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人自杀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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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跨越心堑(1)

眼前的这堵腥红色岩壁正在渐渐变黑,但亚尔加雪山在晚霞中依然妖娆。顺着大峡谷往东看,一块块彼此分离的云团,像浸过水的棉絮从高空慢慢下沉。峡谷里到处是窜来窜去的土拨鼠。我问亚达特今晚会不会再刮雪风,他说不会。

用牦牛粪燃起的篝火正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柔和的火光漫向岩石那边的一口清泉。火光默默照着水洼,也照着跪在水洼旁边的三峰骆驼。我从一块巨石背后解了手走过来。约尔达斯像英国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地等了我好久,然后陪我走向亚达特。

头一次见到这头藏狗时,吓得我毛骨悚然,生怕它冷不丁扑过来咬我的喉咙,撕我的衣服。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常常一面抚摸它那宽阔厚实的长毛脊背,一面跟它说悄悄话。这头藏狗的性情,跟它的主人亚达特一样严肃沉默。当我们离开岗底斯山脉的最后一座雪峰时,一头野狼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也许亚达特见我老是回头看它,就用我听不懂的波斯话命令约尔达斯把它赶走。现在我想起这头长毛狗冲向野狼时的凶猛样子,心里仍激动不安。

亚达特在烤牦牛肉。他的黑脸被火光照得通红。最初在狮泉河看见他时,他也是裹着身上这件脏兮兮的光板皮袄,站在阳光底下。当时我觉得他应该出汗,因为夏季的阿里到午间也是很热的。

他身材魁梧,头上戴一顶卷着羊毛帽檐的皮帽子。他的鼻子很高,眼睛发蓝,腮边长满了浓须。问过他才知道他是波斯人。也许正是看到他在狮泉河的那条土街上昂首挺胸,迈着君王般的沉稳步伐,朝我和我的一个北京老乡走来时的威武样子,我才下决心跟他骑骆驼去和田。

那个老乡是画家。出发前的一天晚上,他去一家部队医院跟一个女护士跳舞扭伤了脚,不得不留在医院里养伤。当他得知我仍要跟亚达特一起去和田时,立刻冲我叫起来。女大夫你疯啦?他惊愕道,你不清楚你会碰到什么事情。认识他的那几天中,这是他头一次跟我说正经话。当时我想,一个人不清楚自己会碰到什么事情,比清楚了要有意思得多。其实我会这么想,连我自己也惊讶不已。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当我面对临产的孕妇时,必须清楚我做的每一个动作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可能我是疯了。你说我为什么搭飞机行色匆匆地离开北京?又为什么去了拉萨,去了日喀则,又去了狮泉河?又为什么跟一位沉默寡言的老猎人去新疆和田?老实说,我自己也闹不明白。

亚达特是一位出色的猎手。走出岗底斯山,我们今天是头一回看到野牦牛。亚达特从骆驼上滑下去,躬着身子在石堆中穿行,慢慢逼向牦牛群。当他离最近的那头母牦牛只有三四十米远时,才趴倒不动。我仍骑在骆驼上。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摘下一个三角形的小叉架,把它搁在岩石上,然后将他的土枪的枪管,稳稳架在叉架上的凹槽中。我不相信他手中的那把单管土枪,能打倒那头笨拙壮实的黑牦牛。我屏息观看。约尔达斯也一动不动地瞧着它的主人。我知道骆驼在低头吃草,因为我听见了骆驼吃草的声音。

静穆的山谷里突然响起一记闷雷般的枪声。亚达特开枪了。我看到那头母牦牛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要摔倒了。当它正努力站稳时,空中又响起一记闷雷,看来这一枪也打在牦牛的要害处了。像一块被人推倒的石头,那牦牛突然头朝下栽倒在地。而这时,亚达特仍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狮泉河出发后,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打野牦牛。记得那个北京老乡告诉我,这位神秘的波斯人不打别的动物,只打野牦牛。他到狮泉河给一个皮货商送牦牛皮时,画家问这个波斯人能不能带他到新疆去。亚达特点了点头,但说只送到通往和田的公路上。画家说我没钱了,亚达特说不要钱。

牦牛肉在火架上发出滋滋声音,我闻到一股诱人的烤肉的香味。那张牦牛皮已经卷成桶状,搁在火堆旁。看到牦牛皮,我又想起亚达特剥牛皮时的情形。这个高个老人手操短把小刀,刷刷刷,只眨眼工夫就剥下了一整张牛皮。他看上去那么沉稳,那么笨拙,可是剥牦牛皮却利索得叫人吃惊。在我见到过的那些最好的外科医生中,也没有哪一位做手术时能像亚达特剥牦牛皮那样动作干净。

我坐到火堆旁。

约尔达斯蹲在我身边。

“那个人跟你不熟悉?”亚达特抬头问我。他说汉话说得非常流利,只是发音不准罢了。

我愣了一下,立刻点点头。这是亚达特第一次开口问我问题。我心想,他若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样子肯定很好看。可惜我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上,没看到一次微笑表情。在我看来,他好像在逃避某种巨大的痛苦。我补充道:“我是在日喀则认识他的。”

亚达特又不说话了。

“你打不到牦牛吃什么?”我换了一个话题问他,因为我不想说那个画家的事。

“什么也不吃,直到打到下一头牦牛。”

“冬天你睡在哪里?”

“山洞里。”

“不怕狼?”

“不怕,我有枪,有火刀,有火石,晚上点火过夜。”

“风雪天会不会被埋在雪堆里?”

“我能从雪堆里跑出来。”

“会不会迷路?”

“不会,我对这一带很熟悉。”

“你老是一个人在山里逛来逛去不觉得难受?”

“我兄弟每个夏天都来山上找我,他拿走牦牛皮,给我留下打牦牛用的子弹。”

“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六岁。”

听了这话我目瞪口呆。看他那副苍老的面容,我以为他至少五十五岁了。我跟他同年,也是三十六岁,但没对他说,他也没问。

“你的家在哪里?”我问他。

亚达特没吭声,他不愿回答我的时候就不吭声。

我们吃过烤肉和炒面后,亚达特站起来。他看了看云层很厚的天空脸色平静。一只土拨鼠突然踩过我的脚背溜走了,把我吓了一跳。约尔达斯起身要追它,可是黑夜中这只狗跟我一样,也没看清土拨鼠往哪儿跑了。

亚达特走到骆驼跟前,把他的毡垫和皮大衣拿过来。他在他刚才坐的地方铺好垫子,然后躺下,把大衣盖在身上,开始睡觉。夜里很冷了,我仍坐在火堆旁,把皮大衣紧紧裹在身上。这时约尔达斯正一面啃骨头,一面打喷嚏。

我给火堆添了几块牛粪。看着亚达特被火光照亮的脸膛,这时我想起自己的事情来。我骑着骆驼在西藏高原走了二十多天了。起初头痛,心慌,全身无力,仿佛随时会从骆驼上摔下去。这头双峰骆驼真高,伸长了手臂也摸不到它的驼峰。后来才适应高原气候。后来当我走上雪线,翻越岗底斯山的那道山口,就能心律正常地观赏神山岗仁布钦峰了。

我们的南面是喜玛拉雅山,它高耸入云,气势磅礴。那绵延东去的雪峰,像一堵齐天高的白墙,把整个世界拦成两半;这边是我们这里,那边是尼泊尔跟印度。尽管我们一走出那个晴朗的山口就碰到了一场可怕的雪风,可看到高山大川时所产生的那种崇高感觉,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又狼狈又兴奋,完全没了离开北京时的那种愤怒情绪。

如果女儿不跟他走,我还受得了。可是这丫头望着那个恬不知耻的胖女人好像很平静。看来那个女人不仅骗走了我丈夫的心,也骗走了我女儿的心。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同谋算我的。他恳求我同意离婚时,我竟傻乎乎地以为他正发烧说胡话呢。我不明白他和我平静生活了十三年,怎么突然觉得过不下去了。我不相信他那种老实巴交的男人,也会搞婚外恋。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女儿居然认为这种事情很正常,而且愿意跟他一起过。他说我太干净他受不了,这就是离婚的理由,就这个理由。若如实跟街道干部讲,他们准认为这是说胡话太过荒唐。签了字我就打的去机场,没看我女儿的脸。

不过现在我坐在寒夜里的火堆旁,反而觉得荒唐的是我自己。为什么非要他每天一早一晚跪在地板上擦地板呢?又为什么非要他每次洗碗洗四遍呢?我自己天天洗澡,也要他天天洗,可是现在我穿着这件油腻的羊皮大衣,不也很自在吗?我在拉萨没洗澡,在日喀则没洗澡,在狮泉河也没洗澡。我愤怒得没心思洗澡时,居然不洗澡也活过来了。在拉萨下了飞机第一次看见西藏人,觉得西藏人真脏,可现在我比哪个西藏人都脏十倍。

亚达特已经睡着了。我仔细看他的脸,才觉得他确实还年轻。一个老年人脸上的毛孔要比他粗得多。他告诉我他是波斯人,可我对波斯一无所知。波斯到底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民族我不知道。当然我更不知道他这个波斯人怎么成年累月地待在西藏西部的无人区,像个孤独的王子。

他睡着了,正在平静呼吸。现在我习惯了他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我不知道他内心对我这样的女人有何看法。我从北京来,但他对北京毫无兴趣。我明白他正恪守自己的承诺,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照顾我。他要把我送到通往和田的公路上,再回这山里来。也许我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件容易打碎的瓷器,而不是一个相貌漂亮的都市女人。不过我喜欢他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喜欢他不把女人当女人看。相比之下,那个北京画家就很容易动感情。彼此刚认识两天,就以为可以给他亲嘴了。他画我的脸画得很仔细。他说看我这张脸,猜我刚二十五岁。他对我说,你可是咱全北京城惟一独自来阿里高原的漂亮女郎。尽管表面上我对他很客气,但心里讨厌他。我天生讨厌搞艺术的人。我不喜欢画画的男人,也不喜欢画画的女人。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男女方面的事我比一般女人知道得多。

约尔达斯总蹲在我身边。以前我夜里醒来,总看见它睁着眼睛,忠实地守在火堆旁。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睡觉,因此认为它没有睡觉的习惯。我想问一问亚达特是不是,可直到现在也没问。也许我怕亚达特不回答我白费一番口舌,因为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实在太多。

后来我也躺下了。我跟约尔达斯道过晚安后,躺在亚达特对面睡着了。我在寒夜中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忘了梦见了什么。也许我惊叫了一声。我无法肯定是不是真的叫出声音了。如果我真的叫了一声,亚达特肯定听见了。因为他在我醒来之前就醒了。我觉得我是被他辗转反侧的翻身动作闹醒的。

“你好像不舒服,亚达特?”我问他。

“有点冷。”

“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亚达特说,“我从没感觉到这么冷。天快亮了,我想天亮后就没事了。”

一个几乎天天风餐露宿的西藏猎人,突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感觉,这非同小可。我凭我在医学方面的直觉,知道亚达特生病了。第二天我劝他在这道有泉水的峡谷中休息两天再走。他抬头看了看天对我说:“在没有雪风迹象的天气里,应该抓紧时间赶路。”

“翻过亚尔加山就没事了,对不对?”

“但谁也不知道过亚尔加山时会碰到什么事情。”

“你不是经常在这一带转悠吗?”

“可现在不是我一个人,我得把你送到山那边。”

亚达特收拾好行李,把那张已经卷起来的牦牛皮绑在驮东西的那头骆驼上。他朝他骑的骆驼吆喝一声,那骆驼温驯地跪下来。这时亚达特骑上去,径直往峡谷顶端走去。等我骑上我的骆驼时,他已经走出二三百米远了。约尔达斯跟在我后面,也许它已察觉到某种不祥的兆头,一脸肃穆表情。

这一天,我们终于走出了大峡谷,在雪线底下的一道石崖边露宿。翻越亚尔加山的山口就在我们眼前,那山口两边的雪峰像一对白色的金字塔庄严雄伟。夜空晴朗,繁星点点,可是我的心,却像挂了铅块似的沉重。因为,我的向导亚达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