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野马之舞(野生灵三部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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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重归荒野

进入9月,卡拉麦里群山露出阴冷的秋寒,四周空旷寂寥。风在波浪般起伏的山坡上,在黑色冷峻的峡谷间游荡,发出低低的呜呜声。荒漠草原一派枯黄,延伸到。远又。远的地方。短而细的针茅在风中虚弱地摇摆。小山雀起得最早,一大群,足足有上百只,卖尽力气一路吹着哨子,向一座又一座山峰敲响清脆的晨钟,好像要唤醒沉睡中的一切。到底是谁委派给它们这项顶顶重要的任务呢?

它们的鸣声那么炸亮,若不亲眼所见,你怎会相信,那叮叮咚咚敲锣打鼓的声音是从那个小小身体里传出来。这真让人惊讶,忍不住要把头仰得高高的,目光追随它们飞翔的身影。在。远的上空,那不过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像密布的棋子嵌在灰黑色的天幕。这鸣音的确让人怀疑。

远处黑乎乎的山谷里,一匹狼嚎叫起来,它的嚎叫尖锐孤立,这声音听起来很怪,也不合常理,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嚎叫使周围显得更加寂静无声。

我独自站在一座黑土包上,等待将要发生的一幕。我从凌晨5点摸黑站在这里,已经呆立了2个小时,明显感到寒霜悄悄盖住我的头发,因为那里顶凉顶凉的。我的鼻尖,我的耳朵都接到秋寒的信息。为了能及时赶到这里,我一夜未合眼,费尽周折。先是借了朋友一辆破烂不堪快要变成废铁的捷达车,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跟着别人的越野车,赶了400公里路,又在戈壁滩上颠簸摇晃,终于站在这里了。

低处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许多人影在晃动,有时看到几只手在空中胡乱舞动,好像大地上的剪影,奇形怪状,模糊不清。又有高高低低的声音吵吵闹闹,乱混混的,听不清说些什么。而孤狼瘆人的叫声又含混地响了一下。

若不明真相远处更像是鬼魅,多少有点可怖。这样一想,我觉得更冷了,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身子像罗筛那样抖起来。我只好来回踱步,眼睛长时间定格在灰蒙蒙的天空,想碰碰运气,看我的头顶能不能飞来一群稀奇古怪的鸟儿,以此打发黎明前的黑暗。终于晨曦微露。一道白光薄薄地洒在布满砾石的大地上。天空微白,并渐渐荡起一层紫色,稍远处,大片大片的云堆积在一起,中间凹凸起伏,那是一艘大船在海面航行。但也只是刚刚起锚,往前走几米,又停在原地,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似乎落下了一个乘客。

我踩着浅浅的枯草下山坡,草地上滚着碎石,有大有小,我走得很小心,有滚下去的危险。人群渐渐变得清晰,也有赶车和骑马的牧民,他们拖家带口,女人们穿着光鲜艳丽,有几个还涂了厚厚的粉和口红。像糊了一层腻子,在坚硬的戈壁上很扎眼,也有点古怪。她们裹着被褥紧紧挨着,缩在马车里。男人们穿着邋里邋遢的各色大衣,歪歪扭扭坐在马上,嘴里叼着香烟或磨合烟。有一个男人,“噗”的一下,朝自己粗黑的手指啐一口唾沫,卷着烟卷,还朝我挤眉弄眼。无论男人和女人她们的脸蛋都泛出黑色和褐红色,写着好奇。完全是一副看乐子的表情。

他们是当地的哈萨克牧民,一年四季赶着羊群和马群在这片山间草地游荡。这片草地是他们的牧场。他们个个都知道,今天牧场上就要发生一桩天大的事。不需要发送文件,牧民获得信息的速度极快,不会漏过一个细枝末节。所以盛装出场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草原上的女人不愿错过一个穿光鲜衣服的机会,因为她们平时太寂寞了。

在寒意和涌动的人流中,我被裹挟着往前走,就是这时,我才看到我们的主人公—27匹野马,已经成为众人的目光,照相机、摄像机对准的焦点。它们左边,一彤火红的圆球刚露出半个脸,照亮了它们的脊背和鬃毛,使它们的背毛镀上一层金属的光芒,又像镶了一个粉红色的花边。这是一个大家族,眼前还被关在一根根铁柱圈起来的围栏里。说实话,它们的精神不太好。它们墨黑的眼睛里露出焦虑。家庭每一个成员相互依偎,身体紧贴着身体,大概在彼此安慰和表示团结一心。

有一个身穿迷彩服的高个子男士打开铁栅栏出口,等着这个家族的家长,一匹健壮强悍的公马带领全家走出围栏,回到自由而险恶的保护区大环境,从此结束圈养生活。旋风—旋风,他沙哑粗暴地呼唤着,旋风是成年公马的名字,是这个家庭的家长,领头马。听到呼唤,旋风转了转耳朵,没有理会。显然,它并不明白或不想理睬那个人。

两个中年男人抱起饲草,引诱野马前行,靠近出口。旋风满怀疑虑看了看饲草,率先朝前走几步,又走了几步。它的妻与子也相距不远跟随它,就在旋风将要接近出口,却突然变卦,放弃美食,掉头折回。很可能它嗅到外面危险而陌生的气味。

更多的人手拉着手,围成半圆,在人们的半包围下,圈子越缩越小,野马群被一点一点地逼迫前行,奔赴刑场一样地走向铁大门。当人们越逼越近,眼看没有任何退路了,这时,旋风显露出一个家长的权威,带领家眷一圈一圈奔跑起来。再次接近出口,旋风暴雨般转身,迅雷降临似地冲向人群,27匹野马如同突然泄闸的洪水迎面滚滚而来。人们惊慌失措,大呼小叫。马群以强大的阵势冲毁了人墙。烟尘滚滚,蹄声碾碎了黎明的沉寂。慌乱透顶,马蹄声,嘶鸣声,吼叫声混在一起,陷入一个古战场。

那些人又想出一个怪招。每人手举一面彩旗,再次围成一堵人墙。当那五颜六色的彩旗朝天竖起,在风里抖动、飘扬,呼呼啦啦时,整个马群震动了,它们被那摇曳的彩色神秘物惊呆了。在它们现有的经验里,那彩旗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它们懵住了。突然之间它们似乎接受了某种命令,趔趄着刹住脚。一匹马弹击左蹄,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啸叫声,另几匹也跟着怒吼起来。这是一种强烈反抗,野马最讨厌人类的驯服。它们从来也没有被真正的驯服过。

公马旋风甘愿探路,它犹豫片刻,稳重沉着独自走了半圈,四处观察一番,谨慎地张开鼻翼嗅了嗅,看有没有危险信号,这才定了定神,似乎怀了破釜沉舟的信念,昂起头,竖起尾,大张着两只鼻孔,前蹄离地,半个身体高高扬起悬在半空,以绝美的雄姿奔腾而出。就在它腾空跃起的一刹那,俨然一尊完美的雕像。浑身散发出草原动物所特有的高贵气质。

它多美呵。我被这种野性之美惊得目瞪口呆。它的家眷毫不迟疑,紧紧跟随,瞬间,所有成员狂奔起来,马蹄隆隆,尘土飞扬。整个马群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它们拼了全力驰骋的身姿,消失在西北方向,深棕色的身影射入大漠深处。它们经历了犹疑、惊恐、拒绝、反抗、绝不服输种种复杂的心情,终于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成了全新世界里的探索者。

一只下山喝水的小羚羊,碰巧赶上这一幕,它躲在半山腰,以一块黑岩石挡住身体,只晃动一颗小脑袋,瞪着黄灿灿的眼睛,大张嘴巴,惊叹地观看了这一幕。它来不及掩饰它的惊讶,像个运动员那样,腾空一个飞跃,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跳跃着消失了,圆圆的白屁股像一朵大白花。它急慌慌赶回去给全家报告一个令它搞不明白的消息。它也真慌,明明是来喝水的,却又忘了喝水就跑啦。

很久以前,人们失去了关于野马在旷野上的一切信息:它们急风暴雨般叩击大地的啼声;它们震天动地回荡山间的嘶鸣;它们与天敌惊心动魄的搏击;它们驰骋旷野无比壮美的身姿……

人们试图通过野放恢复这种秩序。

现在,从人的囚笼中解放出来的这一个野马家族,要独自面对严酷的生存世界,应对全部挑战。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它们被圈养了100年,突然间重获自由,那栅栏外面还是一个生死未卜的世界呢。它们能行吗?但这一天会成为永久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