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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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少年天子(1)

围绕着顺治“亲政”的争斗逐渐白热化了。“亲政”,意味着最高权力的转移,不同的利益集团不能不进行殊死的较量。顺治处在政治旋涡的中心,弄得他心烦意乱。“我不要作这个劳什子皇帝了,有名无实,整天都在受气。谁说了算,谁就作去!”

他郁闷极了,只能对着小宛诉说:“我真想能跟你作一对民间夫妻,咱们跑到深山老林,找一个地方生儿育女,离开宫廷这种是非之地。”

“皇上这是气话。”小宛充满柔情地劝说,“我知道皇上素怀大志,但眼前嘛,还是务必忍耐为上。”

“忍耐,忍耐!”他突然站了起来,“让我忍耐到何时?”

小宛不回答,只是用一双好看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握着小宛的手说:“你不知道他们要大婚合居,还要我颁发明诏普告天下臣民。这教我还怎么有脸再做皇帝?让汉人想着我们究竟还是夷狄,教后世永远讥论。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就是怕你看不起我,其实我不该瞒你。”

小宛心里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而且告诉了洪大人。”但是嘴上却说:“皇上原不该把这事告诉我,我知道了也不会替皇上出主意。皇上自己瞧着办吧,或者跟洪师傅商量商量。”

“洪师傅也跟你一样,教我务必忍耐。我已经忍耐了好几年,一入夜就绝足慈宁宫,免得看见多尔衮就沉不住气。想不到今天却撞见了。你看,天还没黑哩!”

这种事小宛不便接口,就说:“我刚沏的茶,你喝点儿?咱们是下棋呢,还是我给你唱支曲儿?”

“你是要我散散心。其实我已经司空见惯了,不会生什么大气的。”

小宛赶紧命甜哥和翠珠取来琵琶和玉笛,说:“我唱《长生殿》,有劳皇上托腔。”

顺治微笑着接过玉笛,说道:“小宛,只有在你这儿,我才感到快乐,才能暂时忘却那无边的烦恼。人生的烦恼为什么那么多?”

唱到《剑阁闻铃》,小宛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琵琶声歇,她停止了弹唱。

顺治拉近了她,说道:“我知道你想到了明皇和杨妃的结局了。明皇寡恩无情,对不起杨妃,该有晚年的凄凉境遇。小宛,我向你发誓,尽管我有三宫六院,从此以后只有你是我的妻子!一旦你先我而去,我纵不能追随于地下,这一生必不再用情了。”

情到深处,反觉心酸,小宛一头扑人顺治怀里,呜咽不已。

这一夜,两心袒露,小宛不再避嫌,主动说起多尔衮的飞扬跋扈,劝顺治切不可明诏宣布太后下嫁,以免造成名副其实的皇父地位,永霸大权。

顺治慨叹八旗王公和内外大臣都不敢跟多尔衮作对。只有郑亲王济尔哈朗和洪承畴心中不服,但也无能为力。

“皇上别心急。”小宛安慰顺治说,“洪师傅足智多谋,总会有办法的。”

顺治和小宛在算计,多尔衮和他身边的人又何尝不在算计他们?睿亲王府里冠盖云集,那都是一些攀龙附凤的热中者,希望多尔衮正式做上皇帝,则他们不但权位可保,而且更能步步高升。

这一晚酒酣耳热,由多尔衮的同母弟兄多铎首先开腔,要求速定大计。理由是顺治羽翼渐丰,归还大政已是势所必至。真要到了那一天,在洪承畴等的怂恿之下,势必重用汉人,使享有种种特权的八旗子弟走投无路:“汉人的那一套,我们不懂,也不想懂!他们还不把我们扔了?”

其他王公大臣也都纷纷附和,要求多尔衮当机立断,使太祖太宗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不致拱手让人。

“王爷仁义为心,自不屑做那谋篡勾当。如今是为了我们大清王朝的千秋基业,不得已而为之,应该由皇上筑台禅让,方显功德。”

“天下是王爷打下来的,又辛辛苦苦地摄政多年,理该身居大宝。我们明日联名上个折子奏请皇上择日禅位。”

多尔衮听了,擎杯在手,沉吟不语,半晌才说:“只要皇上听话,也不必定要禅位,以免纷扰。如今他年轻不懂事,再过一二年看。”

多铎愤然道:“九哥以为他年轻不懂事,其实才精明哩!如今他内有董小宛,外有洪承畴,这一男一女帮着他出主意,我看总有一天,会算计到我们兄弟头上来的!”

九门提督马将军生性鲁莽,虽然是汉人归旗,却早已数典忘祖。这时就离席嚷道:“王爷再不当机立断,将来后悔莫及!”

多尔衮瞪目道:“你要我怎样的当机立断?”

“王爷干脆施行废立,自登大宝。禁城内外都是王爷的人,只消一声令下,此事易如反掌。奴才受王爷深恩,愿为前驱,带兵冲进宫里,乘乱杀了皇上——”

“混帐!”多尔衮突然翻脸,一掌拍在桌上,“谁敢动皇上一根汗毛,全家莫想有一条活命!你再胡说八道,先摘了你的顶戴!”

马将军满腔热血霎时间变成了冷冰。热脸蛋贴了人家的冷屁股,他叩头如蒜,连连地说:“奴才只知尽忠王爷,说错了话,求王爷开恩饶命!”

王爷怒气未息,众人莫名其妙。

其实,他只是隐忍不发,等待时机。在众人散去之后,他独自在大殿里徘徊,时而仰首苦思,时而垂头轻叹。“这个洪承畴显然与董小宛在互通声气,但是抓不住他们的把柄儿。他们要做什么呢?”

其实,他们在策划一个阴谋,以铺平顺治“亲政”的道路。

顺治与洪承畴密商后分头行动。他召见了郑亲王济尔哈朗,要郑亲王掣肘多尔衮。郑亲王是顺治的堂叔,为开国八固山贝勒之一,握有镶蓝旗兵权。皇太极猝死之后,年幼的顺治登基,他与多尔衮同为辅政亲王,分掌政权。后来被多尔衮、多铎兄弟排挤失势,正有一肚子的怨气,当然一拍即合。顺治告戒他要收拢旧部,枕戈待命。但事前要严格保密,不能透漏一点风声。

洪承畴则以功臣元老的身份与失意的满洲亲贵和汉人大臣交往,暗示他们:一旦顺治亲政,都能获得重用。这些人本来就对多尔衮的专横跋扈非常不满,巴不得他早日归政,只是惧怕他的权势才不敢有所表示,现在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只等时机来到,便会为打击多尔衮出一份力量。

这种策划为小宛所觉察。她当然也希望顺治“亲政”,但是却担心一旦失败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是女人,心细如发。不是男人,敢于冒险。

顺治伸手围着她,柔声地说:“你用不着害怕,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男人的大事其实是与女人无关的。”

“我害怕一下子树了那么多敌人,好像人在高处,被许多怨毒的眼光瞪着,瞪得你浑身发冷。这几天我常做噩梦,梦见的情况就是如此。”

“你在梦里爬得很高吗?”顺治把小宛搂得更紧,伏在她耳边说:“其实咱们至少有两个人,我和你。今后无论称心如意也好,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好,我都与你形影不离。你放心吧!”

“我一直很放心。”小宛感动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无奈我怕的不是死,而是我生来不惯于勾心斗角,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现在……”

顺治在等待着她的下文,她却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我是爬得太高了。”

顺治向来是随声附和:“苏东坡的词,‘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说的不错,太高的地方总太冷,而有时又得非往上爬不可。我跟你又何尝不一样?”

小宛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发现顺治也颇有退意时,她就悚然警惕,反过来鼓励顺治了:“我知道皇上不愿久居人下,我也不愿皇上总受人气。咱们既然下决心做了,就只能勇往直前了!”

“正是这话!你说的是。”

两人紧紧地拥抱着,体温相传,心意交流,爱情越发升级了。

在“亲政”问题上,皇太后觉得儿子这些年太受委曲了,应该让他扬眉吐气一下,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多尔衮。多尔衮就盘算着娶了太后,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皇父,可以名正言顺地长期摄政,即使不得已而归政,也可以当太上皇,永远把持朝政。所以他对太后的心意心照不宣,只是说:“福临太相信汉人,我实在放心不下。等大婚以后过两三年,他老练了,咱也就不用再操心了。”

“你所虑极是。这孩子口口声声的满汉一家,真是胡闹!”

“这都是洪承畴教的!”多尔衮冷笑,“姓洪的处心积虑,只等顺治亲政,就要把持朝政,排挤咱们满人了。”

太后具有女性的敏感,却故意撇开“醋海”,驾着大度的小舟说:“洪承畴无非自负才识,不甘寂寞。你让他人阁办事,再封他一个爵位,他就会感恩图报的。”

“汉人的书上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一点不错。”多尔衮回答说,“何况洪承畴这个人深不可测,寻常爵禄未必会令他死心塌地。”

洪承畴的频繁活动引起了多尔衮的忧虑,他找多铎商议。多铎是个火爆性格,愤然道:“决不归政,咱们哥俩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可不能白白地丢了!”

“你说怎么办?”

多铎想了想说:“定个日子,索性会同八旗王公废了他,免得碍手碍脚!”

“有那个必要吗?”

“他现在已经要收回正黄、镶黄两旗了。谁有理由阻止他?”

“这孩子!”多尔衮面色沉重,“他本来不会如此深谋远虑的。都让董小宛和洪承畴教坏了!”

“这个洪承畴在江南就跟我捣乱,我先宰了他!”

“杀不得!”多尔衮摇头,“他是元老,为太宗所器重。事实上咱们也确实是靠了他才能进关,才能教许多汉官死心塌地地为咱们卖命。他是一个象征人物。何况,两广粤闽都有战事,云贵四川也还没有完全归附。为了一统王业,最要紧的是收拢人心,你杀了洪承畴,人心就失去大半了。”

“有那么严重吗?”多铎愤愤地说,“洪承畴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贪生求荣的小人罢了。”

“你不懂。”多尔衮耐心的解释,“咱们满人才有多少?就是靠了贪生求荣的小人才能进关,才能立国。以后还要靠这种人来一统天下,建立大清国的千秋基业。”

多铎当然不会被说服:“早晚我一定要宰了他!”

洪承畴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也要孤注一掷:“再过几天就是多尔衮的四十寿辰,皇上与贵妃当然要亲临祝贺,就可以伺机敬酒……”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董小宛,董小宛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太后也加快了实施自己计划的步伐,她找来了顺治皇帝,要册封董小宛为皇贵妃。

她拿出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小匣子,外边雕龙塑凤,全是黄金制作,一个盖纽竟是碧绿的宝石,不知里面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太后意味深长地瞅了顺治一眼,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顺治摇头,他从来不知道额娘还有这样一个宝贝。就顺口问道:“那是什么?”

“什么?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稀世珍宝的故事?”

顺治莫名其妙地望着卖弄关子的额娘。

“我可是把它当成了护身的法宝,得到手以后就没有宣示于人。按说,你娶皇后的时候,我该把它给你。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博尔济吉特氏。这个无比珍贵的宝物倒应一句箴言:当初是送给那个男人最喜欢的女人的,所以传代也必须是男人最喜欢的女人,否则,福薄的女人会折寿的。”

说完了这段话,皇太后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一下,既而,又在内心里自怨自叹:我是他最喜欢的女人吗?也许曾经是过,可现在还是吗?如果还是的话,何至于让它“传代”呢?

于是,她指着金匣子说道:“我要用它来换取你的一张诏书。你立即下旨,让摄政王与我完婚;我用这个当聘礼,你册封董小宛为‘皇贵妃’。”

这个交换条件双方都能接受,都要求“名正言顺”。但是,顺治记起了洪承畴的话,就“王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说道:“额娘说了半天,这匣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听说过‘天下玉王’吗?”

“当然,人皆耳熟能详。怎么?莫非——”

顺治很聪明,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纳罕:“它怎么能到了你的手里?”

太后脸红,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良久,只是迟迟疑疑地说:“是孔有德送的。”

“这个孔有德!真是无孔不入。”顺治立即想到了不久前他的一次封赏,册封孔有德为平南王。老实讲,这对他来说,是很不心甘情愿的,至少对他的老师洪承畴很不公平。汉人的第一个“王”不是他的建立了丰功伟绩的洪师傅,而是只会使枪弄炮的“马弁”。他愤愤不平,但是无能为力。摄政王是孔某人的后台,他说:“降臣当中,孔有德来得最早,因而资格最老。洪承畴得到的信任已经够多了,不能好处都让一个人全占了!再说,孔有德对我们大清最忠。”

朝廷上那么多人都对摄政王随声附和,可恼的是,皇太后也听从了摄政王。不过,皇太后精明过人,对孔有德事先留了一手。她把孔有德最喜欢的女儿接进宫里,恩宠有加,享受“格格”的待遇。顺治明白:这只是“变相的人质”。

奇怪的是:这个孔有德怎么知道皇太后喜欢宝玉呢?进京之后,皇太后是因为喜欢上了翡翠珍宝才倾向于接受汉族文化的,所以她不反对诸皇子跟着汉人教师读四书五经。问题是:这是一个秘密。孔有德怎么知道?一定是多尔衮告诉他的,他们之间未免也走动得太勤了吧?连太后的私人爱好都相互交流。顺治越发不快了。

其实,这一点倒是顺治冤枉了多尔衮。这里确实存在着一个“讨好系列”。不过却是“单线联系”:孔有德只想讨好多尔衮,就献礼如仪,多尔衮只想讨好皇太后,就投其所好,呈上一个示爱的礼物。哪里懂什么“翡翠文化”。

在顺治的追问下,皇太后才说:“这是孔有德献给摄政王的生日礼物,据说是从海盗那里得来的。”

“海盗?他怎么认识海盗?”

“是啊,我也用这个问题问过他们,据说还有一段很精彩的故事呢!想听吗?等倒出工夫来,我慢慢地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