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他们兔崽子照吧,照一张多少钱,来鬼子越多越来钱,咱这钱粮不就有辙了么?嘁!——都他妈想不开!”图鲁柯笑着说。
“这不行!人家都说鬼子这个照像里头有洋法术,能摄人魂魄,这要是连咱乾隆爷的像一摄走喽,咱大清的王气不就给挪到外国去了……?”巴拉泰颇为神秘的小声说。
“哪那末多怕的呀……净听喇喇蛄*叫还甭种黄豆了呢……”图鲁柯一脚把一段朽木踢得老远。
*喇喇蛄:一种在土里生长的昆虫,学名“蝼蛄”,最喜咬食黄豆秧苗。
“其实也没这末邪性,呣火器营也净来鬼子,也绕市街乱照,让他照去吧,不也就一个影儿吗?”德寿笑着对巴拉泰说。
“是啊,听说太后还净爱照呢。”图鲁柯也跟着说。
“你还甭说,那些个洋妞儿就是和咱这边儿的娘们不一样,那两咂儿*嘿,倍儿他妈鼓历不说,都快他妈顶着到下巴磕了,狗X的们……”图鲁柯俩手在胸前夸张的比划着。
*咂儿:老北京土话女人的**
“你小子一说就没正经的,人家洋妞儿怎么了?人家吃的就是好!整天价牛奶大面包,上头还由着性儿的橰奶油!瞧人那肉皮儿,跟他妈那煮鸡蛋清儿是的,哪像咱这儿的媳妇呀,个的个儿跟饿了八天的小鸡子是的……哎,不行你也上交民巷背一个回来,也尝尝什么味儿?”巴拉泰笑着一搡图鲁柯。
“你别X的啦!拿他妈咱哥们儿打镲是不是?!”图鲁柯推了巴拉泰一下。
……
德寿这才发现健锐营真不老小,走了半天才远远看见印房。
他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
那些年掌印大臣给火器营传旨,说要修葺香山健锐营那六十七座老碉楼,皇上和太后要临幸香山健锐营实地勘察。那次他带着外火器营二百多兵勇被兵部派来做护卫,可那回只是在红山头那带警卫,都擦黑儿了才骑着马去了趟印房拿津贴,在他印象里健锐营好像没这末大似的。
“咱这地界儿还挺大啊……”德寿想打破沉寂的空气。
“这还算大?地根儿咱这营差不多到青龙桥儿船营儿那边拉呢,这还荒废了多少营房呢,乾隆爷那当儿在八旗里头咱这儿是大爷,您不知道吧?咱整个大清几十个兵营,二十八万兵,就数咱健锐营能穿明黄、用明黄。这可不是吹的……!”巴拉泰来了精神,一翘大拇哥。
“我跟您解释个事儿啊,刚您说那顺口溜,什么‘马肉开斋啦’那些个,都是小孩儿们念叨的玩意儿,您可别当真啊,实际呣那儿还不及您这儿呢。”德寿对巴拉泰说。
“……嗨,我就是那末一说格儿,您还真往心里去了,呣这山边子的人就这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不像城里头那帮孙子,遇事儿转他妈八道弯,又想说又不敢说。”巴拉泰大大咧咧的说。
“没错儿!巴拉泰说的在理,呣这都是这揍性,说完就忘,哥俩打得头破血流,扭头就一块儿喝去了……对不对?”图鲁柯拍了拍巴拉泰。
“就你兔崽子会说。”巴拉泰斜了他一眼。
“这样好……这才是老爷们儿呢!”德寿连连说。
……
走到一排大殿的旁边,德寿看到一大排陈旧的梯子状物件堆在那里,梯子的一端有两个木轮,这些古老的梯子已被风雨浸蚀得成了黑灰色。
“您瞧见了吗?这就是当年乾隆爷征大小金川那会儿的云梯,都坏了一大半儿了,铁梨木打的,每架有一千多斤沉呢。你瞧上头还有枪礟打的跟刀砍的印儿呢。”巴拉泰说。
“……嘿,有小一百五六十年了……不瞒您几位说,呣家老祖宗就死在这仗里了,据我爷爷说是乾隆十二三年的事儿……”德寿沉思着说,轻轻摸了它们一下,他发现上面果然有不少战火的痕迹。
“听老人们说那些金川人厉害着呢,都跟碉楼里缩着放枪,难攻着呢,你们就使这些东西打胜的呵?”
“那不假!当年呣这儿的兵能在这些云梯一竖起来的时候,就能手持藤牌一手抡着单刀跑上去连砍带杀。”图鲁柯说。
“……你瞧见梯子前头那俩轮儿没有?前头是六十人的抬枪弓箭方阵,一喊号儿,大伙儿一块儿朝碉楼的窗户洞里射,还有十二个兵用大木杆子挑着几层湿牛皮护着云梯向前跑,走到碉楼跟前儿,轮子靠着碉楼朝上一出溜,一排兵这就手持藤牌抡着单刀噌噌的跑上去了……”巴拉泰比划着。
“还有那九节儿礟,更他妈厉害,都是乾隆爷发明的,这当儿都给卖了换钱粮了。”图鲁柯凑过来说。
“不卖有什么用啊?!你瞧瞧闹义和团攻使馆那几年,人家洋鬼子使的那洋枪洋礟!比咱这些土枪抬杆儿好老了去了……”巴拉泰说。
“您两位别笑话呵,我得给这些老东西磕个头……”德寿不好意思的说。
“这倒没什么,己个儿的老祖宗嘛,敬一敬谁也不能笑话不是……您自便罢。”巴拉泰一扯图鲁柯,俩人转过身去。
……
德寿虔诚的叩了几个头,拍拍膝上的土站起来。
“成,就瞧您这份儿孝心,您这个朋友我交了,不是我夸您,这当儿像您这样的人可不多了,我这人就是嘴损,可干什么都认死理儿,正经事儿那是绝不含糊。”巴拉泰拍拍德寿。
“老巴你小子瞧见没有?——咱愿意帮的人那没的说!一打眼就知道是什么人。”图鲁柯冲巴拉泰得意的一翘大拇指。
“行了你,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巴拉泰一瞟他。
……
“……那这都是从金川战场上拉回来的呀?这老沉,怎不就扔的那儿啊?”德寿边走边问道。
“那哪儿行啊,您瞧您这话说的,咱打金川就靠的是这云梯了,您要把它扔当地,人家就有按这个破您的招儿了不是……”巴拉泰说。
“这就瞧出来了,咱乾隆爷还真不是一般人……”德寿感慨的说。
“敢情!您想呵,那当儿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说建个实胜寺*,说话功夫儿就起来了,说改建个团城*儿、松堂无粱殿,扭脸儿那儿就干起来了,您再瞧瞧今儿个……行了,我别说了,再说,这吃饭的家伙儿备不住就得挪挪窝儿了……”巴拉泰四下里瞧了瞧。
*实胜寺:原为明季大珰鲍忠私祠,(址在今团城西南某军队辖区内),乾隆十四年弘历因驻跸香山而改建为实胜寺,(拟盛京实胜寺之制),土人俗呼鲍家寺、新寺。
*团城:为以明正德年的“滕公寺”改建。
*松堂、梵香寺、无粱殿:均在门头村之西,前二者为健锐营初次平定金川时在此举行大宴之场地,后者系弘历帝为其母庆寿时因明寺改建的“旭华之阁”,这组建筑以旧明刹按五台山“菩萨顶”为蓝本改建而成,由于没用一根梁柱,土人又称“无梁殿”。
“……自打乾隆爷建这云梯健锐营起,就留下话儿来,让健锐营世代训练云梯兵,防备金川再造反,可后来一朝比一朝穷啊,您没瞧见咱这儿山上这些个碉楼,当年是“七死八活”拢共是六十七座,可现如今也就剩下十来座了,还都长满了荆条、酸枣棵子,甭说练兵了,连人都上不去了!为什么呀?没钱哪……”巴拉泰摊手说。
“……我听我阿玛说,这大小金川可是给咱大清折腾苦了……死多少人不说,听说光银子就连内库给折腾空了,用了七八千万两呢。”德寿说。
“楞有多、没有少的……听说那银子用大车没黑介白夜的往CD运,五十兵押一车,上头都插着大内龙旗儿……”图鲁柯说。
“光花钱也没用呵,我听我阿玛说,大小金川那边吃的跟咱们这边不一样,除了那一股哈拉味儿的酥油腊肉就没别的硬菜了,咱的兵那哪儿吃的惯哪!您想想,这当兵的一断了嚼谷,还得了?这赶紧,就从CD运米、面、猪肉,连葱姜蒜都得走十天山道运过来,那受的罪大了……”
“所以说,一开始咱大清兵没打胜,也不全是咱怂……”图鲁柯说。
“那几个让人砍了头的才冤呢,你比如说张广驷、纳亲,鄂尔泰那几个老将……那才叫倒霉催的呢。”巴拉泰说。
“这都哪辈子的事了,恁还都知道这么清楚呵?”德寿很惊讶。
“谁不知道啊!呣健锐营就因为这仗建的营呵,这点儿事儿家家儿都知道,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图鲁柯笑道。
……
路走到头了,前面可以看见一座四方形的大院,坚固的虎皮石墙高可两丈有余,它的四角各建有一座高大石的石碉楼,远远看去,很像一个倒放的八仙桌。
这个就是人们常说的“八仙桌倒扣着”的健锐营八旗印房。
宏伟的大辕门前有座木制绿漆大照壁,正中赫然大书:忠勇
旁边立着一方大虎头牌——非公莫入。
两边各支着一门已锈迹斑驳的大铁炮。
几名站岗的兵丁,手持长枪,伫立在辕门两旁。
透过一座砌花窗的第二道影壁向里一看,原来是个不小的教场,教场之北是一连五间带廊子的大厅,大厅之后是竹林松树和假山小桥。
即就眼前的隆冬季节,也能想出这里春夏之时曲径通幽,莳花繁锦的美景。
“这家伙……倒底是准衣明黄坎肩儿*的健锐营,够牛的啊……”德寿心里想。
前几年前,德寿夜里来这里办过一趟公事,可由于是夜里,除了一群群的兵勇和疾驰的护军马队,他什么也没看见。
……
*明黄:清代只准特殊人物用于服装、器物的颜色。乾隆四十一年,健锐营自金川得胜回京后,朝廷特降旨恩准健锐营翼长穿用明黄服装,军士在军服上镶明黄边。
“哦,是参领大人,在下给您请安了。”一个军校从辕门中走出,向巴拉泰打千。
“免了罢,阿大人在吗?”巴拉泰拍了拍他肩膀说。
“在后暖阁跟内务府那大人下棋呢,要不要小的禀一声?”
“不用了,待会儿我己个儿去吧。”
“请进吧,这儿就是呣健锐营的大衙门了。”巴拉泰伸出手。
巴拉泰带着德寿进了西边一间侧厅。
“图鲁柯,你先陪这位弟兄跟这儿歇会儿,我去禀报阿尔素纳大人一声。”他匆匆走出。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从房内的陈设布置来看,这里应该是一处议事待客的场所。
厅堂靠墙顶部是一块木制雕花大匾额,上面是乾隆御笔亲书:用武靖边四个大字,往下正中是一座很气派的硬木官堂大屏风,上面画的是一幅“金川得胜图”,大屏前是一座带踏脚凳的紫檀木大太师椅,椅子两边各是一个鼓凳形的花梨木高脚花几,上面摆放着白象和瑞鹤熏炉各一具,不用说,这个位子就是阿尔素纳大人的专座了。
坐位两旁各陈列着一大片榆木擦漆的栲栳椅,德寿数了数,大约有六七十个,估计是健锐营的上层官员议事用的。
在大厅的西墙边上陈列着一具古色古香的用天然树根制成的地台,上面摆着一门锈迹斑驳的大礟,礟身上系着的一块红布由于年久已退成淡红色。
德寿走过去一看,那树根台子上还雕着几个大字:永镇金川旁边还镌着一大篇用翠绿的石青填出的小字,写的是秀美的汉隶体,其意大概是说此礟在金川战场上的种种神威。
“这个树台子是乾隆爷奖给咱健锐营的,瞧瞧那字,写的真他妈棒!这门礟叫‘红衣二将军’,地根儿还有个‘红衣大将军’的,让乾隆爷弄到紫光阁去了,这两门礟都是在大小金川立了功的。”图鲁柯得意的说。
“还真有点儿讲究啊。”德寿说。
“……还有您不知道的呢,呣这后院有个武备库,里头还藏着不老少当年从大小金川弄回来的东西呢,有刀、枪,礟,连那‘阿扣’*的錾银花儿的马鞍子都给弄回来了,我偷偷闻了闻,好劲!这都多少年了,那鞍子还是一大股子酥油味儿,冲鼻子……”图鲁柯小声说,笑的直捂嘴。
*阿扣: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之女,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妻,传其容美艳妙曼,莎罗奔为夺泽旺之权,使阿扣与泽旺胞弟良尔吉私通,后被傅恒斩之。
“好劲!您可真够逗的啊……楞给您熏的五迷三道的了?这要让咱嫂子知道了,还不得……”德寿也笑了。
“差点儿……”图鲁柯大笑,两眼眯成一道缝儿。
“这小子原本是想找阿扣那裤衩儿来了,没找着,没办法,就只能闻闻那阿扣的马鞍子了。”巴拉泰笑着对德寿说。
“得嘞!今儿晚上我就上恁家闻你媳妇儿那骚裤衩子去!小丫挺的……”图鲁柯追过去扭住巴拉泰。
……
[健锐营资料]
*健锐营,乾隆十四年(1749)建,又名飞虎云梯健锐营。因金川之战由前锋营、护军营内选壮勇健一千人组成,经过几个月操演云梯的训练,旋两次出征金川。乾隆四十一年得胜归后,饬为营,名“键锐”。营分左右二翼,各设翼领一人,并选王公大臣兼任总统。
健锐营掌印总统大臣一人。总统大臣无员限。王大臣兼任。翼长、委署翼长、前锋参领各一人,副前锋参领八人,正三品。副参领倍之,正四品。署参领又倍之。从五品。前锋校百人,正六品。副前锋校四十人,前锋内选用。蓝翎长五十人。护军内选用。番子佐领、防御各一人,骁骑校二人,前锋军水师教习、委署千总、把总各四人。笔帖式八人。协理事务章京无恆额。本营参领内委派。
健锐营兵额,到光绪间,定制满洲、蒙古前锋二千人,委前锋一千人,养育兵八百三十三人(至此已没有护军之额)。计领催四人,马甲五十四人,健锐营总兵额为二千八百多人,若以每家四口人计之,此营则共计人口约一万多人,较之外火器营稍少。
“哪儿的?外火的是不是?来几个呀……”远远传来人交谈的声音和脚步声,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异常宏亮。
“回大人的话,只让进来一个。”是巴拉泰的声音。
德寿估摸这是阿尔素纳大人来了,急忙整理一下上下衣装,站在那儿。
一个身体高大的老人健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数着一挂象牙配七宝手捻珠串,头戴一顶红顶黑绒边上垂穗的小帽,身着一身青缎团花面子的便装小皮袄,但肩宽背阔,一看就是个武将出身。
“外火器营委参领德寿给大人请安!”德寿双手一拂马蹄袖,“唰”的卧下一条腿。
“图鲁柯给大人问安。”图鲁柯也跪下一条腿。
“你小子也跟着起什么哄啊,不好好跟家做你的酸枣面儿?”阿尔素纳冲图鲁柯说。
“这是呣一个兄弟,我陪着他来的。”图鲁柯说。
“免了免了,坐下,都坐下说话,来人,看茶。”阿尔素纳大踏步走到正座坐下,伸出阔大的手在营养不错的油光大脸上摩娑了几下,打了个超大的哈欠。
“——准是载春让你来的吧?”他捋着浓重的八字胡,态度很和蔼。
“回大人,是。”德寿道。
“这他妈小子,没事不找我,一找我准有事儿……说说吧,什么了?”阿大人闻了一撮儿鼻烟,他仰靠在椅背上,响亮的打了个喷嚏。
德寿从怀里汇出春大人的亲笔信。
“请大人过目。”德寿递过信。
“喝,还带了封信来,我喽喽。”阿大人从一只绿鲨鱼皮盒里掏出一架老花镜。
“没辙,这人一岁数大了俩眼就瞧不清字儿了,比不上恁们小伙子。阿大人用手弹了弹老花镜,苦笑着说。
“嗯,是这么回事。”看完信,阿大人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但情绪很快变过来。
“怎么着,听说——恁那儿招兵买马鸟儿枪换炮啦?听说还他妈出洋去采办洋枪洋礟啦?”阿尔素纳眨眨眼说,让人一听就是揶喻的口吻。
“回大人,这实在是没有的事……只不过……”德寿说。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这准是春启这小兔崽子吹的牛X,这小忘八蛋儿弄这个那是一绝!”阿尔素纳大笑。
“你回去跟他说啊,玩玩就行了,别他妈让人揪住小辫子,近起来兵部都嚷嚷开了,十几个大营都在向上头要钱呢……这要是把那主儿惹翻儿喽——可没他小子好果子吃……”阿尔素纳点点下巴磕。
“喳,小的回去就跟春大人说。”德寿回答道。
“哎对了,忘了问了,载春让你们哥儿几个今儿来呣这儿干嘛呀?这信上也没写明白呀?什么虎子豹子的不说,又什么英儿格格、索塔拉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阿尔素纳用指头弹着信说。
“回大人,是这么回事……”
德寿一五一十的把来的原委详细讲了一遍。
……
“嘿!小狗儿的*嘿,跟我的地界儿上弄这事儿?巴拉泰!带几个人,上白旗毓琨他们家,给我搜!”阿尔素纳一拍紫檀木嵌螺甸大案站了起来。
*狗(第二声):满人的一句粗话。
“大人,这毓琨可是静王爷的外甥啊……我瞧……还是……”巴拉泰贴近阿尔素纳的耳边说。
“静王爷?我管他谁呢,皇上他二大爷犯了法也与庶民同罪,跟紧给我去!出天大的楼子我他妈顶着!”阿尔素纳拍着椅子说。
“喳!”巴拉泰高声道。
……
健锐营巡捕房派出几名兵勇,和德寿带来的七个人一道,向正白旗驰去……
……
天色垂暮,一抹残阳如血,北山山沟吹过来的风冷嗖嗖的,刮在脸上就像刀子划肉。
残阳的余辉似乎恋恋不舍,在木兰陀*顶上弥留着着最后一线光亮,然后渐渐消失。
这太阳光一没,立时四野山风飒飒,阴冷异常。
朝正白旗一带山上看去,杂草丛生的古碉楼远远在望,这当年为征大小金川而建的石碉经过小二百年的风雨侵蚀已是周身残破,有如一些行将就木的老者,嘲讽着后来人的愚昧。
层层晚炊的薄蔼廻行在营房背后的山间,如烟如带。
一道大河滩拦在路边,两岸蓬荜丛生,衰草瑟瑟。
河水潺潺作响,向东南静静流去。
*木兰陀:在广应寺西,有玉皇庙,土人称烂木陀。顶有刘天华墓,久坍毁。北上达“和尚头”峰及“当阳凹”(土人称打鹰洼)绝顶,西越数岭可达军庄,再西则已入太行山支脉矣。
这股水来自过街塔山谷和樱桃沟退谷,在御路沟并入普安店*巨滙,途经北坞、中坞、缠脚湾、蓝淀厂、板井,最后进入玉渊潭。
*普安店:实际数百年前称为普蓝淀,隐指盛京之普蓝淀,与实胜寺之名同为曼殊人缅寄发祥自奉天之意,另譬如海淀西之巴沟亦如是。
德寿一行人从晌午到现在,已是有点人困马乏了,那几匹老马简直是一步一趔趄,费了半天劲才肯趟下水,不仅如此,它们走在河滩里,一踩在光滑的鹅卵石上似就要跌倒。
“过河不远儿就到。”巴拉泰说,驱马下了水。
“我们跟前边走,恁几位跟着呣就成,有人盘问甭搭理他,有呣呢。”图鲁柯给了马一鞭子,那马猛的冲过了河,溅起了老高的水花。
……
远处正白旗大营的营门上,一盏惨白的纸灯笼在冷风中飘忽不已,上面有两个肃杀的横扁形宋体黑字“巡检”。
从破旧的大营门向内看去,在参天大树的掩映下,是一排排官兵的宅院,家家院子高丽纸的窗户上闪动着烁烁的油灯光。
或许正是晚饭时刻,大营里飘逸着一股山家饭菜的香气。
德寿不禁咽了口唾沫。
“……真他妈香啊。”邵瘸子的儿子“小立巴儿”悄悄说。
“香有什么用?又吃不着嘴里……”大个子兵丁抚摸着马鬃说。
“都别给咱营子散德性啊,一会儿准让你们吃得饱饱儿的不就行啦?!”德寿小声说。
……
“嗨,图鲁柯,你小子又干嘛来了?”一进正白旗大营门,一位武职官员从堆子房走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个青花大海碗,手里捏着一瓣蒜和一个大贴饼子,一边糊撸着菜一边很香的嚼着大蒜。
几名军衫破旧的兵丁也都吃着饭,从屋里向外探头探脑。
“哟!参领大人,没瞧见,桂兴给您请安了……”一瞧见巴拉泰打后边来了,那位武官连忙把饭碗往地上一块石头上一放,一腿弯下打千。
“免了免了,接着吃接着吃。”巴拉泰一拍他肩膀。
“要不……您跟呣来点儿?呣的饭就是次点儿。”
“不了不了。”
……
“桂兴,你小子吃独食是不是?呣这儿可有十几口子人哪,上恁这儿蹭饭来了。”图鲁柯翻身下马,猛的扬起腿,做出一个仿佛要踢那人的样子。
“行啊,瞧见没有,——焖茄子干儿就贴饼子,——吃嘛您?咳!我这也是瞎掰,谁不知道您是整天介吃肉喝酒的主儿啊,能吃呣这破狗食么?嘁!”桂兴躲闪着笑道。
“嗨桂兴,过来,我跟你说……”巴拉泰冲他招招手。
桂兴用手背抹着嘴走过来。
巴拉泰把他拉到一边。
“怎么着,大人,有事啊?”
“我问你,恁营子那个毓琨……最近怎么样?”
“您问毓琨呀,好,这小子近起来的煽起来了!地根儿是就差揭房上瓦瓦混嚼谷了,可眼下人见天见的臭吃臭喝不说,又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匹老伊犁马骑着,豁!相儿大了,牛X哄哄的……怎么着,这小子犯事儿啦?”
“嗯……怎么说呢……大概有点事儿吧。”巴拉泰沉吟着。
“……人家还置了西洋那种能唱戏的大铜喇叭哪……谭鑫培、杨小楼,跟家喽就能听上,想听哪出儿就哪出儿,都甭买票!”一个老兵边吃着窝头凑过来说。
“我跟你说,人家这老几位是外火器营的,来拿他来了,阿大人吩咐呣哥几个帮忙,你们赶紧找几个人,连这事办喽。”巴拉泰对桂兴附耳说。
“没的说!大人,呣哥儿几个早就想弄这小子了,怎么干,您给点点。”桂兴兴奋的说。
“呣几个先进去,你带几个弟兄在院儿四周围守好了,他要是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了,什么事没有,要是他来劲,大家伙儿一块儿墩儿上,绑了他!”
“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