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人自杀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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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钟情(2)

“久木祥一郎和松原凛子,是在他们最要好的时候一起死的。”李铭竟沉溺在这个荒唐故事中回不过神来。

“他们一起写遗书,一起做爱,然后在做爱高潮时一起喝下搁了氰化钾毒药的红酒……”我看着手里的玻璃酒杯说。

“这样他们就不会有遗憾,不会失望,不会痛苦。”

“你不觉得今天的水锅沙虫味道不错?”我想把他从日本小说里拉回来。

“假如有一天我们也觉得我们好得不得了,好得没法更好了,你愿不愿意也那样死?”

“我愿意。”我说。

“我知道你会愿意的。”他说。

本打算下个月走,甚至再下个月走,可现在我不得不提前动身。我想如果再耽搁下去,给李铭造成的伤害会更大。出了酒店他领我去福州路。在福州路上的一家书店里,他给我买了一套《不列颠百科全书》,其书价是2200元,拿他的银行卡划卡付账。李铭给我买东西总是叫我喜出望外。以前我是说过这套书不错,但没说我想买它,没想到李铭早想好了要把它当生日礼物送给我。他叫书店明天上午九点钟送来。给书店留下我们的住址和电话。我想我会把这套书带走。带到乌鲁木齐去。若留下来李铭会睹物思人更伤心。

认识李铭的时候,他还住在新闸路他租的一间石库门房子里。当初他说他要买徐家汇这边的房子,我以为他哄我。后来他给我看房产证,要我看清楚房产证上的产权人是我的名字,我才相信他说他父亲给过他一笔钱是真话。他说他父亲给他的钱,即使现在就不去银行上班,也能够在这座繁华城市里过一辈子中产生活而无衣食之忧。我要他把产权人的名字改过来。我说我没考虑好要不要跟你结婚。我说你不能拿房子来要挟我。李铭当我说这话是逗他。抱起我把我扔到床上疯起来。

我不能要李铭的房子。我不能贪得无厌。周仁溢生前给我的钱已经够我花一辈子。再说我自己快出书了,以后能挣来钱自己养活自己。现在我要到乌鲁木齐去。然后从乌鲁木齐到阿克苏去。我认识的一个写小说的男人曾跟我讲过阿克苏那边的风土人情。他在阿克苏下过乡。他跟我讲过的阿克苏好像跟阿巴斯所拍的电影里的伊朗差不多。我知道那种地方发生的故事往往质朴无华但感人至深。我要到那边去在那边住下来。我要给自己买一块红头巾或绿头巾像当地女人一样拿它包住自己的头发。我要学会当地人所讲的维吾尔语并学会当地人所写的阿拉伯文。有可能的话,我将永远待在那里待一辈子待到老死。我会在那里写小说。若不写小说了就给当地人当医生,当一名乡村女医生。认识我的人多数不知道我以前是学医的。

我要走了,搭周五的飞机飞乌鲁木齐。

老实说我对李铭并非毫无眷恋。如果你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那么你碰到李铭这样的男孩子不会不牵肠挂肚。现在我对道德方面的判断已经迟钝。或者说我内心总是排斥对善与恶的比较。我知道很多人终身一事无成是因为他们无法逾越某种道德障碍而止步不前。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因为别人说我是乖女孩就心情好,也不会因为别人骂我是婊子就发脾气。我说我喜欢李铭,可能更多的是喜欢他的身体而不是他的心。

前面我没讲李铭到底怎样英俊。虽然我认为自己写小说写得不错,但我无法准确描述李铭的相貌及身材给我的深刻印象。在我眼里,他就是米隆的《掷铁饼者》,不然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对不熟悉西方雕塑的读者而言,我这么说等于没说。但如果你见到过这两个男子雕像中的一个,哪怕只是在印刷品上见到过,你就会意识到我对李铭的印象有多好。我认为对李铭这样的男孩子无动于衷的女人不是女人。在街上,我就是从女人看不看李铭,来判断她们是否已经失去女人的本能及欲望。

我没有受到过妓女那样的职业指导。不过我学什么都学得很快。单就周仁溢在床上给我的那几点暗示,就使我琢磨出女人使男人以及自己一起疯起来的种种诀窍。我相信李铭钟情于我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使他在床上表现出色。

我们的卧室是我喜欢的那种风格。画家中我喜欢美国的怀斯。李铭从一个四川画家手里买到一幅怀斯的画。据说那个四川画家前往美国拜访怀斯的时候,怀斯对他说,你画的画比怀斯还怀斯。我想这是一位绘画大师对他的模仿者的委婉批评。这幅怀斯画农庄小屋的小画,现在就挂在我们的卧室里。我躺在床上默默看它,平静等李铭写遗书让我签字。

李铭的孩子气永远改不了。他说我们要像《失乐园》中的那对情人一样在做爱时一起死掉。死之前要写下遗书不能累及无辜。也以免国家动用刑警浪费纳税人的钱。怀斯最出名的一幅画叫《情人》。杜拉斯最出名的一本书也叫《情人》。现在我对李铭的孩子气已见怪不怪。一对成年男女如果身边没有孩子,那么他们就容易使自己变得像孩子一样傻;恩爱夫妻如此,恩爱情人也如此。

李铭要模仿那对日本情人的死法,特地从酒店里带回来一瓶法国红酒,打算往红酒里搁氰化钾。那部日本小说中最明显的败笔,就是主人公久木祥一郎从他的同学那里偷氰化钾。如果那么容易就能够偷到这种剧毒物品,我想一定是日本的药品管理考虑到渡边淳一要写小说才松弛一段时间。你要把小说写下去,不管合不合理就这样写,只说明你智商不够黔驴技穷。把一个日本小说家说成是我国云贵川那边的驴子好像不对头,明显比喻不当。

李铭对《失乐园》的最后一章记得特别清楚。他让我在遗书上签了字然后开始调酒。他把一个纸包里的白色粉末,拿一根长把骨质小勺往酒杯里加。我伸手要拈那些白色粉末时,他慌忙挡住我,嘴里说你不能先死要跟我一起死。

高脚玻璃酒杯静静搁在床头柜上的时候我们在床上疯起来。

疯了好长时间我已经完全忘了李铭的自杀游戏李铭突然停下来。

李铭问我是不是真愿意死。

这时我和他一起坐在床上。

他在我里面我们都很兴奋。

他见我点了点头马上又动起来。

我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像以前一样不由自主地又喊又叫。

我知道我抓破了他的胳膊和后背。

也知道他已经热糊糊地出来了。

现在他一只手搂住我,另一只手伸过去端红酒。他对我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跟你一起死现在就死。女人的激动往往比男人消退得慢。李铭已经平静了可我还周身发热。

完全像久木祥一郎一样,李铭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先咽下去一半,然后把另一半缓缓吐到我的嘴里。这时候,我突然觉得离他而去到乌鲁木齐去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该不许自己跟一个爱我的男人结婚。

李铭往我嘴里吐第二口红酒。

他的身体还在我的身体里我们紧紧搂在一起。

“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他吻我的鼻子。

“为啥一定要今天死而不是其它日子?”我吻他的眼睛。

“能给你过生日我就死而无憾。”

“你是说今后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好了?”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拿银行的钱银行快查出来了。”

替书店送书的年轻人按门铃没人应门。于是拿手机给这家人家打电话。电话里有一段留言录音。这录音挺怪。吃不准是真是假。年轻人重拨一次。电话里还是那段录音。年轻人给110报警。这么重的书送来了再拿回去冤不冤?再说电话里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最好搞清楚,不然晚上跟女朋友讲女朋友不相信。

电梯门开了。警察上来了。两个警察一男一女。男警察接过年轻人的手机往屋里打,无疑也听到了电话里的那段奇怪录音。警察没有马上砸门,而是打电话叫物业管理人上来。物业管理人有这家人家的手机号码,女警察耳朵尖,听到手机在屋里一阵一阵响等待音。

刚才女警察也听了那段录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送书的先生劳驾您给110打电话,这屋里出了人命案,有两个人死了请警察先进来。”

警察叫锁匠把门打开。那只没人接听的诺基亚手机就放在门边的鞋柜上。男警察拔出挂在腰上的枪一个人进屋。他在卧室里看到一男一女。这对男女是裸身贴在一起一同倒在床上。

刑警很快就来了。床头柜上有一只高脚玻璃酒杯。杯子里还有半杯酒。警长拿开酒杯,拿起压在酒杯底下的一张纸条。这纸条上写着一份自杀遗书。遗书上有两个人的签名。如果能够确定这就是死者的签名,那么刑警就不用介入此事。

法医初步认定死者是中毒身亡。

而且认定死亡时间是昨晚九点左右。

法医跟警长很熟。三天两头在出事现场碰头。法医问警长读没读过一部日本小说。警长说我老婆就是写小说的我最怕读小说。法医说有个日本小说家在他的小说里写过这种自杀故事。这对自杀的叫送书人次日早上九点钟来敲门,是要尸体在最僵硬的时候被发现。这时候,把男尸从女尸身上拉走难度最大。大概这也是从那部小说里学来的。

“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有脑子,做什么事情都是跟人家学,没半点自个的主意。”警长坐在客厅里跷起腿点烟抽。他年纪大了,快要退休了。他对现在的年轻人没多少好感,没一个看得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