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有时候也会走进去跳一会,但更多的时候,是安静坐在一个视角宽阔的位置,一面喝啤酒一面俯视舞池里的人。我是画家我得每天看陌生面孔。我觉得除了做爱,蹦迪是最容易表现人的本能及其隐私的个人行为。每个人,不论男人女人,他们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另一个面孔,最容易在这种地方自然呈现。
通常我坐的位置光线很暗,不让暗绿色的灯光打在我脸上。这灯光一会儿呈波浪样子翻腾不息,一会儿又呈扁片状或分或合,时而横着打过去,时而竖着打过来,墙上的骷髅壁画若隐若现,其醒世意味似有似无。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儿的重金属音乐。甚至有时候觉得这声音还不够大,节奏还不够强,舞池里的人还不够疯狂。
我对时尚性的新音乐元素并不敏感,但绝对注意蹦迪者的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虽然不能在这儿拿碳素笔现场速写,但我能记住应该记住的所有新鲜形象及特别线条,而且回去后能够连夜画出来。
那个女孩刚进门我就认出来了。虽然前两次不是在这儿,也不在同一个地方,而且现在看不清她的脸,但一看到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是她。有时候我会只注意某一个人,老盯着这个人看。有时候某一个人就够你画十天八天了。现在我已经肯定那女孩跟我一样,总是一个人来迪厅蹦迪,而且经常换地方。
我的一个表妹是学舞蹈的,她曾不厌其烦且精益求精地教我跳舞,所以我的蹦迪技术不是很差。有时候就搁下半瓶啤酒,随着音乐晃起身子,晃到中间舞池里,晃到我所注意的某个人跟前,以便近距离观察一番。
我发觉这儿除了我,没人认出那个女孩。可能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儿,也可能以前来过,但很久不来了,所以这儿的常客认不出她;也可能大家只顾自己蹦迪,不注意来了谁或走了谁,所以她走入舞池时波澜不惊。可能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出半小时她就会引人注目,甚至哗然全场。
我屋里至少有五十张画她的素描画。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职业,但明白她有罕见的舞蹈天分。假如你看了她的舞蹈动作不会有过多的联想,即使有联想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或者即使想到那方面了也毫不介意,那么我想你会像我一样,高度赞赏她的丰富舞姿,甚至觉得比杨丽萍都跳得好。
握着啤酒瓶喝了好几口才离座下舞池,我得挤到人堆里去,得尽量靠近她。假如我跟她只隔一米远,也只能看到她的头和肩膀,别的啥也看不到。她总是上身穿一件白T恤衫,底下穿一条黑牛仔裤,而且长发飘逸,性感美丽。
在画家看来,这舞池里剧烈晃动的不是男人的脑袋和女人的乳房,而是那些脑袋和乳房所构成的丰富线条。通常画家只注意线条变化,不关心被线条所表现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以及它有何实用功能。
这家迪厅门票不高,所以人特别多,所以鱼龙混杂。我一面按音乐节奏摇摆身子,一面小心绕过一个个若仙若醉的男孩女孩。小心不碰到留寸头的男孩和穿短裙的女孩。小心躲开晃过来晃过去的大小乳房。现在我看到那个女孩了,再绕过两三个人,就能摇到她跟前。
就像画画一样,因为画画的人很多,好画家就很难引人注目乃至出人头地。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一家高档夜总会里,舞池里有人但人不多。当她越跳越欢时,其他人陆陆续续退出来,到最后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舞池中独舞。也许写文章的会用妖艳二字来形容她的舞蹈动作,但这种动作若行云流水般的连贯,若神出鬼没般的诡谲,委实叫人叹为观止。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另一家夜总会里。那儿的迪厅不但DJ台前面有钢管,而且后墙那边也有。开始谁也没注意她一个人在那边那个圆台上跳钢管舞。后来是两个外国人,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坐在不远处看她跳,一面喝啤酒一面看,以为是夜总会请来表演的。在这种地方,大概没有一个男人会简单认为,钢管女郎所若即若离的那根银白色钢管,仅仅是一根普通钢管。
这两次我都注意到她是一个人来的,因为留心她什么时候走,所以不时瞥她一眼。第一次走神了,突然发觉她不见了就到处找,结果找遍了那个迷宫般的复杂楼道,也没找见她。第二次是看到她上洗手间了,以为她还会过来,结果不过来了。
现在DJ师的节奏越来越快。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他滑动设备滑键的有力动作,就像指挥家指挥交响乐一样权威。有时候我们并非能够如愿以偿。我们来这儿蹦迪是因为我们认为,蹦迪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发泄情绪,可以自由自在,殊不知我们始终受DJ师控制,他要我们快我们就快,他要我们疯狂我们就疯狂。
我发觉那个女孩往庭柱那边移动,我想跟过去但人太挤过不去。我还看得见她的长发,看得见她的肩膀,但离她越来越远。就在我打算退出舞池,在外面守候她出来时,突然瞧见她跳上庭柱旁的一个小站台,像领舞者一样谁都能够看到。
那是一根柱身很宽的漂亮方柱,其底部一米处架有一个半圆形的钢板站台,其台面大约大半个八仙桌大小。叫我吃惊的是,那女孩居然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跳出幅度很大节奏强烈且变幻无穷的疯狂动作。有时候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站台外面了,其重心严重偏离脚部,头发飘下来落在别人脸上,可当你担心她会跌下来跌到人堆里时,她又神奇般地从这边跳到了那边,让这边的人松一口气,让那边的人替她担心。
其实,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因为现在看她的人,不论男人女人,大家都明白她的舞蹈动作是啥意思,都知道她的迷人髋部为啥剧烈起伏,结果像海里刮起风暴一样,大家全疯狂起来,没有一个人不脸朝她看她,没有一个人不情绪亢奋情不自禁。而且这时候,连DJ师都随着她的舞蹈节奏接曲子。
假如说,那女孩当众模仿做爱动作的舞蹈中含有艺术成分的话,那么她跟其后不久也跳了上去的一个男孩的对舞,就多少有点淫荡意味了。极度high的时候,男孩从后面抱住她挤她,两个人合为一体蹦节奏。进而又互相冲撞起来,彼此拿髋部猛烈相碰,一次比一次凶狠,一次比一次疯狂。后来就面对面了,男孩把女孩抵在庭柱上,身后有十几只手一齐推男孩的臀部不让他动。
这时候,人群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舞池里尖叫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我旁边的一对男女,也面对面抱在一起手忙脚乱。现在DJ台那边几乎没人了,只有站在两边的穿制服的大个保安仍纹丝不动。
就在我转身再看那女孩时,她已经跳下钢板站台,倏然不见了。这时我顾不上音乐节奏,拚命在舞池里往外挤。挤出舞池赶紧往门口走。走出迪厅赶紧往电梯间跑。下了电梯赶紧跑出大楼朝两边看。大概我动作过于迅速,那女孩还没出来,所以没看到她的白衣服。
我给自己的解释是,假如你能够更多地了解你的绘画对象,比如其职业、性格、爱好,乃至有无配偶,家住哪儿,在哪上班,等等等等,你就会画出神形兼备的好画来。其实这是假话。说到底我跟别人一样,内心不乏偷窥欲望,尤其遇到一个举止异常的异性,这种欲望就汹涌而来,非常强烈。
愣了半天我才想起这家夜总会另有一个出口,于是我赶紧往大楼后面跑。我发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影上了一部计程车,就马上招手叫另一部,叫司机赶紧跟上去别跟丢了。虽然过了隧道也没跟丢,但前面那部车子里出来的那个女人是短头发,明显不是她。
站在路灯底下我心头茫然,若有所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
我不是每天都去那种地方。我发觉我见到那个女孩的日子都是某个周六,而且都是晚上十一点以后。也就是说,只要每个周六的晚上,而且十一点以后,就可能在某个迪厅里又一次碰到她。本市有多少家迪厅我不知道,我常去的大约三十来家,白天没事的时候,街上随便走走,发觉单徐家汇一带就上三位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