勋章颁给梅特涅和施瓦岑贝格。直到有一天施瓦岑贝格的宫殿起火,两人才通过个人在火灾中的行动力得到了这一殊荣。他的弟弟荷兰国王肆意颁授勋章,拿破仑禁止受勋者在巴黎佩戴,他给弟弟的训诫足以垂范后世的国王:

“我们怎么能将这一不可磨灭的荣誉证明随意颁给不认识的人?此人也许不久就会被发现是一个十足的无赖。花点时间来看清你左右的人!颁发勋章不同于外出狩猎,心血来潮的兴致根本要不得,受勋的首要标准是有杰出的功勋……你还没有资格用你的肖像来授勋。”

他的自负也使他总是强调自己并非出身豪门世家。一次,几个溜须拍马之辈请他追封他的某个意大利先祖,他将此斥为愚蠢。有一次,梅特涅在维也纳炮制了一张谱系表,证明波拿巴家族出身托斯卡纳,他将谱系表拿给拿破仑看,皇帝说:“把这破玩意儿给我拿走。”他下令在国家公报中做出如下声明:“波拿巴家族之源起,一言以蔽之:雾月十八。世人时沐皇恩,奈何以探究其祖先源起为报?”有人曾为此与他争论,他激动地嚷道:“我无法容忍把我视同国王,这是一种侮辱!”

后来,他的思想发生转变,冲突也愈演愈烈。“我要做帝王中的布鲁图斯,做共和国的恺撒。”说这段话时他的用意还是模糊不清的。“我不知何为贵族,只知道我放走了一批贱民;我也不知何为贱民,只知道我扶植了一批贵族。”其含意则是昭然若揭。“塔西陀受到赞扬是因为他使暴君畏惧人民,而这对人民来说却是糟糕透顶。”这句话的含义则是清晰无比。

面对一个这样的灵魂,谁也不应满足于最简单的判断,说信奉自由只是拿破仑夺权的假面具,一旦掌权就立即过河拆桥。这里实际上涉及拿破仑的内心斗争。这也许是这个近乎完美之人所面对的唯一问题,而这个问题却困扰了他一生。

“我来自人民,和民众血脉相连……贵族则始终冷酷无情,不知宽恕为何物。”这番话显示出他内心的基本立场;但他并未就此止步,他从未有意成为某种政治意识形态的代表,他能够压抑住自己与生俱来的同情心来进行统治,这使他成了真正的天才政治家。当然,他的行为有时也会很可笑,例如向来唯功是赏的他也会将荣誉军团绶带挂在儿子的摇篮上。而当西班牙废帝称他为皇兄时,他让塔列朗转告说:他得称我为陛下。这些弱点都很好笑,但毕竟只是表面上的。他能认识自己弱点,有时还能克服它。有一次,他需要派一个人前往埃尔富特筹备帝王会议时,他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派欧仁还是老牌贵族塔列朗去。突然,他果断地说道:“我何必在意旁人如何指摘。我要告诉他们,我无所谓。”

真正成问题的是皇室王位继承的来源和法律程序:“称我为篡位者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只是登上了路易无法保住的皇位。如果我是他,无论革命给人们的精神带来多大的进步,也会全力阻止它的爆发……我的力量来自我的好运,我同我的帝国一样都是后来者。”在得出这一略显混乱的结论之后,他又进一步予以发挥。他在给弟弟路易的信中写道:“我不允许毁谤我的前任,从克罗维斯时代到公安委员会期间所发生的一切均由我负责,任何对于历届政府的恶意诋毁都将被视作对我个人的攻击。”

他的自负纠缠于正统王权的问题,因此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虽然平时君权神授只是他的政治口号,但现在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提及此事,竟要对旧君王的行为负责。而正是旧王的退位为他扫清了道路。

地位和身份问题困扰了他一生。奥斯特里茨战役获胜的那天晚上,在考尼茨宫里,奥俄军旗、俘获的敌将和敌军文件源源不断地被送来,但一看到巴黎的信使进来,他便抛开一切。而他又把所有来自巴黎的信函都放到一边,只拣出一封充满流言蜚语的私信。写信的妇人说,最近巴黎郊区的投石党人发誓,再不入朝觐见了。他恼怒地咆哮道:“这些人自以为比我还强大吗?好吧,纯种的贵族先生们,让我们走着瞧,走着瞧!”这发生在奥斯特里茨胜利之夜!

一厢情愿地追求一个女子却屡遭拒绝,最终由爱生恨。拿破仑的心理与此相仿。为了赢得传统的支持,他不惜一切代价!此事发生前不久的一个晚上,他把罗德雷从客厅带到台球室,击球开始之后,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参议院没有贵族情结,对帝制也缺乏忠诚。”

“陛下,它只忠于您个人。”

“这不是我想要的。它应当服从我的衣钵,而不是我个人。这件皇袍必须足以保障穿衣人的安全。这就是你们所缺乏的贵族精神,你们这些理论家!”

这番话谈论的正是皇位世袭的问题。继承权问题的直接后果是拿破仑的第二次婚姻以及随后的悲剧。拿破仑有两件事情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解决:子嗣与出身。因此,他要求正统王室和他联姻,建立面向未来的联系,同时也并未全然拒绝与正统王室建立面向历史的联系。他其实并非平民,而是一名贵族。谁又能反对他给自己这样的定位呢:

“我的处境特殊,谱系研究者试图将我的家谱回溯到大洪水时代。而有些人则认为我出身小市民家庭。真相其实位于两者之间。波拿巴家族虽不显赫,但确系科西嘉岛上的名门望族。即便是在最低限度上,也比妄图羞辱我的纨绔子弟高贵。”

从这段话中我们仿佛又听到了那个16岁的乡村小贵族的口吻。在军校和巴黎的住宿学校,一些贵族子弟经常讥讽与嘲笑拿破仑。而饱受奚落的少年拿破仑在自己的信件与文章中写下了同样的词句。这些恶少当年给予他的羞辱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政权的合法性、宫廷、婚姻、他本人以及欧洲的命运也许都会展示出完全不一样的图景。

他的自负,既表现在他与贵族的斗争中,也表现在他与法国的斗争中。他对于两者均只持有部分的认同。他虽是贵族,却并非真正的上层贵族,这因而导致他终生都对贵族这一阶层抱着批判的态度。从表面上看,他虽然也是法国人,但却没有法国血统,所以正如他对贵族的态度,他对法国人也是批评中始终夹杂着恼怒。他虽然征服了两者,却对其中任何一方都无法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