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有一件男人的外衣和一只深蓝色的旅行箱,费会计知道她丈夫回来了。他在电话里说定的是明天的票,可现在已经到家了。费会计在楼下“小奇,小奇”连叫数遍,楼上没人应声。于是又叫“小玲,小玲”,这是她家保姆的名字。进屋前她看见保姆的房间亮着灯,知道她在屋里。有时候这姑娘会把孩子抱出去跑好远才回来,不过不在家的时候,她屋里不会亮灯。
保姆也没应声,费会计把车钥匙搁在吧台上,一面朝蔡医生微笑。
“小奇可能到34号楼去了。”费会计说,“那家人家见小奇会吹萨克斯管,便要小奇帮他们在上海买一把。”
“是女人抱波斯猫出来散步的那家吗?”蔡医生问。
“没错。”费会计点头道,“她要她女儿学萨克斯管。她女儿在苏州读寄读学校,一周回来一次。”
“是不是苏州光华学校?”
“没错。据说它是沪宁线上办得最好的一所私立中学,英语课全是英国人讲。”
“我妹妹的孩子也在那里读书。”
“蔡医生你自己倒茶。”费会计说,“我上楼换件衣服就下来。哦,对了,你先给小张他们打个电话叫他们来,他们走过来要六七分钟呢。”
电话是蔡医生打的,那边没人接。蔡医生去过小张家,知道他家连卫生间都装了电话。也许小张夫妇以为今天下雨蔡医生不来了,便到别处消遣去了。他们有车子没孩子,所以半夜出门会朋友是常事。
蔡医生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法国杂志闲翻两页,她能听见费会计在楼上走动的声音。费会计换了一身浅色休闲装显得年轻多了。虽然刚读完大学就结了婚,可是她们夫妻俩因忙于各自的工作,一直没要小孩,后来买了这儿的房子,才认真考虑生育问题。现在孩子快三岁了,明年就可以去幼儿园了。这里的幼儿园孩子不多,但配备的幼儿教师却素质很高。一个在美国读过博士的单身女人应聘从上海来这儿当园长,她要求手下的职员都会说英语,连厨师也不例外。
孩子已经睡了,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费会计开了墙灯看孩,这女孩越长越漂亮。刚生下来的时候扁头扁脑,像丑八怪似的难看,恨不得扔垃圾桶不要了,现在能看出女孩模样了。孩子睡得香,胖乎乎的小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抓住床沿上的橡木护栏抓牢不放。这个乖孩子保姆要她多会睡就多会睡,很少哭哭闹闹发脾气。保姆住在隔壁,通那边的一扇边门日夜开着,孩子一有动静就听得到。那边的灯还一直亮着,灯光从门口投过来,她猜保姆准在灯下读书。自从允许保姆随便翻书房里的书,这个乡下姑娘就不看电视了。她读书如痴如醉,常常读到半夜才睡觉。开始费会计还担心小孩夜里撒尿保姆醒不来,后来才明白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因为有时孩子翻个身,保姆都会随即起身过来瞧一瞧。
隔壁开的是床头灯。费会计又叫了声“小玲,小玲”,还是没人答应。于是她朝那屋走去,心想这姑娘准是看书看睡着了。
姑娘睡在床上。那是一张单人床。床单和被套跟主人屋里的一样干净,也是每星期洗一次。姑娘的头发乌黑发亮。因为被子给卷到另一边去了,她的后背几乎全露在外面。这姑娘的皮肤白皙粉嫩,看上去很舒服,而搭在她身上的那只男人的手,就叫人看了恶心。当然,这对费会计来说,不仅仅是视觉上的恶心。
床边的地板上散落着红白内衣。想象中这对男女的偷欢,是何等的迫不及待。费会计踩过姑娘的胸围走到床前。她发疯跺脚的声音,使楼下的蔡医生听了都心惊胆颤,可是睡在床上的这对男女竟充耳不闻。气急败坏中,费会计一把拉掉床上的被子,由灯光将两个挨在一起的光身子照得雪亮。
这时候,保姆姑娘挪开搂她的那只手从容起身。她看女主人的目光是冷静而轻蔑。她弯腰打开衣柜,取出自己的衣服。她那轻盈而优美的体态,使站在门口仔细看她的蔡医生惊愕不已。此时此刻,蔡医生还来不及考虑这桩意外事件,使她同情还是鄙视这个睡在保姆床上的诸小奇。而在此之前,他无疑是蔡医生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并相信永远如此。
那姑娘穿上两年前来费会计家时所穿的旧衣服。这些衣服被洗净后细心叠好,包在一块蓝布里。费会计要保姆里里外外穿她选购的衣服,不让楼上楼下的欧式家具及柔美灯光,因保姆形象不佳而有失品味。费会计所挑选的保姆都是漂亮姑娘,而此前的几个,都因受不了女主人的过分挑剔,没干几天就跟主人所允诺的那份优厚年薪失之交臂,直到后来朱玲来了,费会计才结束频频换保姆的烦恼。
蔡医生第一次见到这个保姆时,还以为她是费会计在上海读同济大学的上海侄女。这保姆白里透红的肤色,给蔡医生印象深刻。如今蔡医生已是人到中年,脸上不搽护肤品就惨不忍睹。因此她越发羡慕年轻女子那样的富有弹性的且光泽白亮的好皮肤。一个女人光眼睛好看不行,鼻子好看也不行,要皮肤好才是真好。
保姆穿上衣服后,对着穿衣镜拿梳子梳头。她的头发像在大风里吹过似的蓬乱不堪。梳好头才开始穿鞋子。那是一双乡里乡气的黑布鞋。其鞋底是她母亲套了针箍千针万线纳出来的。母亲用纳鞋针磨发根的情形,女孩历历在目。屈指算来,今天是她背井离乡的第七百五十八天。她一直没回去过,连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没向主人告假奔丧。
朱玲给父亲上坟时天快黑了,大哥叫她明天来她不肯。下午下了火车径直往山里走,沿小路登上云雾缭绕的老鸦岭,然后从舍身岩那边下山。她家住在沟底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口有一株结满累累白果的银杏树。朱玲迎面走来时,母亲和五家头的二婶娘正坐在银杏树下老远老远就望着她。母亲头发白了,眼睛也不好了,五家头的二婶娘跟她说你闺女回来了她死不相信,到朱玲走到她跟前叫了声“娘”,才站起身子流眼泪。女儿弯腰替母亲拣起落在脚下的半副鞋面,并小心将挂落下来的缝针别在鞋面上免得戳了手。她挽着母亲的胳膊,跨入自家的门槛时,大嫂已烧好了一碗水潽蛋,一面从糖缸里刨出一匙红糖搁进去。几个争先恐后跑来报信的侄儿侄女,他们得到的奖赏是每人一块巧克力。大哥坐在门槛上一面看她,一面抽水烟。她写信叫他别去采石场抬石头他不听,结果落下腰疼病,现在干不动力气活。
坟头长满了带刺的棘草,大哥从身后的腰带上解下砍刀,朱玲接过去将棘草全部砍倒,然后一根根拾起来,扔到坟后去。她的胳膊被棘刺划出一道道血痕,但她不知道疼。大哥讲,父亲临终前再三说没让玲儿读大学对不起她。老人不要死在医院里,只好请五家头的三兄弟拿竹榻将他从县城抬回来。你说他不挂水能活下去么?所以到家后没几天就不行了。后来你寄来的钱,都替你存信用社了,等你出嫁时取出来用。
朱玲没给父亲磕头,也没点火烧纸。大嫂从里屋取出平日叠好的一袋纸元宝叫她带上山她没带。没了杂草的坟山好看多了。这时她想起她父亲生前刮胡子的模样。他是个石匠,自己会磨刀。他刮脸时不抹肥皂,拿自己磨出来的薄刀片顺脸颊往下刮,于是脸颊上的胡子纷纷扬扬洒落一院子。比起村里的其他长辈,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只带一把榔头一把凿子,就走遍了整个皖南山区,走到哪儿都有吃有住。父亲不但石匠活做得好,而且人缘也好。他在茶馆吃茶时,认识他的人都走过来跟他说你闺女有出息。全县就朱玲一个娃考上了清华,别人都这么说。后来父亲到县城问过一个吃公家饭的堂房兄弟,才确切知道清华是远在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学。当他问明白女儿去北京上学要花多少学费及多少盘缠后,便翻山越岭到妹夫家去借钱。他说他能借到钱,而且真的借到了。那天晚上,父亲从舍身岩那边下来,不慎滑了一脚,结果身子像石头碌碡顺陡坡滚下去,借来的钱也从布包里掉出来,飘得满沟都是。幸好沟里有月亮,老汉看得见那些纸币,于是一张一张拣起来,拣到没月亮了还在拣。他是个能喝酒的人,家里人以为他在妹夫家喝了酒便住下了。前村李拐子家的老大,把父亲从沟里背回来的时候说还有救。这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两点钟了。天黑才送到县医院,朱玲把一张张沾满污血的纸币码整齐往窗口里递。收款员嫌这钱太脏,嘴里不干不净,说了几句脏话。朱玲既不解释,也不道歉,只冷冷看着那人的脸,等拿上押金收据,赶紧往楼上跑。值班医生见了那张收据,才开始动手术。
输过血的父亲看上去好好的,而且后来也能说话了,就是腰骨软坐不起来。朱玲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去了医生值班室问医生。你父亲摔坏了脊椎骨,医生对她说,恐怕以后要瘫在床上。父亲要她去学校报到,催她赶紧走。他说你到了学校再寄钱给你。娃儿你放心,老汉安慰女儿道,你二姨肯借钱给我,后村的老禄兴也肯借。父亲以为他还能像过去那样做石匠活,以为多借几千块钱还得起。后来朱玲拿着刚够到北京的一笔盘缠上了火车。夜里她把北京寄来的入学通知书撕成碎片,从厕所间的窗口扔出去,然后在南京换乘去上海方向的车,没去北京。
朱玲给费会计家当保姆前,在餐馆里端过盘子洗过碗,后来进了一家日本独资公司在轴承装配线上做。费会计去保姆介绍所见她时,她说普通话比费会计还地道。费会计是开着自己的车子把她带回家的。一次,这个保姆给晚上来费会计家打牌的客人恭敬端茶,坐在费会计对面的蔡医生,等这女孩走出客厅后说了一句笑话:“请这么漂亮的姑娘当保姆不怕诸小奇动心?”费会计一面往烟缸里弹烟灰,一面笑道:“我家小奇会这么没品味?”
费会计见过这保姆的身份证,知道她是乡下人。费会计对乡下人的无端偏见,来自于她母亲对她的早期教育。她母亲出嫁前是本地一家书香望族的闺房小姐,最恨乡下亲戚来她家借米借钱样样要借且借了不还。虽然费会计见这个保姆做事勤快而且反应敏捷,心里喜欢她,但这种喜欢只是和喜欢家里的长毛狗相仿,不认为这女孩有多少智力及多少感情。在费会计看来,到人家家里做保姆是要低人一等的。她以为她丈夫若有外遇,其情人必定是他的漂亮秘书,那秘书读过复旦大学,讲一口嗲声嗲气的上海话,可万万没想到他会睡在保姆床上,睡得像死猪一样醒不过来。事后费会计和当时在场的蔡医生一起谈论过这件事,不明白诸小奇的死睡不醒,是吃了保姆给他的瞌睡药,还是保姆给他施了安眠术。醒来后,诸小奇向他的妻子费会计认了错,并承认他在这方面没品味,而费会计当即就原谅了他。
那天诸小奇到家的时候,保姆抱着孩子出来给他开门,保姆跟他讲他妻子今晚不回来。晚饭后不久,孩子就睡觉了。这时保姆在自己屋里看书,诸小奇看了一会电视新闻,然后去保姆屋里问一件事,他想再次看她的欲望与日俱增。前不久,一天他拉肚子上卫生间,问正在里面洗澡的保姆洗好没有,保姆给他开了门,他看到她一丝不挂的裸身样子。当着他的面,这女孩扣好胸衣,穿好底裤,再穿好外衣,才从容往外走。
周四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书,胸前只搭了一只被角,四肢露在外面。
当时她放下手里的书,由他解她的胸衣。
蔡医生在轮船上给我讲这个故事,是要我明白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多可恶。那个保姆为了证实她的男主人对她有非分之想,不惜失去自己的处女身份和优厚薪水做这种事。其实,蔡医生对我说,懂道理的女人都知道再正经的男人也经不起这种考验,除非那人是另一类男人。我猜她所指的另一类男人是同性恋者。
之后一次在画展上见到蔡医生,我想跟她说说那个保姆的近况。因为在场的好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一直围住她谈论一幅水彩画,我只点点头就走过去了。我知道现在那个保姆在一所乡下学校当校长,吃住都在学校里。校舍建在半山腰,正对着沟那边她父亲的坟。全校就她一个教师,她自己给自己当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