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人自杀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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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后跋

上班前随便看一篇旧稿,不一本正经改它。显然旧稿的悬念力度更弱,要改到满意恐怕要重写。但它不乏可取之处,至少混在目前这组稿子中不会显得太糟。明天开始写下一篇,试图提高悬念力度。悬念小说的理想情况是,每时每刻都有一触即发之势,但能一直憋到结尾,即达到一定的长度。当然这与写作观念有关。你认为有悬念了,读者不觉得有。或者你认为悬念力度够了,但读者还是觉得平淡;有时候是你对,有时候是读者对。当然这也与理解力有关。到底是哪些人能理解,哪些人不能理解,你得心里有数才行。

细读希区柯克故事,我学到了不少小说技巧,但也越来越觉得那些故事平淡无奇,其中的好故事不多。其实任何艺术作品都是这样,好东西不会太多。所以你既要尊重读者,又要尊重艺术,这就比较难;其实这也是一门艺术。

武侠小说的打打杀杀是保持悬念力度的一种手段,用得好能叫读者看下去;用得不好,就流于形式没多大意思。我看武侠书不多,觉得金庸的好一些,梁羽生的差一些,古龙的只看过某一卷中的前几章不便评论,但发觉古龙的叙述节奏与现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十分吻合;句子短,变化快,这是他的特点。可惜他们的许多方法,都无法用到现代题材上来,只有希区柯克的行。这是我喜欢希区柯克的原因之一。

昨天下午看的那部碟片《无邪的夏娃》,据称是盖过《洛丽塔》的试验电影。视觉方面的镜头很多,悬念结构也巧妙,一个男人被卷入一对母女及一对女同性恋的感情纠纷中,这叫人有足够的好奇心看下去。只是它的长度不够,而且结尾处理得太仓促。悬念力度,实际上是给读者某种压迫感。这种压迫是故事给读者的,不是作者给读者的。所以要解除这种压迫,也应该由故事本身来承担,而不是作者或导演越俎代庖。《无邪的夏娃》就有这个毛病。男主角一走了之,故事就此结束。这种处理方式,往往是作者或导演无力把握巨大悬念的表现;或者没有足够的故事情节与之相配,或者不知道怎么结束好。

在选择题材方面,西方作家或导演比较大胆,想象力丰富,东方作家或导演则比较含蓄,放不开手脚,而且容易满足于自己的丁点创意。画国画的都那样画山画水,黄宾虹稍有改变就成了大师。看石涛的画是觉得好,他的后辈不论是模仿他的也好,想超过他的也好,都无多大成就。就那么一点点东西,上百人上千人去画,画上百年上千年,结果还是觉得画不好,没画出境界来。要画出咋样的境界呢?哲学境界。这就玄了。玄之又玄。一是不容易创新。二是有创新也局限得很。当代许多年轻画家对国画的改变力度很大,但由于刻意模仿西方潮流,他们的画一般人看不懂,觉得莫明其妙。而且,从骨子里非要看画的看出他们表现了什么,比如什么思想,什么观念,其实这还是传统意识,摆脱不了。自以为摆脱了,实际上还在走老路。

当然写小说的也不比画画的高明多少,都脚碰脚差不多。即使是小说语言十分流畅的余华也是如此。王小波确实在许多方面都有所突破创新,他本人也喜欢西方文学,自己也出去过,可惜他所写的小说离普通生活越来越远。初期写文革题材还不觉得,后来写古代题材就天马行空,乃至令人不知所云。作为试验小说,天马行空便于自由创作自由表达,但过分自由会失去读者。当然不在乎有无读者就无所谓啦。但一个读者也没有肯定寂寞。又要写得好,又要有读者,这也是一个艺术问题。

杜尚无所谓读者,也无所谓艺术,结果他的读者最多,他的艺术被认为境界最高。他不懂庄子老子,但骨子里就是庄老作派。这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得了的。我自己还是走传统的路子,顶多加一点现代元素,就像怀斯的油画风格一样,写实但不乏变化。我认为这条路最难走。鲁迅和张爱玲都走的是这条路。鲁迅的好小说是好,但数量太少。张爱玲写了很多,也写得很细密,但题材很局限。而且一写到离她生活稍远的事物,要么一带而过,要么出漏洞,这是她不能成为小说大师的原因之一。鲁迅写北京生活比写绍兴弱,但还是写得不错。写《故事新编》也不乏现代先锋小说特质。那是那个年代呵。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歌德写这类小说。他们这些人完全是顺从自己的感觉去写,而不是顺从潮流去写,这就是他们的伟大之处。

就形式而言,鲁迅的,歌德的,乃至卡夫卡的,可能比不上某些当代小说作家的诡谲变化,这就使那些作家很容易误认为自己的某篇作品,已经超过了鲁迅的,歌德的,甚至卡夫卡的。其实哪有这回事啊?一个是表面文章,一个是刻骨铭心,不可同日而语。形式上的东西很容易模仿,也很容易变化,关键的是你有多少东西要写。

时间不早了,得去单位了。写小说写多了会感到寂寞,孤寂落寞,所以总想找人说说话,找人写写信,至于说了些什么,或写了些什么,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

阿福

2003年5月

摘自《文学信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