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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劳改(2)

周五不是一颗星,不在天上,周五只是一个人,这个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得活在地上。只是都活在地上,活法不一样。这个夜晚,周五睡在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四周有没有窗子,只有一扇窗子,开在屋子顶上。这个夜晚,周五不是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时,和他同睡在一间房子里的,有几十个人,这几十个人,全是散发着腥臭味的男人。他们睡在麦草的地铺上,象一群猪一样挤在一起。

不过,这群象猪一样的肮脏的男人,却好象是什么宝贝似的,受到了特别的保护。这间大房子的门口,站着两个拿枪的哨兵,他们走来走来,有时停下来,说一会话,有时互相递一根烟。有时会靠着门口,把枪抱在怀里,丢上几个盹。不过,稍稍有一点动静,哪怕只是风吹响了树叶,他们也会警觉地四处看一看,似乎怕有什么东西,伤害到了这间房子,还有房子里的人。

周五睡着了,又醒了。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尼梅,梦到尼梅抱住了他,又把他推开了,尼梅说,你是个坏人,我不要再理你了,尼梅说完,就跑了,周五赶紧去追,边追边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犯个错误。

这一跑,就醒了。醒过来后,看到天窗。天窗开着,透过天窗,可以看到月亮,还可以看到星星。周五就想,这会儿,要是没被劳改,他会在什么地方,会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很容易就想出来了,可在干什么,要想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管在干什么,这会儿,都和他没关系了。他被判了二十年,他才二十八岁,二十年后,他四十八岁。等到了四十八岁,他会是什么样子,外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大家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些东西,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的。

不想再想了,想接着再睡。可有两个人似乎不想让他这么快睡着,两个黑影,从对面的地铺上爬起来,看到他们起来,还想着他们是要墙角马桶方便,没想到两个黑影走他走过来,象梦游者一样没有声息。

两个黑影走近了,被天窗射下来的月亮照到,不那么黑了,能看出两张脸的样子。一看这两张脸,周五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那天一被押进劳改队,有两个人的样子就觉得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可那两个人认出了他,吃饭时,凑到他跟前,喊了他一声周营长,说你不记得我们了,我们就是被你抓住的啊。这一说,周五想起来了。最后一仗,打叛匪。有两个家伙被活捉了,当时他们被押到周五跟前时,周五还大骂他们是没有良心的家伙,说共产党对他们多好,还要发动叛乱。认出他们,周五瞪了他们们一眼,仍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两个家伙说,这会儿,你还神气什么,知道吗,你和我们现在是一样的,全是他妈的劳改犯。

明知道这会儿,他们朝他逼过来要干什么,周五还是只用眼睛看着。其实他这会儿,只要大叫一声,别的人就会醒过来,包括哨兵也会听到。就算不叫,凭着当兵这些年练出的拳脚,也一样不会让他们占到什么便宜。可他却不叫,也不动,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的身体有些发渴,不是想喝水的那种渴,是想有些疼痛的那种渴。

不过,周五还没怎么觉得疼,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两个家伙,也当过兵,还带着仇恨,出手实在有点太狠。

天亮了,劳改犯们从房子里走出来,从外面看,才能看出,这些劳改犯住的房子,严格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房子。它其实更象北方那种菜窖,只是比菜窖要大一些。作用也有所不同,它除了能贮藏冬菜外,还能让人居住。说到这里,必须多说一句,让劳改犯住这样的房子,并不是有意让他们受罪,当时在新疆,许多人参加建设保卫边疆的干部群众,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走出房子的劳改犯,会按指定好的位置,马上站好队,由管教挨个点名,看有没有人还没有到。

管教点名时,监狱长会在劳改犯中转来转去,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监狱长腰里总是别着一把手枪,不过,他很少会用到手枪。监狱长手里拿了一根木棍。这根木棍是个沙枣木的木棍,不是那么直,却很坚硬。对监狱长来说,似乎这根木棍的作用要更大些。走路时,可以用把它当手杖用,检查布置工作时,它有点象个指挥棒,用来指指点点。当然,遇到了调皮不听话的家伙,它也会当教鞭用,让别人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这里的劳改犯,大部分都被这根木棍亲近过。

监狱长走到了周五跟前,看了周五一眼,停下了脚步。他举起了木棍,不过,木棍并没有落到了周五身上。只是朝着周五的脸指了一下一步,问周五,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好一阵子,周五不说话,很静,都看着周五,包括所有劳改犯,想听到周会说出谁的名字。周五说了一句话,说出一句大家没有想到的话。

周五说,谁也没有打我,我夜里起来方便,不小心撞到了墙上。

听到周五这么说,监狱长冷笑了一下。不过,他也没有再追问,而是把手中的棍子一挥,说,给我唱歌。

象一种仪式,每天早上,要出工前,都会唱一首歌。这首歌,是很首很有名的歌,差不多只要是个中国人都会唱。歌的名字叫“东方红”。周五一参加革命,就会唱这首歌了。每回唱这首歌,心里都有些激动。当了劳改犯后,也是一样,只要唱起这首歌,他都会把胸挺起了,表情也是少有的那种庄重。也许是习惯,也许是一种情感,一直就没有变过。

全是男人,嗓门一个一个粗,听起来,这歌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吼出来的,象是有个大石滚子,在荒野上碾过,轰隆隆晃动了天地。

于是,在天和地之间,靠东边的地平线上,真的红了起来,过了一会,真的就有一个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下,一大片荒山,荒得一棵草都不长。一块块的大石头,象怪物似地,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躺着。这座山有个外号,叫魔鬼山。

唱完了歌,劳改犯就排着队走到了荒山上。过了一会,歌声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铁锤敲打钢钎声响。

劳改犯们干的这种活,叫打石头。就是把各种样子的石头,用钢铁打凿成一种样子。一种长方或正方的石块。这些石块可以用来铺路,可以用来盖宫殿,建高楼,是搞建设用得着的东西。每天下午,都会开来好几辆大卡车,把周五他们这些劳改犯打凿好的石块拉走。监狱长对他们说过,其中一些上等的如花岗岩等石料,会被运到北京,说那里正在盖一个人民大会堂。

打石头是个重体力活,身上的汗水会不停地流。火房把水送到工地上,大家全渴得抢着去喝。周五一般情况不会去和别人抢,这样有时他就会喝不到水。他站在那里,看着别人抢水喝,一个水缸子递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喝。他抬头一看,是那两个打他的叛匪。他们说,你是条汉子,我们服你了,我们再不会和你过不去了。周五看看他们,没有接过他们递来的水,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象是没有看到这两个家伙,也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样,转身走开了。

这两个家伙,肯定这会儿,已经在心里边,把周五当朋友了,当兄弟了。并不知道周五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正是这个判断,让他们在以后的某个时候,付出了和性命相关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