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局里已经下半夜两点多了,技术科的人一回来就钻进实验室里,张志也把队里有空的人都叫过来,布置了大范围的走访排查任务。
这位缉毒警生前曾在外地做过卧底,人际关系比较复杂,光是关系网排查就涉及到好几个城市,有的还不在本省,着实让张志头疼了一把。
一大帮人布置完任务全都撒出去,天也快亮了,一天没睡的疲倦让张志全身酸痛不已,脑子都麻木了,他走过去把所有的窗都打开,给会议室透透气。
深秋夜晚微凉的风迎面吹来,让人不禁一哆嗦,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张志把头探出窗外,像上了烟瘾的人一样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把肺里憋了一天的浊气排出去。
风灌进会议室,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张志顺手拿起个烟灰缸压住,剥皮案里女尸被放大了的照片就躺在了白炽灯下,眼睛的位置因为反光出现一个刺眼的光斑。
张志往前挪了挪,遮住直射下来的灯光得以看清照片。
鲜红一片的肌肉,好像她还穿着那件漂亮的红色礼服,女尸就这么大张着四肢,把自己所有的秘密毫不遮掩的展现在他眼前,他却如同盲目之人,分毫看不见青天白日之下的真相。
佛经有云,世有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肉身之眼,久蒙红尘,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明不见暗。
***
苏隐把装满水的杯子举到眼前,些微的阳光透过杯子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她看到的却是自己颤抖的手。那双手有着可以轻易扼杀一个生命的力量,现在却在不住的颤抖,杯中的水跟着泛起细微的战栗,撞击在玻璃杯内壁上。
砰!砰!砰!砰!
不断放大的回响充斥在脑海里,思维的世界剧烈摇晃着,树木簌簌抖动,掉落一地叶子。
她猛地把水杯掷进水槽里,看着那些战栗着的液体汩汩流出,但是声音,那个声音还在。
苏隐从胸腔里爆出一声怒吼,像狂躁的野兽一样冲进书房一把抓起钥匙。
她需要见她,现在。
她摔门而出冲向对面的房子,颤抖着手几次才对准钥匙孔把门打开。
拉开大门,一股花草的香味儿扑面而来,空气湿甜的像要把人黏住,鱼缸里的鱼因为突然的访客被惊得蹦跳起来,把鱼缸撞得砰砰作响。
很少有人知道,顶楼的这两套房子都是苏隐的。在这套完全没有装修过的清水房里,客厅摆满了植物和鱼缸,几乎顶到房顶的宽大阔叶植物和潮湿的空气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个小型的热带雨林。
在茂密的观赏植物遮掩后,是主卧的门。
苏隐立在门前,用力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把门拉开。
屋里一片漆黑,从门缝透进来的亮光像是在地上铺了一条路,苏隐闪身进去,然后迅速把门合上,她伸出手在墙上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
灯亮的一瞬间满室生辉,屋里无数双眼睛睁开了。
这是一间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房间,房间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上都镶满了镜子,只在正中央留下一块两平米见方的空地和一条连通到门口的狭窄小路。其余的地方,无论你看向哪儿,都会有一双眼睛回望你。
苏隐走过去躺在中央的空地上,头枕着镜子,四肢摊开慢慢闭上眼睛。
今天意识里的雾气要比以往大得多,即使已经走进树林里,阳光也还是被阻挡在外,这种迷蒙的天气最适合猎人隐藏。
踏进城堡,苏隐不像往日那么自信,越接近那个房间她就愈发胆怯。
书架上的书暴动的胡乱翻着页,带起哗哗的响声,那些落在纸页上的记忆也随之被翻动,变得一片混乱。她猛地挥手试图镇压这些不安,但是徒劳无功,记忆的闪现越来越快,带着被剥离的痛楚。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整座城堡也随之开始剧烈震动……
然而无论城堡如何颤抖,始终有一个房间不曾被震撼,它安静的存在在角落里,像个黑洞一样吸收掉所有的声音和光线,以无比稳定的姿态伫立着。
就在苏隐觉得自己要被撕裂的时候,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房间里传出,轻快的旋律如同清晨的鸟啼,又像是露珠跌落叶间清脆的一响。音符像是有魔力一样挟着微风吹散了林间的雾气,阳光洒落地面。
琴音突转,连续的几声敲击伴随花瓣砰然绽放的声音陡然激烈,繁杂的音符交织出绚烂的章节和着繁花漫天飞舞。没有蜂蝶,唯有漫天繁花在林间、城堡内无风而舞,迷人眼眸,醉人心扉。
而这段美得似真似幻的曲子,却被给了一个诡异非凡的结尾,几个音符的寂静过后是全部低八度的音调,以一个过于舒缓的节奏被一下一下清晰的弹奏,然后戛然而止。
琴声渐歇,微不可闻,总要待到繁花落尽之时,曲中之人方才如梦初醒。
苏隐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就站在那个房间门前,回过头去,来时的路铺满鲜花,每片花瓣上都沾满鲜血,而花瓣之下却是森森白骨。
她止不住的喘息,闭上眼睛失去力量般背靠着那扇门。苏隐侧过头去倾听另外一边的声音,因为她知道,就在这扇门背后,有另外一个人也正靠在门上和她做着同样的事情。
在意识的空间里身体不复存在,没有了肉体的束缚,一切不可能的事情都变得轻而易举。她集中注意力仔细听着,渐渐,两个奇特的声音浮现出来,被慢慢放大。
砰砰,砰砰。
他们有节奏的响声逐渐合而为一,隔着一扇门有力的相连,如同从未分开。苏隐把手掌紧贴在门上,感觉到从未离她这么近。
仿佛碎银滑过耳畔的声音,那奇妙的连接停止了,渐渐地,声音也微不可闻,直至消失。
我们从未离得更近,而总有一天,我们终会回到一起。
苏隐再睁开眼睛时,从她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之前的痛苦和迷茫,对意识的掌控重又回到她手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日记和碎石都像电影慢镜回放一样回到各自的位置上,错位的记忆被矫正并重新排序,一切都恢复到秩序井然。
被修复后的城堡在咔咔作响中缓慢下沉,像长大了的树木,把根扎进意识的更深处,汲取着养分。
她正在慢慢变得坚不可摧。
苏隐放任思绪漂浮着,不加控制的踏上铺满来路的鲜花,走过之处鲜花同骸骨一起被超度,散成浮尘飘入空中。
她大踏步的走出森林,在雾气里渐渐隐去。
房间里,苏隐蜷缩成最初母体中的姿势,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