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语》与近代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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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日本近代作家的『论语情结』(2)

本着上述理念,下村湖人开始创作《论语物语》。首先,他撷取《论语》492章[14]中的130章,以其中的以些章句为中心结构故事,同时对于他认为在意义上适合于引用到同一故事中的章句,一并加以引用。在构成《论语物语》全部内容的28篇故事之间,并没有多少内容上的联系,在排列上也没有固定的标准,每一个故事都可以各自独立地阅读。但通过这28个“物语”,下村湖人完成了对孔子及其弟子的群像塑造,揭示出折射在人物身上的人性的光辉。

下村湖人心目中的孔子,首先是一个平凡而又非凡的求道者,他脚踏实地、身体力行地追寻先贤古圣之道。在政治大方向上,孔子的智慧与诸侯的诉求之间,有着太大的距离。然而这一切并不能阻止孔子对理想的求索。下村湖人让孔子登临泰山,将孔子的思虑、苦闷与坚定笃行,借泰山之远眺而直冲天际:

孔子站在泰山顶上,在灿烂的阳光下默然远眺。环绕着他的弟子们也如石像般伫立,默然无语。

…… ……

在弟子们的眼中,孔子的身影似乎就这样要从泰山之巅消遁到天际。这时,孔子转向他们,脸上露出了往日的微笑。

无限的忧伤与喜悦,浑然交融在这微笑中。这是参透了人生的苦恼、灵魂历经磨砺的人才会拥有的微笑。这微笑使门人们见识“圣人孔子”的同时,也看到了“人间的孔子”“我们的孔子”。[15]

这样立足于中国大地的孔子,在不歇止的追寻中,始终不曾忘记凡人的自省,这是下村湖人以自己的心灵所体会到的孔子的内心世界,在他与孔子比肩而临泰山的时候,对孔子给予了深刻的理解——“孔子的心正是经历了无数的坎坷,才能与泰山如此心心相印的吧”。

在《言志》(《志を言う》)一篇中,下村湖人对孔子如何在平凡的日常思考中展现出非凡的精神境界,作了详尽的铺陈。此篇取材于《论语·公冶长篇》: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鄙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16]

下村湖人在对照《论语》原文进行了一番白描之后,继续展开他的创作:

听了孔子的话,子路意外地陷入茫然,“老师说的这是什么呀?”颜渊的脸却眼看着红了起来,心中暗想:“又被老师打败了。”“先生想的只是老人、朋友、青少年,以此来规定自己的行为。与老师相比,自己的想法却是以自我为中心,而且都不过是些脑子里想出来的玩意儿。人被自我所困的时候,也就毫无自豪可言了。”这样想着,颜渊在孔子面前低下了头。子路却丝毫无所感,一副完事了的表情。这天夜里,孔子担心着子路,一夜没合眼。[17]

很显然,从《论语·公冶长篇》到《论语物语·言志》,下村湖人进行了大量再创作。子路的洋洋得意、自负外露,颜渊的沉静敦厚、内敛自省,孔子对这两大得意弟子的区别对待——对子路的悲悯与对颜渊的赞许,都在作者笔下得到了充分的描摹和渲染。

孔子还是一位谦谨好礼、孜孜向学的实践家,这是下村湖人源于内心对孔子的深切崇敬而作出的判断。在《走进太庙》《问孝》《宰予昼寝》《探索奇闻》等篇中,下村湖人向读者描绘了一幅虔敬笃学的实践家的画像。

以《走进太庙》为例,这是下村湖人为孔子设计的一出人生大戏——出任太庙祭祖司仪。故事的发生缘起于《论语·八佾篇》的记载:“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18]下村湖人却在此基础上,作了极大的发挥:

人们对孔子十分期待,不过由于他的年轻,又不免让人多少有些担心,特别是在那些长期供职于太庙的人当中,有些人由于嫉妒心作祟,私底下议论纷纷。

祭典的准备活动终于开始了,孔子也第一次走进了太庙。这一天,不论是对孔子怀有善意的人,还是不怀好意的人,都把目光紧紧地盯在孔子身上,从始至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孔子首先向祭官询问祭器的名称、用途,而且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在接二连三地对操作方法啊仪式场合的坐卧进退啊等等琐碎的事情,刨根问底地问个不停。

…… …… ……

在孔子看不到的地方,到处都在响起失望、嘲笑、愤慨的声音。对发生的这一切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孔子问完所有要问的问题,恭恭敬敬地向众人寒暄后,暂且退下了。[19]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在这一片不信任与非议声中,最感不安的是孔子的推荐者。他从没测试过孔子的能力,不过是相信社会上的评论以及孔子门人所说的话,所以听到太庙内的那些议论,就立刻跑到他相熟的子路那儿去了。子路听完整个故事,也心生很多疑惑,于是俩人一路狂奔到了孔子家,见面就对孔子质问道:

“我对老师的做法实在不能理解。这种时候,老师不正是应该堂堂正正地显示自己的实力吗?为什么偏偏要做那种被人当作是土包子、傻小子似的事呢?”

“你说显示自己的实力?”孔子面不改色地说道。

“当然了。老师的学问能力啊!”

“学问?什么学问?”

“以今天的情形,在学问就是‘礼’啊。”

“要说‘礼’,那再也没有比今天更能让大家看到我专心致志投身于‘礼’的了。”

“如此说来,说老师问东问西的,那是造谣喽?”

“不是造谣,全部都是我在向大家求教。”

“什么吗?简直是莫名其妙。”

“子路,你究竟认为‘礼’是什么?”

“那不就是老师您平常教我们的……”

“是坐卧进退的做法吧?”

“我想是的。不对吗?”

“当然那也是‘礼’,但是‘礼’的精神何在呢?”

“如您所言在于‘敬’。”

“是啊,那么你说我今天忘了‘敬’吗?”

子路的舌头像是变成了石头一样,突然间僵住了。孔子继续说道:“既然要到太庙效力,就必须做到敬上加敬。我也不想对前辈师长失敬,因此就历来的常规作法稍事请教。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在你竟成了问题。不过……”孔子闭上眼待了一两秒钟后继续说道:“我也需要充分反省。本来‘礼’应该始于‘敬’而终于‘和谐’。然而今天我向大家求教的结果,却破坏了大家的情绪。或许我在什么地方还存在着有违‘礼’之处。关于这一点,我还要好好地想一想。”[20]

从《论语》中不过四十字的一段原文,演绎成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其中有对故事背景的想象铺垫,有对人物关系的重新设定,有大量对话对人物性格的生动刻画。然而孔子所谓的“是礼也”之礼,究竟是什么呢?原文至此戛然而止,但下村湖人则对此作了最重要的阐释:“‘礼’的精神在于‘敬’”;“‘礼’应该始于‘敬’而终于‘和谐’”。应该说,这就是下村湖人对于孔子心中的礼的理解,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下村湖人对于孔子的理解——孔子始终以一颗恭谨之心,不断地省思着、践行着他对于礼的追求。“只要心存虔敬,就不会对任何事情作出轻率的判断,也不会对不知道的事情装出十分通晓的样子了”。作为一位孜孜以求的实践家,孔子在治学态度上也抱持着这样一份求真求实的严谨,这是下村湖人对孔子的又一重认识。下村湖人用形象化的语言,生动而深刻地诠释孔子的话语,孔子的治学之论,与其说是对其弟子的教诲,不如说是下村湖人从《论语》中获得的为人之道。

作为长期从事青年品德养成的教育者,下村湖人对于孔子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把这种感受点点滴滴诉诸笔端,塑造出了一个以德施爱,亦师亦友的孔子形象。在《论语物语》中,下村湖人通过描写孔子与其弟子日常间的诸多对谈、交往,来传达他所理解的孔子的思想理念,展现他眼中的孔子与其弟子之间的深厚情谊,将一位中国古代教育家的风姿呈现在读者面前。尽管对于两千多年前中国人的起居动作习惯的描写有很多不准确之处,在中国古人称谓的使用上也多有混乱之处,但下村湖人对于这些情况似乎毫不介意,他所着力追求的仅仅在于描绘“内心”,而这个“内心”更准确地说“不是历史人物的‘内心’,而是著者自身以及生活在著者身边的普通人的‘内心’”[21]。

《瑚琏》篇里,下村湖人用了很多笔墨来描写孔子与子贡的一次对谈。一日,孔子在子贡面前夸赞子贱是“君子”(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22]),子贡听着听着,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于是向孔子发问道:

“老师,您能不能也对我评价一下?”

话一出口,子贡开始担心孔子会作何表情呢?会不会觉得我太在乎自己了呢?

但是,孔子的面部表情极为平静,而且很轻松地回答道:

“你啊,是个器物吧。”[23]

这个回答让子贡很意外,子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器”这个词是孔子批评人的时候才时常用到的,所谓“君子不器”。现在孔子把这个词作为评价送给了自己,子贡很沮丧,也很难为情,甚至还感到有些愤怒,他恨不得能早一点从孔子面前逃走,可是,就这样退下又觉得似乎不妥。进退两难之间,子贡终于忍受不住,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

“老师,您说的器物,那……又是什么器物呢?”

孔子好像才意识到子贡的样子有点非同寻常,他微微蹙了蹙眉,不过转瞬又微笑起来。稍稍想了想,孔子静静地回答道;

“是瑚琏吧。”[24]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25])

子贡听到“瑚琏”这个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孔子,心中反复默念着“瑚琏”两个字,陷入一连串想象之中:器中之器——人材中之人材——一国之宰相,不知不觉地,他竟似看到了自己身着宰相衣冠立于宗庙之上的身影,瞬时间,子贡觉得老师把自己比作“瑚琏”,那原来是褒奖。这样一想,子贡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从一开始到现在,孔子一直在注视着子贡身上发生的变化。这时,孔子像是在叮问似的用恳切的声调继续说道:

子贡啊,最需要付出心力去做的,莫过于忘记自我这件事了。一味地陷于自我之中是不能成为君子的。君子拥有德行而使所有人的才能得到发挥,这正是因为君子忘记自我的原因啊。才子因自己的才能而自豪,只是要使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这当然能在世上产生一定的作用,但是那只能是使自己的作用显现出来,却不能有效地发挥出他人的作用。那不仍然像是一个器物吗?

…………

人到了四五十岁,还不能以德而闻名于世,那么这个人的将来也就可想而知了。[26]

由“瑚琏”引发的此番阐述,可以说是下村湖人借笔下的孔子之口表达了对于君子之德的追慕与礼赞。文中的子贡就是“始可与言诗已矣”的子贡;就是可以向其喟叹“知我者其天乎”的子贡;就是孔子死后,我其守庐三年复三年的子贡!孔子对弟子们的谆谆教诲,孔子与弟子间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真挚情义,都令下村湖人唏嘘感怀,谁能说这滚滚热泪之中,没有作者自身独特的内心感悟呢?

在《论语物语》中还有一篇题为《伯牛有疾》,取材于雍也篇:“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27]

伯牛患上了麻风病,这一天他突如其来地听到说孔子来看他了,接着窗外响起了孔子的声音:

“伯牛,我不是非要看见你的脸,只想能听听你的声音也好,我们好久没见了啊!”

“…………”

“最近的情况怎么样啊?还是不太好吗?不过,只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就好了。心不能平静,那可是君子的耻辱。”

“老师,请……请……请您原谅。”伯牛裹在被子里哽咽着说道。

“没什么,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那些让人不快的感觉也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你因为自己的病而感到耻辱、把脸藏起来,那就不对了。”

伯牛的呜咽声,清晰地传到了站在窗外的孔子耳中。

“伯牛,把手伸出来!”

这样说着,孔子把自己的右手用力地插进窗户。伯牛像象皮一样粗糙的手,怯怯地从被子里慢慢探出来,不期然间被孔子的手紧紧握住了。从伯牛的被子里,再次传出像是要窒息的呜咽声。[28]

下村湖人在青年团讲习所任所长期间,有一个得到过他照顾的青年,这个青年因患肺结核而告别人世的时候,就是被下村湖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离开的。《伯牛有疾》里的情景,在现实生活中惊人地再现了。下村湖人不仅是用心,也是在用身体一起阅读着《论语》,实践着他所倡言的文学与道德的统合。

下村湖人作为出发于20世纪初期的日本近代文人,从西学思潮中获得启发,对传统价值观展开思考,以清醒的批判意识,阐发出领先于时代的诗学理论和文艺观。他主张,热烈的诗歌(文学)创作与严谨的道德教化二者的有机统一,是文学家所应达到的至高境界,他礼赞对于生命的尊重和讴歌,他宣称文艺的最终目的即在于达成对宇宙人生的综合统括,他将这一切积极地运用于文学创作和社会实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