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中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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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们中国人还想要连苹果树都买走(1)

离开606所

下面我要说说“厂所结合”对我的影响,我为什么会离开606所。

1976年,已经到了“文化大革命”末期,派性比较少了。但就是在那个时候,8月的一个晚上,所里的五六个工人到我家里说,在111厂的42车间有我们四十几台机床,这个车间是606所早先在410厂里做试验建起的,怕搞“厂所结合”,机床被410厂没收,所以他们很不放心,要搬回所里去。

这中间还有一个情节。我在410厂兼职的时候,在那个大楼里坐了好几年,两边奔跑,忙得喘不过气来。1973年,部里来了一个文件说,为了加强606所试制加工力量,要给606所建一个试制车间,这个车间建在哪里?怎么建?要两个单位(厂、所)的党委研究,提出意见。那时,我的这一票是很关键的,因为毕竟是负责技术工作。究竟是建在410厂好,还是建在606所好?这里有问题了。我是从大局出发来考虑的,一个加工车间不可能孤立,要有材料供应、热表处理、锻铸、工具车间的支持。放在所里,要建起这样一大套是很费劲的;放在工厂里,“厂所结合”嘛,好一些。所以我就发表意见,应该建在厂里。这就不得了啦,所里就反对我。

厂党委决定,试制车间建在410厂里,这个事情就定了。所里反对也没有用,因为我是负责技术工作的,部里也同意。但是就得罪了所里的同志。

后来,专门找了一个地方建起这个试制车间,有7000多平方米、几百台床子,做试验件、压气机、盘类、机匣、零件等。厂房布置很周到,由第四设计院设计。等车间快建好了,里面有机床了,我进去一看,感到很奇怪,这些床子是干什么的呀?我怎么不知道这些机床是干什么的?我一问才知道,厂里根本就没有把它作为606所的试制车间,而要搞民品加工,吞并过去了。我就向党委提出,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没法交代啊!为什么这么干?党委的同志说,吴大观同志啊!从大局出发嘛,现在大家都搞民品嘛,厂子里困难嘛!以后有条件再给你们搞嘛!通过此事又充分证明,那时搞“厂所结合”对科研有害无益。

厂党委改变决定,我也没有办法,向所里没有法子交代啊!就因为这个,得罪了所里的人,所以那天晚上所里的人来到我家里,提出要将在111厂的机床搬回所里。

606所的这几位表示,连这么大的一个厂房都能被吞并,他们很不放心这些机床。我是革委会主任,劝他们,这个事要按照组织原则办,你们晚上不能动,我明天早上向410厂党委汇报,得到认可同意后,你们再去搬。他们说那怎么可以,那么大的车间都被他们吞并了,何况我们这点机床,一定要搬。我说你们无论如何不能搬,要搬了就把关系搞糟了。就这么说到很晚,到了晚上11时多,他们没有接受我的意见,还是去搬床子了。我这一下子就躺下去了,心脏病发作,脉搏摸不着了。马上送到所里医院抢救,抢救回来后,心律不齐,动不动就心动过速,出冷汗。后来在沈阳找了个中医大夫治了治,吃了一些中药,病倒了,不能工作了。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去世了。

9月底,我吃了药,稍微稳定了一些,部里说话了,要我去青岛疗养院疗养。我记得正好是“四人帮”倒台,到北京以后,部里安排送我坐火车到青岛,疗养了9个月,每天打丹参针,直到恢复健康。

身体恢复了,我就想自己的工作。我是很不愿意离开606所的,我的工作任务没有完成。当时的想法是打一点基础,为了将来好好干,在基地那里还有大设备,现在当然搞得更像样了。但想来想去,觉得搞不好自己身体就垮了。那时的“厂所结合”也实在无法再干下去,于是我向部里提出了调动申请。

正好,那时410厂和430厂争斯贝,就斯贝发动机放在哪里干的事,放在沈阳干还是放在西安干,闹得不亦乐乎。其实应该是在沈阳干,但也有派性问题。斯贝发动机被江青列为她提的“蜗牛事件”中,认为这是修正主义路线、蜗牛事件、洋奴哲学等。要说条件,沈阳比西安好,但就这么一闹,闹到西安去了,闹得也是人手不够。

我是1977年9月离开青岛的,休养得差不多了,就要找工作。当时是王震副总理抓斯贝这个事情,他说,正好,西安430厂缺人,外文资料需要人整理,技术上也需要人。于是我就在1977年底到了西安430厂,当技术副厂长。那时中央对这个工作是很重视的,连吴仲华(注1)也被请去参加筹划斯贝生产问题。

从此我就离开了606所,主要是对搞“厂所结合”不抱希望。

注释

1·吴仲华(1917.07—1992.09):杰出的工程热物理学家。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创立了叶轮机械三元流动理论,被国际学术界称为“吴氏通用理论”。1980年,创建中国科学院工程热物理研究所,任研究员、所长。1981年,当选中科院主席团执行主席。

编者补记:

难忘的往事

1997年10月底,年逾八旬的吴老利用出差机会,回到沈阳606所。吴老心情十分激动,回想当年,往事历历在目。老友重逢,难忘昔日旧情。11月1日,他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其中有他见到“文革”时下放劳动一起干活的工人师傅,畅叙友情时的情景。当这位工人师傅的妻子突然提及当时接受吴老50元钱帮助的时候,他们相对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吴老想的是“我的老师傅是我学习的榜样”。

看到所里研究员级科技人员住房比自己住得要好,他感到高兴和安慰。

这次去沈阳606所出差,利用晚上时间串了9家中层干部和老工人的家,收获很大。

1·车间钳工石化红老师傅,是我在“文革”期间下放劳动时的师傅,在他的身上我学习到了工人阶级的高尚品德。1967—1968年间,除了在车间和他一同做钳工活,制造热电偶、总压管等外,我几次到他家中去。工人的工资低,爱人、两个小孩,粗茶淡饭,生活十分紧,但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加班加点没有休假日,从不叫苦,埋头苦干,他是我学习的榜样,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有着他在工作台上流汗苦干的身影。

他现在有三室一厅,中层干部的房子,两个孩子结了婚,生活和30年前大变样。回忆当年,大家谈笑自若,他爱人忽然想起1968年前,我曾经帮助他们50元钱时,她说:“那时50元钱真解决困难啊!”哈哈大笑,我的老师傅是我学习的榜样。

2·606所的技术人员、干部大多数都住上新房,研究员的四室一厅,100多平方米的面积,一般都花了两三万的装饰费,客厅、卧室、厨房里的修饰,比起我的住房,他们真是高级漂亮很多。住的房比我高级,这次走了几家,我很高兴,他们的住房生活比我好,我就得到安慰。现在再也没有人喊什么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了,也没有人喊生活困难了(当然新大学生工资还是很低哩)。

———吴大观日记(1997年11月1日)

在参观了410厂后,他回忆起1976年8月18日的事。他感到遗憾的是,自己在沈阳21年,没有能够如愿以偿,航空发动机事业还有许多问题未能得到彻底解决。他写道,“过去的个人小事,真是微不足道”,“问题是怎么把发动机行业搞上去”。

3·下午去410厂。汽车走过2号厂房,车中有人说,这个厂房就是1975年建成的606所7500平方米的试制车间。当时厂房建成以后,不给606所而被410厂占用接受民品任务调整厂房所用。我听到此话,转身一看,这栋当年争取建的试制厂房,一瞬而过,我回忆起,就是由于这栋厂房被410厂占去,我是厂里的兼总工程师、党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占用606所在410厂新建的试制车间,连什么招呼也不打,就这么被占去。1976年8月18日晚,606所的“造反派”晚上8点到我家(当时我是606所的革委会主任),提出“今晚到111厂42车间把40多台机床搬到所里来”,理由是410厂既占用了606所新建厂房,也可能把在111厂42车间的机床占用去,我说等我明天向厂党委汇报后再搬,在我家辩论到11点离去搬机床。他们走后,我心脏病犯,心动过速,脉搏跳动不能计数,就这病例,后经中医治疗,仍时有犯。10月份“四人帮”倒台,我去青岛疗养院疗养到1977年9月出院,再也不能回606所工作了,到11月部决定调我到430厂抓斯贝。这是我在沈阳工作21年,结果一事无成,心脏病犯几乎送命,不得已离开了606所。

痛苦的回忆,确实可怕。但是我早就对此不计较了。我对410厂仍想在今后发达起来,问题是怎么把发动机行业搞上去,过去的个人小事,真是微不足道。

———吴大观日记(1997年11月1日)

我参加了斯贝发动机的仿制生产

对斯贝发动机我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在那个时候,斯贝是西方国家新的加力涡轮风扇发动机,是个很时髦的飞机发动机。现在呢?是落后了,推重比才5.05,结构很复杂,大家这么一批,好像这个发动机没有什么出息了。但实践证明,没有斯贝,就没有阎良的“飞豹”飞机。

我到430厂主要是跟英国专家搞装配、试车,专门搞质量,制造我不管。发动机制造出来,要搞考核、验收、持久试车。英国也先后派了六位专家来作考核工作,我们从英国专家那里学到不少东西,一个新的发动机制造出来以后,怎样进行长期试车?有什么要求?经过什么程序?怎么保证质量?资料比较多,学到不少西方的持久试车技术。

后来制造出三台合格的发动机,选出两台到英国去做试验、考核,在英国完成高空模拟试车和零下40摄氏度条件下起动试车,以及六大部件的强度试验和寿命试验,6000个循环的疲劳强度试验,结果都符合技术要求。双方代表签署了中国制造的涡扇9发动机考核成功文件。我们是1980年初到英国的,还有任加耕,我们工作组在罗·罗公司,我负责技术,他负责组织领导,在英国待了半年。

涡扇9发动机的制造成功,使中国在20世纪有了一台推力适中的加力涡轮风扇发动机,填补了一项空缺。

涡扇9发动机

我们由于没有新机研制经验,很多东西不懂,学到不少知识。我们问了很多问题,他们也认真地教,可是关键的技术不告诉我们。但就是这样子,也比苏联过去给我们的东西多得多。现在看,买回来斯贝专利,缺乏的是如十六届五中全会所指出的“引进、消化、吸收后的再创新”。我一直很反对的啊!不管怎么样,人家卖给我们的是制造权,而不是设计权。不能买苹果,要把苹果树都买回去,这是罗·罗公司的那位技术董事胡克先生讲的。他说:“你们中国人真厉害啊!买我们的苹果,还想要连苹果树都买走。苹果树嘛,那是另一回事儿。”这表明,我们早在30多年前就领会到了高新关键技术是难以买来的。

我们真的是想要搞出自己的发动机啊!

回国以后,大量的资料封存起来,试车台封起来了,没有任务了,以后停了八九年。按照合同,买了人家50台新的发动机,也放在仓库里,没有及时发挥作用。

1980年,完成整机仿制任务。1981年,国家批准用斯贝发动机MK202为燃气发生器改装成舰用动力装置。我认为,在没有吃透人家的技术前,我们这样做是存在问题的。这个意见没有被采纳,后来在调试中发生涡轮叶片折断事故。

我曾经在1989年2月写的一篇文章《论发动机预先研究与型号研制的根源关系》中,总结了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由于对斯贝MK202发动机的性能、结构设计技术没有消化吃透;对海军提出的过高的性能要求,在发动机上不采取措施;对发动机研制缺乏经验,对舰改设计工作的难点认识不足,把改进改型设计看得过于简单,不做艰苦的研究试验工作,光凭满腔热情。上马以后,就是工厂全力以赴,由于预研工作这个大缺口,研制过程中必然要碰上‘暗礁’,这也是必然规律。”

我还在另一篇文章《我国航空发动机发展的经验教训》里讲过米高扬和发动机设计师克里莫夫的故事。发表在1991年的《国际航空》杂志上。在我以后的文章里也讲过一点,没有讲得太细。

喷气发动机的发源地在英国和德国,1939年、1941年那个时候,相差没有几个月就都搞出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刚把喷气式战斗机搞出来,二战就结束了,美、苏抢走了德国的喷气式发动机的设计人员。后来英国搞出尼恩(Nene)发动机,将专利权卖给了澳大利亚、美国、苏联,还有国民党的中国———中华民国。参加购买的人中,在大陆有彭成一,他现在在南航当教授,还有一个是我们科技委的荣科等16人(注2)。

同样地卖给几个国家,但结果大不相同。美国很快就搞出了F-80、F-86,他们用的发动机就是从英国买去的罗·罗公司的尼恩发动机。苏联是怎么搞的呢?当时苏联也存在发动机的问题,知道英国刚打完仗,很穷,要出售这个专利,就想买。怎么批准的呢?是搞飞机的专家提出来的,给斯大林打报告,说我们搞喷气发动机存在问题,涡轮叶片的温度达不到要求,老是过烧,搞不出来。

于是,飞机设计师米高扬就和发动机设计师克里莫夫一起打报告,用了一笔钱,米高扬为团长、克里莫夫为副团长去英国买了这个专利。两三年内就仿制出了РД-45发动机,后来转为自行设计,把这个发动机放大,就搞出了ВК-1Ф发动机(也就是我们后来的涡喷5发动机,为离心式压气机、单管燃烧室,带加力燃烧室)装在了米格-17飞机上。他们的飞机设计师,在发动机达不到要求的时候,和发动机设计师一起研究、解决问题。

但606所还是作了一些工作,在英国作了六个部件的试验,英国给了我们一些强度技术的资料。选了606所的王通北、624所的刘大响(注3)同志到英国搞高空试车台,我们搞了半年,学到高空模拟试车的设备建设技术,有助于624所高空台建设。

注释

2·荣科:原名荣贵勤,1914年1月19日,出生于辽宁省沈阳市。1942年,荣科去贵州大定航空发动机制造厂工作,被聘为金属学专家,任铸造车间主任。1956年,参与、领导筹建航空材料研究所,继之任技术副所长兼总工程师。1977年,被任命为第三机械工业部技术顾问、航空研究院顾问。

3·刘大响(1937.10.14—):湖南省祁东县人。1960年,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1986年起,任中国燃气涡轮研究院(原624所)总工程师。1995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中国一航集团公司科技委副主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2003年,当选为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和外事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