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野马之舞(野生灵三部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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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有关最后的寻觅

那个周末,我独自躺在沙发上看电影。我一个人时,最爱看各种各样的动画片。我的这个嗜好总会遭到很多人的嘲讽,说我简直幼稚可笑。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我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碟片收藏在柜子里,一遍一遍看,从没有厌烦过。比如我有宫崎骏的全套动画片。我那时正在看的《小白马》,已经不下五遍,以后还会看。

五月热烈的阳光从窗外溜进来,我的脸暖乎乎的。小白马在森林里快乐地狂奔。我的心也跟着它在森林里狂奔。我觉得全身都湿漉漉的。

就是这时,我的老朋友谷景和打来电话,他听力不好,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大。他说,我要是死了你都不知道吧。我的心突然一颤,像被尖针扎了一下。三个月了,我有三个月没去看这个顶顶有趣的一辈子研究大型动物的老头儿了。怪不得他一连串的抱怨。我一个蹦子跳起来,赶去了他家。

像往常一样,尽管只有一老一少,他还是亲自下厨,忙活了好一阵,端出四五样菜,鸡,鱼,虾都有。还有烟和五粮液。一两杯酒下去,我们的脸都泛出红光,他温和缓慢地问东问西,似乎有一个世纪没见我。他的白而宽厚的脸上已布满老年斑,暴露出苍老无力的信号,但气色还算不错。我们聊了很多,说得最多的还是野马。

野马从自然界消失的消息,不用说引起了动物界天大的震动。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科学院开始了野马、野骆驼考察。

担任队长的正是我的酒友加荒野战友谷景和先生,我们一起跋山涉水参加过多次野外科考。他二十几岁时是中国科学院动物学高材生,长得挺帅气,和一名温州来的女同学热恋上了。因为毕业后到哪里去的问题,两人产生分歧,谷先生坚持理想到新疆来,他说那里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可以大显身手。温州姑娘却被道听途说的西部荒蛮给吓住了,不肯来定居,完全分手也是舍不得。最终是结了婚,却又差不多几十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其中的辛酸和独孤只有他们品味了。

谷先生年轻时的样子我是没见过的。我和谷先生认识时,已到了他的晚年,一大半头发都白了,却很儒雅风趣。他的手和手指又白又长,完全不像是和动物打交道的,倒像个弹钢琴的。有一个夏天,我们同到阿尔泰山查看野马水源地,一顶大大的帐篷扎在青格里河边,里面足足可以睡下20个人。傍晚的青格里河一清到底,从明亮的水面看下去,可以看到很深很深的底部,墨绿的水草软软的,附在亮油油石头上,朱红色水中浮游生物钻进钻出,机敏透顶。他和向导靠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慢悠悠点一支烟。我躺在岩石顶部,这岩石超级大,上面平平坦坦,一张天然的大石床。并排睡两三个人也不嫌挤。尽管湿气蔓延,可我一点儿也不冷,因为顶端长满了厚厚的苔藓,毛茸茸,软绵绵的。小虫子在我的手上脸上轻轻游动,心里麻酥酥,我可不愿赶走这些微型小豆点。清风吹来,到处都是松脂的香味,我的鼻子和嘴巴要给这香气填满了,都要膨胀了。密密的松林在我眼前矗立,它们太沉默了。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湖,有一个故事。”谷先生吐了一口烟,缓缓地说。在暗处,他的眼睛发出褐色的光。

“是这河里的水流过去聚成一面湖。”

“多年以前,有一匹马,它怀孕了,到湖边饮水。它是一匹纯黑马,高个子,仅在额头上有个三角形的小块白斑,人们叫它斑点马。湖的拐弯处,一个扎红头巾,穿蓝格子裙的女人来挑水,她的狗也跟来了,是一只成年大黄狗,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眼睛呆呆地看湖心。鱼儿正在那里聚集,形成一个奇妙的漩涡,漩涡外围,细细的波纹一圈一圈荡开,合上,又荡开。狗很好奇,歪个头看得发呆。女人脚下打滑突然倒进湖水,眨眼工夫她就消失了。只有一片小小的红一下一下冒出水面,就那么闪了几下,不见了。要知道那湖水并不深,这真是奇怪。狗怔了一下,急得团团转,贴近湖水使劲刨草,它甚至游进浅水去救它的主人,但呛了水又怪声叫着逃窜上来。情急中,大黄狗朝着马叫,汪汪汪—一顿瞎叫,好像把它当成了救命人。”

“可能是凭直觉,斑点马跑了过来,它跑得并不快,很吃力,一颠一颠的,看起来很难看,腹部鼓起,眼看着就要坠落下来。这是因为它的肚子里有个小家伙呢。你肯定猜到发生了什么,是的,那马固执地走进湖里,朝远处游过去,瞬间也不见了。狗一直坐在岸边,看着湖心发愣。时间一分一分过去,约莫20多分钟,一个红色圆圆的东西在湖面缓缓移动,一点一点接近岸边。”

“是那个扎红头巾的女人。”我说。

“没错,她被斑点马运送到岸边,仰面倒在草地上,看起来像没了呼吸,可她运气好,还是缓过劲来了。大黄狗直愣愣地盯着湖面,它一定是等着斑点马露出水面。可斑点马消失了,真的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真是遗憾。它死了吗?”我问,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为这个可怜的马感到惋惜。谷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只顾一口一口地吸烟。星星升起来了,天空那么亮。谷先生的脸也被这星光照亮了,发出一种光泽。

“不过斑点马后来又出现了。是第二年夏天,湖边草地上盛开细碎低矮的点地梅,像星星那样密集。从湖的另一面,有人看见它游出来,站在花海里,抖落满身的水,那水像下雨一样落在花草上。”

“谁看见了?”我因惊讶而呼吸急促。“住在附近的一个牧民。”“最奇的是,从水里和它一同游出来的还有一个小马驹,到斑点马的肚脐眼那么高,一身洁白,眼睛漆黑。小脑袋倔强顽皮地高高昂起,鬃毛卷卷的,披挂在胖乎乎的身子两侧,它那么小,鬃毛却那么长,这有点不可思议。”

“是它的孩子吗?”

“当然啊。”

“一身洁白,天哪,它多么美啊。”我惊叹。

“都以为斑点马死了,它落水都一年了,湖面结过一次冰,又融化了。

花朵凋谢一次,又盛开了。人们差不多都把它给忘了。谁想到呢,它竟然又回来了,还带个纯白的天使一样的小家伙。它整整一年待在湖底世界里,它在那么远那么神秘的蓝色世界周游一圈又回来了。”

“牧民都相信它一直就在湖里吗?”我惊讶极了。“是的,这里人都这么说。深信不疑。”这就是那天夜里我听来的故事。青格里河水拍击岸边,发出哗—哗的催眠声。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沉浸到这个故事里不可自拔。斑点马。斑点马。我默默念它的名字。不过野马最终还是在这一带实行了野放。因为这里有一条古老的河—乌伦古河。

那次寻觅,谷先生率队三次来到卡拉麦里山,那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还到达北塔山、大小哈甫提克山和甘肃马鬃山,行程近3万公里,对可能有野马残存的地域,做了仔细的实地考察。

所到地方干旱缺水,只有几处孤泉,相距数十公里。盛夏,考察队选定“梧桐洼泉”。距泉水百米处,有一个牧人丢弃的地窝子,考察者“窝藏”在里面,十分隐蔽。他们架设高倍摄影机进行潜伏观察。还对周围的汉水泉、玫瑰泉、青石峡泉等处,一一设置灯光和彩旗进行驱赶,迫使野生动物只能到潜伏区饮水。他们昼夜守候,只等来三三两两的野驴和鹅喉羚。

考察者沿途走访牧民,得到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1978年至1980年,曾见到6次,约7匹左右的野马,消息是否确凿,也是难以验证的。

野生动物保护部门还组织了航空调查与地面踏勘,只捡到一个抛弃于荒野的野马头骨,上面残留丝丝缕缕的腐肉。以此推断,这是不久前遭遇猎杀的一匹野马。而它的尸体成为几只郊狼的一顿美餐。

这枚野马头骨,成为这种珍稀物种曾在此栖息、逍遥自在的最后物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