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人自杀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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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山林中的别墅房子(1)

我是一个北方佬。每次上圆通路旧货市场买二手货跟人家讨价还价时,本地人一听出我有北方口音,就开价特别高,拿我当冤大头,甚至办事情上啥文化局啦、劳动局啦、税务局啦、体育局啦,也常有人朝我摆出爱理不理的冷面孔,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喜欢这座江南城市。因为这儿给我的异样感觉,使我画北方人及北方风景时,对北方的理解更多更深。

我是一个画油家的画家。既然我已经背着画架走过新疆走过西藏,甚至走过尼泊尔走过北印度,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那么现在就应该老老实实地窝在哪儿不动,把所有想画的东西全画出来。像这样天天看着江南的湖光山色画北方风景,这对我来说非常必要,也非常惬意。

感觉好的时候,居然想在这边买房子,想在这边定居,就此结束自己的流浪生活。可能男人过了四十五岁,就容易受生理及心理的暗示,逐渐失去流浪的欲望,毕竟咱不是那种有流浪基因的吉普赛人,对不对?

如果一个画家成天只关注一棵老榆树的树瘤是怎么长出来的,一个老渔人的鱼鹰是怎么捉到鱼的,就不可能察觉当今房地产业的兴旺势头。房地产的兴旺标志是,房价一处比一处高。不但新房子价位高,而且老房子价位也高。不但城里房子价位高,而且城乡结合部价位也高。

我是一个画家,我想即使以后继续过单身生活,我的房子至少也应该在一百平米以上。因为我得有画室、客厅、卧房;假如条件许可,还应该有书房及健身房。价格最贵的什么花园要一百二十万,最便宜的北郊二手房也要十二万,可惜目前我银行卡上的钱,连最便宜的也搭不够。

就在我灰心丧气,打算再也不看售房广告时,有人跟我讲,西郊靠湖边的一处农民房子特别便宜,于是我骑着旧货市场买来的旧车子,顺风往湖边十八湾骑。也没抱啥希望,只是觉得好久好久没来湖边了,得看看湖水是变绿还是变蓝了。

那个名叫李家园的小村子其实不在湖边。下了环湖公路往山谷里拐,山路越走越窄,路边的树林也越来越密。虽然我的车子车闸不灵,但我车技不赖,而且身躯长大,几处应该摔下去的地方,都伸腿拿脚踮住,稳住车子,不让它带着我掉到水里去。

这地方风景不错,美不胜收。还没看到房子呢,就喜欢住这儿了。我心想,假如房主开价很高,还价还不到我能承受的价位上,也一定咬咬牙问朋友借点钱,把这处房子买下来。

跟我谈房子的那个老头不是房主,他领我往山林深处走去,让我先看看房子再议房价。我们是走过去的,第一次走觉得很远,其实以正常步速从村尾走到那里,顶多七八分钟。

那是一幢孤零零的别墅房子,一楼二楼都有三个房间可以当卧室或起居室用,而且楼上楼下都配有设施齐备的卫生间,而且楼房后面有一个很大很深的化粪池。那老头跟我讲,如果化粪池满了,他会叫人来清理,到时候出点工钱就是了。可能,那老头说,你住到老死,也不会让这个化粪池满起来。

从二楼露台上看出去,对面的山峰及枫树林非常好。这时我发觉房主很有品味,知道在哪造房子能享受到心旷神怡的感觉。就在这个露台上,一面听着山谷里潺潺流水的声音,一面跟那个老头,即房主的代理人,开始谈价钱。

“这儿环境不错。”那老头说。显然这是开高价的前奏曲。

“是不错。”我赞同道。回想我在圆通路旧货市场跟本地人讨价还价的历次败绩,心里便紧张起来。

“吃水用水全是山上的水,而且水质很好,不用花钱。”

“确实很好。”

“电线也通过来了,现在就有电。”那老头顺手摁了一下墙上的壁开关,露台上的顶灯啪地亮了起来。

“老先生,你先开个价。”我对他说,“我是一个画家,靠卖画我应该能挣到好多钱,可结果我画的画好多都卖不出去,而且平时花钱大手大脚,所以手头经常不宽裕。不过这房子确实不错,要是老先生能开出一个合理的价位,我想我们会成交。”

那老头看着我的脸对我说:“这座房子的使用面积是205平米,房子后面的后花园也归你……”

“你说多少钱吧!”

我打断他的话,没耐心听下去。若让他把这所房子的所有优胜之处全部讲完,那么连你自己也会觉得城里一百二十万的房子,都不及这处林间别墅好。

老头也紧张起来,脸色严肃,大概怕开价开高了把我吓跑,白招呼一场。

“五万。”他说,“最低价五万。”

“你是说,我给你五万块钱,你就把这个房子卖给我?”因为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便宜,所以赶紧又问了一句,“老先生,你不会像哄小孩一样哄我,对不对?”

“要是你不方便的话,可以分期付款,先付一半,一年后付另一半。”

看来我得好好考虑一番才行,连嫖客都知道便宜没好货,我买便宜房子就不敢不动脑筋。“我不明白,这房子为啥卖得这么便宜。”我得直截了当地问。

“有人说这房子闹鬼。”那老头实话实说。

“你是说这是鬼屋?”

“有人这么说。”

“你讲这儿有闹鬼,不怕我不买了?”

“前两次没跟人家讲,结果人家说我侵犯他们的知情权,硬是把这个过了户的房子又退给我,还差点跟我打官司呢。城里人喜欢说新鲜词儿,啥叫知情权开头我不懂,我侄儿从北京回来探亲看我时,我问了他两个多钟头才弄明白;我侄儿在北京读北京大学法律系。”

“能不能跟我讲讲这儿为啥闹鬼?”

“我的另一个侄儿就吊死在这个房子里,就死在这个晒台上。”老人仰脸指着上面那个拴晾衣绳的铁架子,平静说这件事。“你瞧,他把上吊绳挂在那上面,然后踩一张骨牌凳,然后把脖子套到绳圈里,然后蹬腿把凳子蹬掉。他吊在这儿吊了一天一夜,才被村里人看到,才叫警察来,警察说他是自杀不是他杀。”

假如你认为我是那种容易怕鬼的人,你就大错特错了。在新疆库车的时候,为了画一画南疆维吾尔人的麻扎风景,好几个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在那个有死人的地方走来走去,有两回还在那儿露宿过夜呢。因为当时我得拿黄昏时候的麻扎跟清晨时候的比,比出不同的味道来。

啥叫麻扎?

这是维吾尔语,拿汉话来讲,就是坟堆或坟场的意思。

比较而言,西藏波密的那次车祸才怕人呢。一车子人死了一大半,我命大福大,只摔伤了一条腿。当时我拖着这条受伤的腿,挨个查看同车的哪个死了哪个没死,直到养路段的过来救我们。

这是一间鬼屋,住进来好怕,这吓得了别人可吓不了我。

所以当天我就跟那个老人签了售房合同。他同意我先付一半,所以没压他的价。五万块钱买一所别墅房子,就像白捡的一样便宜。第二天上午,我就把钱带来了。一周内办妥了所有过户手续。

这时候,我不知道台北芥子园画廊已经替我卖掉两幅画,卖画的七八万块钱,已经邮到本地邮局。不然我不用分期付款,硬叫老人惴惴不安地老惦记这件事。

我自己设计房子的装修风格。

简约,舒适,且吻合于周围的樵树渔浦。

接着叫来一家不是本地人当老板的房屋装修公司替我装修。人家建议我把埋在墙壁里的电线全起出来,重新设计走线方案,可我认为这是加大装修工作量,拖延装修时间,对他们有好处,对我没好处。

事实上,他们也认为原房主对灯具位置及开关插座的种种考虑非常周到,除几盏吊灯已经过时必须换掉,其它电器设施不必改动。起初那个电工的想法是,可能埋在墙壁里的电线不够粗,以后吃不消诸如空调、冰箱及微波炉的大功率负荷,但全面检查之后,才发觉原房主有相当睿智的超前意识,楼上楼下的哪一根电线,哪一个接线盒,都能承受二十安培的电流冲击。

不能让装修人员牵着你的鼻子走对不对?

装修好了不到两周,燕月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伙写东西的从南京跑来。一下子来了三男四女,热闹得不得了。那个像跟屁虫一样老跟着燕月华的眼镜诗人,居然也情不自禁地赞叹这房子装修得好,赞叹这周围的树林美得不得了。听到晚间的松涛声音、秋虫声音、流水声音,诗人诗兴大发,当众引吭咏怀,这叫燕月华频频皱起眉头。

燕月华小说写得好,虽然她比我小十岁,但十年前我就是她的忠实读者。

根本就不知道会来这么多人。我请一个看上去力气很大的年轻人跟我到村里去。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麻烦那位卖房老人,问老人能不能借几床被子褥子给我。老人不但一口答应,而且马上叫他的两个儿媳给我送过来。

“有啥事尽管讲,画家先生。”老人心存感激,仿佛我买下他手里的这幢鬼屋,使他如释重负,从此寝食俱安了。

老人的两个儿媳是中年妇女。可能因为害怕走夜路,也可能因为被褥太多,她们又叫来自己的儿子女儿,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来。这时我已经回到我的别墅房子里,而这边刚出了一件尴尬事情,使我非常难堪。

半小时前,一个小女孩跟她的男朋友,自说自话地走到我的卧室里。

我的卧室就是有露台的那一间。

那个露台上曾挂过一根上吊绳。

那根绳子已经被我画在我的画布上。

这是我买下房子后所画的第一幅画。因为没完全画好,所以将画板靠在墙上,画布朝里,不让人家看到。我是最讨厌一幅画在没画好的时候给人家看到,就像还没穿好衣服,就有人突然闯进卧室,叫你羞恼不安。

是那个女孩叫她的男朋友把画板翻过来,所以画布上的画那个女孩看得最清楚。据说当时她大叫一声便倒地昏迷,接着客人全跑过来了,个个大惊失色。

当时已经天黑,卧室里灯光微弱,所以油布上的这个人影阴森恐怖。

这人影被悬吊在露台上,好像眼睛在动,腿也在动。

因为我看过原房主的几张照片,并读过他所写的几段日记,所以画他上吊时的样子才画得这么真实。老人的两个儿媳中的一个曾亲眼目睹原房主吊在露台上的可怕情形,她看了我的画惊讶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出半句话来:“……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