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静静的下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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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苇絮像雪花满天飞(3)

同时,还看到响声过后,闪出一条人的影子来。影子是熟悉的,不用再往仔细看了,看个影子就知道是谁。什么叫熟悉。这就叫熟悉。娟子站在树木影子里,树遮住了她。她能看见影子,影子却看不见她。

影子从她跟着飘着过去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队部的灯又亮了。透过窗子,娟子又看到一个影子。这是个她更熟悉的影子。

娟子真想冲出去,把这两个影子一起撕个粉碎。可树投下的阴影,好像很重,把她压住了,让她想动也动不了了。

儿子吃了药。肚子马上不疼了。可娟子的心却比刚才疼得更厉害了。娟子把儿子哄睡了。自己不睡,等着韩队长回来,眼前的这件事,有许多种处理方式,她要从中选出一种,她认为合适的。

韩队长回来了。娟子还和往日一样,端了一盆热水,让韩队长洗脸洗脚。

韩队长看娟子脸色不好。问娟子是不是病了?娟子说,不是我病了,是你病了,病得很厉害。

这话说得韩队长一愣,看着娟子。他知道娟子不会随便说出这样的话。

娟子说,你想不想要我这个老婆了?

娟子说,你想不想要你的儿子了?

娟子说,你想不想要这个家了?

娟子说,你想不想当队长了?

韩队长说,当然想啊。

娟子说,真想?

韩队长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娟子说,你其实很明白。

韩队长说,我不明白。

娟子说,那好吧,我是托儿所的所长,我决定抽一个人去支援挖大渠,你不会不同意吧。

韩队长说,抽谁?

娟子说,花子。

韩队长的脸色有点发白了。

娟子说,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会那样问了吧。

韩队长的脸色更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子一进托儿所。看到娟子掉着脸。花子不想理她,直接朝里边一间屋子走。她已经想好了给孩子们做什么饭吃。

娟子让花子站住。

娟子说,你以后不用到托儿所上班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去挖大渠的工地干活吧。

花子睁大了眼睛看着娟子,不知道是娟子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

娟子就又说了一遍。

花子听清了。可花子并没有把这个话太当回事。花子说,这个事,可能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事吧。

娟子说,这一回肯定是我说了算了。

花子去找韩队长。

韩队长说,她好像全知道了。

花子说,不可能呀,她怎么会知道呢。

韩队长说,就是昨天晚上知道的。

花子说,没有人看见我呀。

韩队长说,你没有看见别人,不等于没有人看见你。

花子说,那怎么办?

韩队长说,你就先去挖大渠吧。

花子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韩队长说,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我不当这个队长了。

花子可不想让韩队长不当这个队长了。花子知道,只要韩队长还当队长,她在下野地就不会有太苦的日子过。就是苦,也是苦一会,不会太长久。

花子走了。韩队长知道和花子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想想和花子在一块,心里还挺舍不得的。可再想想娟子问他的话,身上又不由冒出了冷汗。说真的,幸亏是让娟子看见了。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自己这回可真的就完了。

都说干革命要付出代价,其实干女人,也要付出代价。再想想,这个世界上,好像干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9、

水渠开工那天,下雪了。

雪不大,像碎纸片,从空中落下来。纸片上没有字。可每一个纸片上,好像写了字。是一份通知。让大家看到了,明白一个了冰天雪地的日子到了。这日子,真的很冷啊。大家要把棉衣棉裤棉鞋还有棉帽子准备好。

雪落到地上,就化了。地还没有上冰,还松软着呢。用坎土镘用铁锨一挖就能挖掉一大块。好挖得很。

和头一场雪一样,大家也是头一天挖大渠。个个都很起劲。文教还在工地上插了红旗,还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大声地念着自己写的鼓动词。

铁器的碰撞声笑声说话声还有歌声响成一片。让人觉得这不是在从事一种艰苦的劳动,好像是在过一个节日。

只是随着雪越下越多,天越来越冷,地也冻得越来越厉害,工地上的笑声歌声还有说话声就小了,就少了,只有铁器的碰撞声越来越大了。

只有铁器的碰撞声,感觉就不大象像是一个节日了。

韩队长的法子真是个好法子。天天收了工,队部门口的黑板前,就围了好多人。看自己的名字上插了个什么颜色的旗子。插红旗子的洋洋得意,插蓝旗子的不言不语,插黑旗子的,垂头丧气。人活什么?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好多时候,别的东西可以不要,脸却不能不要。要脸的人,谁不想让红旗子,插到自己头上,谁不怕黑旗子,插到自己头上。这一想,和这一怕,就把大家的干劲激发出来了。个个抡起坎土镘和镐镢,像是要和人拼命一样。每天挖渠的进度都比计划的快。把韩队长乐得不行,天天给丁场长打电话报喜。

开工一个月了,还没有开大会斗争过谁,韩队长也想找一个斗一斗。可找不出。插黑旗子的天天有。可连着三天都插黑旗子的没有。今天落后了,第二天一定要想着个法子赶上去。早上早点去,天还黑着就去工地,晚上别人收工了,不走,再干一阵。这么一早一晚,一般的情况下,就能把黑旗子取下来了。

比如说,了妹就这么干过。小香也这么干过,还有好多人都这么干过。

挖渠和干别的活不一样。别的活是大家一起干。多干几下少干几下,看不出,也没人管。挖渠不一样。一个人一段。统计用三角大拐尺量出来的。全一样多。有些人听说给自己分多了。统计量过了,自己还要再量,用步子丈着量。好像给柴杆子分的那段,没量准,多量了二公分出来。可不得了,气得柴杆子要用刀把统计给宰了。还有两个人为分段的事打起了架,一个说另一个把线桩子挪了,自己多干了,另一个少干了。另一个却说他没有动过线桩子,说谁要是动了那个线桩子,谁就不是人养成的。说着说着,就动起了手。干部来了把他们拉开后,又让统计重量一遍。才算是把这个事给平息了。不要说这是个小事情,不要说都是为国家挖大渠,多干一点没关系,这可是关系到插什么颜色旗子的事。谁能不认真一点呢。

10、

一段和一段挨着的。分给了妹的一段,挨着小香的一段。

这以前,因为跟白小果学认字,和小香也认识。可不多说话。碰了面,也就是点个头。这天天挨在一起干活就不一样了。有点像趴在一个战壕里打仗,关系再远的人,也会一下子近起来。

你水壶里的水没有了,我这有,你拿去喝一点。

我的镐头把子断了,这块地方不好挖,把你的镐头借给我使一下。

你是不是有点饿了,我带了个饼子,你吃一块吧。

不用了,我也带了个馒头。

我昨天插了个黑旗,今个收了工,要晚点回,多干一会。

我也插了个黑旗,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咱们就都晚一点再回。

太好了,正好可以做个伴。

你的黑旗没有了。

你的也没有了。

你看见了?

看见了。

真想得个红旗子。

谁不想?

你说咱们能不能得上?

做梦去吧,好多男人都得不上,别说咱们女人了。能做到不连着三天得黑旗子,就不错了。

就是的,说是连着三天得了黑旗,要开斗争会,真是太可怕了。

也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到台上站一会吗。

你说得挺轻松,那还不丢死人了。

你热不热?

热,咋不热里边的衬衣全湿了。

真想把棉袄脱了。

那可不能脱,你看这风,像刀子,一脱,非感冒不行。

你看你,头发上全是霜。像什么,像白毛女。

别说我了,你看你,也一样,连眉毛都是白的。

你的手这是怎么了,肿得像红萝卜,发了手套,你怎么不戴?

破了,戴上也没有用,干活还碍事,还不如不戴呢。

我有一双,你拿去戴吧。

那怎么行,你的手也不是铁的。

我没事,我有两双,我自己还缝了一双。

你的手可真巧。

歇一会吧。你咋回事,怎么眼睛肿了,你哭了?咋啦?

昨黑个上茅房,走到门口,听到里边有人说我。

说你啥?

说我,说我肯定和老赵那个了。说是有人看见老赵半夜到我屋子里了。

就这,你就把眼哭肿了?

我冤枉得很呀。老赵是半夜去过我屋子,可只去了一次。

去了就去了,有啥了不起。

可老赵和我没有那个。真的没有那个。

就是真那个了也没啥了不起。

老赵想那个的,可那个不成。我真的是冤枉。你信不?

我信。

你信,可别人不信。就在背后胡乱糟蹋我。

别想那么多,好多事,你不去想,就没事了。就说我吧,我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

给我处分,还不让我当班长了,还把我爱人发配到山上砍树去了。你一定也听说过,说我是下野地最不要脸的女人,是个大破鞋,说什么的没有。可又能把我怎么样,我还是我,我一样睡觉吃饭,一样干活。一样做梦。我身上没有少一块肉。等我爱人回来了,我还要生孩子,照样当个好娘,当个好老婆。照样活得痛痛快快。

倒也是,和你比比,我的事,就不算个什么事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像你这样想得开。还说我,心毒辣得很,说老赵死了,我也不掉一滴泪。你说,我掉什么泪,我和他什么也没有,我掉什么泪。

你喜欢过老赵吗?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他死了,我倒轻松了。

地咋这么硬啊。镐头砸下去,像砸在铁上,直冒火星子。

还没有到三九呢。到了三九,不知还会冻得有多硬。

咋办呢,我一点儿也挖不动了。

一点点挖罢,挖多少算多少。

可我连着两天都插了黑旗子了。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

可你今天比我挖得多了。你今天肯定不会插黑旗子了。

你今天是咋回事。好像没有一点气力了。

我真是太倒霉了。

倒什么霉?

就是倒那个霉。按说不该今天来的,谁知一下子提前了那么多天。肚子疼得不行。心里想使劲,可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

来那个了,你还这么干,快,别干了,歇着吧。

那不是要开我的斗争会了吗。

还管那些干吗,身体是本钱,不能要脸不要命啊。

女人的脸有时真比命还重要。

你歇着,我来替你干。

那你呢?

我没事。我在这下野地反正也没有脸面了。大不了再丢一回脸。对我来说,无所谓了。

了妹硬把小香摁在地上,不让她干了。同时扔下了分给自己的那一段,接着小香没有干完的活干了起来。

了妹喘着粗气。呼出的热气,在了妹的身上头上结出了冰霜。寒风一阵阵吹过来,还挡住了妹的汗水往下淌。

小香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头巾给了妹擦汗。擦着擦着,小香抱住了了妹,呜呜地哭起来。了妹不让小香哭,了妹说,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再多,也化不开脚下的冻土,也不能冲开一条大渠。

黑板报上,小香名字上的黑旗换成了一个蓝旗。只有了妹的名字上还是一面黑旗。这面黑旗在了妹的名字上插了整整三天。开工以来,了妹是头一个连着三天没有拔掉小黑旗的人。

开大会,在表扬了名字老插着红旗的几个人后,就点到了了妹的名字。不但点到名字,还让了妹站到台子上来。让大家看看这个落后分子的嘴脸。

好像为了让大家能看个清楚。走到台子上的了妹,一直不把头低下去。不但不低头。好像脸上连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甚至嘴角上还挂一点笑。不知道她是在笑什么。

这时的大家不由得会联想到那个和男人一起弯着腰拉着铁犁开荒的女人,想到了那个跳到水渠里堵缺口的女人。大家有点不敢相信那个女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吗。

看来这个女人是真的一点脸也不要了。不要脸就是不知害羞,一个女人真的要是不知羞了,那就完了,那就什么法子也没有了。

从会场出来,没人理了妹,对落后的人,大家当然不会给好脸子。只有小香走到了了妹跟前。看到小香,了妹笑了笑。可小香却哭了。

小香让了妹到她屋子里坐一会。了妹说,不了,明天还要下地干活,你还是早点睡觉,好好恢复一下体力。小香还想拉了妹去她屋子,可了妹不等她开口,朝她一摆手,转身走了。

不去小香的屋子,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了妹去了另一间屋子。屋子是锁着的,屋子是别人的,可了妹像进自己屋子一样,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铁锁。了妹没有答应小香去她那里坐一会,是了妹更想到这间屋子里来。

把木箱上的一盏油灯点亮。坐到木箱子旁边,了妹这时会看到在箱子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正对着她在笑。可她却笑不出来,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泪水顺着鼻梁淌下来。看到她哭,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走到了她的跟前,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不要哭,说是活着就要高兴。还说,有他在,什么也不怕,他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听到这样的话,了妹不哭了,了妹就笑了。了妹就会高兴地走出这间屋子,去高高兴兴地做别的事情了。

同样一些事,放在别的女人身上,怕是会不想活下去了。可了妹却像是没事的人一样,好像活得更有滋味了。

于是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了妹总是那样的快活,于是大家就觉得了妹真的有点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