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才明白坐硬座不好。虽然座号是靠窗口的,不会打瞌睡靠到人家身上,但走道上都是人,车厢空气污浊,不像卧铺那么清爽。火车在音乐声中准点驶离广州站。这时海平从上海给我发短信。提醒我马上去列车长办公席登记卧铺。
说得轻巧,车上这么多人咋挤过去?等你挤到那儿了,上海也到了。
半小时后,列车广播站发表重要声明:卧铺车厢没空铺了。
幸亏没去挤。
这是我头一回坐硬座跑这么远。卧铺票后天才有,飞机票大后天才有,我说我明天一定要赶到上海,我可不想让那些法国佬说我没时间概念。海平在电话里讲,法国人自己也没法明天赶到上海,所以劝我退掉火车硬座,改乘飞机来。
都把拉杆箱拉到东站了,路上吃的喝的都备齐了,然后跟退票员讲这票我不要了?倒不是气愤铁路局大刀阔斧扣我退票费,而是嫌一件事费两回手脚不高兴。海平说,坐二十四小时硬座你受不了这个罪。男生就会自以为是,上回上黄山我都上了天都峰了,你不是也说过这样的话,爬这么高的山你受不了这个罪?
火车过南岭隧道区没信号了,短信发不出去。
现在我才发觉站走道的人越来越少,而且车厢里打足了冷气好像清爽起来。合了手机盖,瞥一眼几位邻座旅客。我发觉我旁边座位上的这个男生长得帅,而且样子很文静。见我看他,朝我笑笑,嘴里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
对面是一个看上去像作家的中年人。一面看书,一面往纸头上写几个字。他看的是一本叫什么希区柯克的书。希区柯克是人名还是地名我不知道。后来果然他自称是作家,并告诉我希区柯克是一位美国著名电影导演的名字。
作家旁边是一对卿卿我我的夫妻。男的自称是医生,虽然有白头发了,看上去至少五十多岁了,但身体魁梧健壮,说话风趣幽默,不时把他的年轻妻子逗得抿嘴发笑。我想那个做妻子的,至少比丈夫小二十岁。她不是很漂亮,但很有气质,像小地方懂规矩的大户人家家里出来的。我想她肯定为她丈夫是上海人骄傲自豪。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这对甜蜜夫妻的缘分故事。
过了隧道区海平又给我发短信。
我叫他别烦我,让我安静一会儿,火车在火车道上平稳行驶,火车上的人对我没有恶意,晚上九点以前,不要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晚饭我吃牛肉干和酸牛奶,不要问我牛肉干是啥牌子的,酸牛奶是哪儿出的,它们全有厂商标记吃不死人,要是给吃死了,我知道我不高兴你会高兴,因为我死了,你就可以跟叶蕾好了,叶蕾皮肤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你敢说你没这么说过……不说啦,记住现在别给我回短信,你敢回就一辈子不理你。
这时候,我一面拿拇指给海平摁这些蛮不讲理的话,一面听那个白头发上海男人讲他的结婚经历。
“很久很久以前。”那男人说,“我在江西的一个名叫南坪村的山洼洼里下乡插队。当时我跟同村的一个乡下女孩很要好,我们一起单独说话,一起单独拉手。可那个女孩的父亲,不同意我娶他闺女当老婆,怕以后我丢下他闺女自己回上海去,结果叫他闺女留家里嫁不了人。当时我年纪小,不会说话,没办法让老人相信我对他的承诺是一言九鼎。我对他说,为了你闺女我可以一辈子不回一趟上海。可叫人生气的是,他不相信我的话,硬要他闺女跟一个本地人结婚。后来那女孩跟人家结婚了,后来那女孩替人家生了一个女孩,后来那女孩的女孩长大了,而且愿意嫁给我。这时候,我才娶妻结婚,享受到甜蜜爱情的幸福感觉。我不知道我妻子的母亲,也就是我以前的恋人,是怎么说服她女儿爱我的。不过她女儿也确实爱我,不信你们当面问她。”
那个年轻妻子亲昵地拿拳头捶丈夫的肩膀。
那虎背熊腰的肩膀厚实而性感。
后来我困了,靠在窗边打瞌睡。这时候,我隐约听到我旁边的那个性情文静的帅小伙子,正在跟医生讨论喝酒前吃什么不容易醉。如今这个上海人已经回到上海,在上海闵行区的一家职工医院当内科大夫。他的新婚密月是在广州过的,到现在为止,他和他的妻子仍沉浸在喜不自禁的甜蜜感觉中。
后来我睡着了。
睡得很死。
既然已经知道坐我周围的人都到上海,而且一个个都衣着体面,没一个像坏人,我就不该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对我来说,坐硬座能睡着,是一个了不起的生理奇迹。
假如我是自己醒来的,不是突然被一阵骚动声音吵醒的,我会给海平发短信,跟他讲这个奇妙奇迹是怎么在我身上发生的。
当然我是在睡眼惺忪中看到这一幕的,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三拳两脚打出去十来米远。挨打的那个男人,像木偶一样跌跌撞撞,从车厢中段跌到车厢接头那边。若不是医生夫妇后来跟我仔细讲这幕暴力情形的前因后果,我会以为这是在睡梦里看到的一件事。
那个轻巧取胜的男人,就是坐我身边的帅小伙子。现在他气不喘,神不慌,又像女孩一样文静地坐回座位上。
据说挨打的那个矮个男人,一上车就站在我们这边的走道上,谁都看到了就我视而未见,一点印象也没有。大家都说那个男人有神经病,起初眼睛老是看着我们这边,后来就嘴里骂骂咧咧,而且越骂声音越大。坐我旁边的帅小伙子问他你骂谁呢,他说就骂你,于是这个山东好汉突然跳将起来,出手像佐罗一样干净利索。
乘警也来过一趟,先是问几句该问的话,然后告诫我们不要轻易动怒,跟我们讲大道理,讲火车上人多空间小,容易心情不好。乘警显然以为我是这个帅小伙子的女朋友,以为这男生是为了保护我才大打出手的。既然医生夫妇已经对乘警说,那个挨打的男人在挨打前,主要是看着我,而不是看我旁边的这个山东男生,所以乘警跟我们讲话时,也主要拿眼睛看我。我觉得乘警比一般人明白这种事情,在遏制男生暴力行为方面,国家警察使警棍或使手枪,往往不及女生皱一皱眉头作用大。
临走前乘警给我们留下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一路平安”,然后上餐车吃饭去了。
老实说我心里喜欢这个山东男生,瞧他刚才伸拳踢腿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年练过武功。再瞧他现在文静安坐的样子,又知道他性情沉稳。所谓动若脱兔,静若处子,大概就讲的是他这种人。
他的手掌很大,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上面套一件黑T恤,下面着一条咸菜绿牛仔中裤。这裤子的针脚及线条粗大豪放,看上去很顺眼。
现在他跟作家一起谈论武当拳与太极拳的深厚渊源,说话平静温和;且既不自以为是,也不随声附从。坐我对面的那个作家好像也懂点武术,所以他俩一起讲到几位北京武术老人的旧闻轶事,讲得津津有味,可惜我一句都听不懂。
闲得无聊就给海平发短信。我说叫你九点以前不要给我发短信,你就真的不发了?我说这边有一个好帅好帅的帅哥呢,就坐我旁边,他的眉毛有你的两道粗,眼睛有你的两个大。海平的眼睛不知道咋会那么小,气死我了。
我拿诺基亚一个字一个字摁出来,跟海平讲刚才的那件事。
我把我没看清的许多重要细节,竟说得一清二楚。
我要海平嫉妒这个叫我心仪的帅哥。跟他讲这帅哥是山东枣庄人。
叫我意外的是,海平怀疑这个枣庄人跟那个挨打的是一伙的。在他看来,那人看上去有神经病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