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莫扎特可能受我父亲的影响。去年的现在,也就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受台湾《联合文学》的邀请,在台北逗留了一星期。当时我并未料到我父亲在台湾军界颇有声望,所以只在最后一个长达三小时十八分钟的讲演之后,才问了问在场的一位白发老者,问他听没听说过有个叫莫应丰的苏州人。这老者当即收腿立正,动作像木偶似的机械。后来我才明白,他像我父亲一样,也是一位前军方人士。他说他曾聆听过我父亲的一次军事报告,并引以为荣,称我父亲称莫将军。
我是去过阿里山景区之后,才去看我父亲的。当时他坐在屋后的花园里闭目养神。莫扎特的五重奏从小屋的后窗飘过来,我踩住这耳熟能详的音乐节拍走向他。我发觉我的相貌跟他毫无共同之处,而我们彼此相同的,只是以前我从没找过他,而他也从没找过我。
哦对了,除此之外,我们还同样喜欢莫扎特。
今晚安贞小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一面刮脸一面听莫扎特的小夜曲。
“可以进来吗莫老师?”她站在门外轻声问我。
“当然可以。”这时我擦净脸颊上的剃须沫,朝她和蔼微笑。
“也许不该现在打搅你,”她对我说,“你好像要出门。”
我再次请她进屋,递给她一双小号皮拖鞋。
她说话总是声音很低。在课堂上问她问题时,总要走到她身边才能听清楚她的回答。她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姑娘,而且功课也很一般。当初我之所以注意她,是因为她在一次一年一度的学校体检时,代忙不过来的校医给我验血,她说她母亲是医生。可遗憾的是,她并不十分胜任这项工作,结果戳了三四次,才把针头戳进我的血管里。当时她急得流眼泪,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此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走出校园后门去湖边散步,那儿有一片宁静宜人的水杉树林。我听到有人在林中拉小提琴,拉的是莫扎特。当我看清那人是我的学生安贞姑娘时,便停住脚步听了好久才走开。可惜她拉得不好。
这时候,我的美国音箱又在放莫扎特的《C大调弥撒》了。这套音箱是我访问英国时在伦敦伍德街买的,它的出色之处,只有专业人员才惊讶。
我给安贞姑娘沏茶,她端坐在我的沙发上,一面并拢穿布裙的双腿纹丝不动。我想她不该穿这种衣领僵硬的白衬衫,这使她本来就缺乏女人味的方脸和眼睛,显得更加生硬突兀。但我宁可与别人失约,也要热心款待她一次。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是唯一没来过我屋的女学生。
“莫老师喜欢莫扎特?”她开口问我。
“因为我跟他姓同一个姓。”我幽默答道。
听了这话,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尽管这笑容不够大方,甚至有些勉强,但我明白她心里的紧张情绪正慢慢被纾解。我猜她平日很少跟异性单独说话。
“你喜欢拉小提琴?”我问她。
“莫老师怎么知道?”她很吃惊。
“我在树林里当过一回你的音乐听众。”
她脸红起来,而且不知道说啥才好。她的脸过于方正又过于平板,这使她的苗条身材大为逊色。在大街上看一个女人的背影,你以为她是十分的美丽,可是当你走过她身旁回头看到她的脸,就会大失所望。我想眼前的这位女学生,大概看够了这种来自异性的失望目光而耿耿于怀并落落寡合。说实话,我不希望她考我的研究生,因为这将使我在未来的两年里,不得不频繁看到这张古板没趣的脸。
我们的谈话时断时续。沉默的时候,她脸上露出痛苦不安的表情,这是一个拙于言辞的女孩的痛苦。我曾经碰到过的另一个女孩,她如今在美国德克萨斯州读博士。她也是为考研究生的事来找我的,而我最终没录取她,不是因为她考试成绩不好,而是她来找我的时候,穿一身很性感的衣服,而且在说话时,好像不经意地碰开了她上衣上的唯一一粒钮扣使我大为反感。事实上,她对乔伊斯小说的理解有独到之处。若无先入为主的成见,也许她会成为我最优秀的学生,以后比我更出名。
我不喜欢过于开放的姑娘,当然也不喜欢过于呆板的。其实我压根就不喜欢跟任何一个女学生过于亲近,因为这将容易使我成为我们学校某桩绯闻的主角被人议论,叫全南京人都知道。我喜欢的是,跟我的年龄及成熟程度比较接近的成年女性。她们听得懂你说的每一句话,并猜得出你内心的每一个念头。她们知道你想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并从容不迫地依她们自己的想法,或满足你,或拒绝你。而且,她们的聪明和美貌,使她们在各自的工作领域中表现出色并成就斐然。
今晚跟我相约于一家用英文名字起名的茶吧喝玫瑰茶的女舞蹈家,就是我与之长久交往的少数聪明女人中的一位。我给她打手机电话,对她讲我突然有事不能赴约。她没在电话里问我碰到了什么意外事情,仍客气跟我道晚安。
我想我应该点穿安贞姑娘的来意,使她顺利完成拜访我的任务。对我来说,看一个有求于你的姑娘羞于开口并为此痛苦,不是赏心悦目的事。我心想,她该考的课目都考得不错的话,我不会故意不录取她。不过我比谁都清楚,在已经报名的十八个学生中,至少有十七个比她强。因此,除非她祈求过上帝,而且上帝答应帮她的忙,她不可能留在我们学校再读两年。
“快毕业了,”我问她,“你有什么打算?”一面说一面划火柴点烟斗。这只橡木烟斗也是在伦敦买的。
“我拿到毕业证了。”她跟我讲。
“这么快?”我觉得奇怪。“系里不是说最早也要到下星期才发得下来吗?”
“没错。”她说,“我跟骆老师讲我明天走,所以第一个给了我。”
“哦。”我若有所思。看来她并非如我想象的那么自不量力。我请她喝茶,喝碧螺春茶。说实话,我压根没想到她会在离校前,来我屋跟我道别。如果不是那次验血使我记住了她的相貌和名字,我不会在一百多号人的大教室里多次点她的名,要她回答诸如乔伊斯最隐秘的感情是什么这类简单问题。我记不起来她哪次回答使我满意过。
“你找到工作了?”我顺口问她。
“还没去找。”她脸色平静。
“你是喜欢文秘工作还是喜欢英语翻译?”我又问。也许我帮得上忙。
“我想开一家书店,”她对我说,“专卖音乐书。”
“卖莫扎特?”
“对。”
“不卖乔伊斯?”我取笑道。
“我不喜欢乔伊斯。”
“为什么?”
“因为我对外国文学毫无兴趣。”
她是看着我的脸说这句话的,以前可从没有过哪个学生当面对我说不喜欢我的课。
这时候,我觉得她的目光突然异样起来。她可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直性子女孩。在我的印象中,她情愿沉默不语,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唐突你。我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直到现在为止,我对她的了解只浮于表面。一个女孩即使相貌不佳若内心沉着,也会给人印象深刻。
“当初报考这个专业是你父母的主意?”我小心问她。
“我早就没父母了。”她低头看我的烟斗,好像怕我看到她流眼泪。
“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医生。”
“对。”她点了点头。“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不足三周岁。”
“我以为你打静脉针是跟你母亲学的。”
“不是。”
“那你父亲是哪年过世的?”
“我没有父亲。”
“哦对不起。”
没想到她是个非婚生孤儿。她说她被父亲遗弃后又没了母亲,所以自三岁起,就轮流住在三个舅舅家里,每家住半年,直到来南京读书后,才结束这种寄人篱下的艰难生活。现在我才明白她平日为何寡言少语。她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女孩这显而易见。
“你是哪儿人?”我关切地问。有时候我并不缺乏同情心。
“苏州人。”她答道。
“苏州城里还是苏州乡下?”
“苏州城里。”
“我也自小在苏州长大。”
我说这话是脱口而出。
来南京快二十年了,我从没对谁说过我是苏州人。也许我跟谁都说普通话,而且说得很地道,所以连那些自认为最熟悉我的朋友,也听不出我有苏州口音。
虽然当时我才两三岁,还被抱在母亲怀里,可我清晰记得我父亲最后一次离家时的凄凉情形。父亲不穿飞行服的时候穿西装。那时候的苏州很小,而且马路也窄,没几条街可以跑汽车。
母亲抱着我走过一道道小巷,又走过一座座小桥,走了很久才走到一部小车跟前。她要父亲抱抱我再走父亲抱了。父亲一钻进车子里就被车子带走,倏地没了踪影。他是驾着他自己开的那架美国飞机飞往台湾的。也许他不愿沉湎于往事,所以问明我母亲──也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什么时候去世的,就不再问下去了。
那天他在花园里,躺在葡萄藤底下的躺椅里,问我是不是吃了晚饭再走。我说当晚的宴会我是主客不好不去。他对我说,少吃油腻的东西,多吃点蔬菜,这样才好。于是我起身告辞。他的白头发像雪一样白,但脸色红润,看上去比我还精神。我没对他说我也喜欢莫扎特。当然也没对他说另一件事,因为他跑到台湾来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哪些罪。我掉头要走的时候,他已经合上了眼睛,像我刚才进来时那样,在莫扎特的音乐中闭目养神。
也许因为我还没活到我父亲的年龄,他今年八十六岁了,所以每当有人对我提起苏州时,我还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以前的许多事情,而且总是尽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才不会显得神色反常。我还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心若止水,仿佛出家做了和尚似的淡漠世事。不过,也许他比我更懂得如何小心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他内心的汹涌波澜,可能比我所猜想的要更为阔大而激烈。
我想今晚我多少有些失态。如果是另一个女孩,也许已经看出我与往日不同。我起身给茶杯续水,她没说我以为她会说的诸如谢谢或我自己来之类的客套话。我想她从未有过待人接物时应有的社交习惯,所以不会假客气。也许我不必后悔对她说我是苏州人。相反,若和她一起聊一聊苏州的小桥流水,聊一聊我和她都走过的那些铺了石条的宁静小巷,今晚的谈话会愉快些。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喜欢追根问底的女孩,不会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来南京前我在苏州住了近四十年。”我一面说,一面从嘴角拿开烟斗,鼻孔里冒出滚滚浓烟来。我给我的研究生上小课时,常把他们中的女孩子呛得流眼泪。
“这我知道,那时候你住在小娄巷18号。”她的声音依然很低,但口齿清楚毫不含糊,所以我听得明明白白。
“你也在那儿住过?”我小心掩饰自己的惊讶。
“是的。”她说,“我们家住28号,就是天井里有柳树的那个大门。”
“哦。”我顿时恍然大悟。
此刻莫扎特的曲子还在没完没了地播放,而屋里的灯光也不是很亮,我神色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个方脸女孩,觉得她像女巫似的可怕。我不喜欢这张脸,不喜欢她看我时的目光。这目光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冷漠。我明白她有理由冷眼看我。
“你来南京读书,就为了来找我?”
“对。”
“你母亲的事你可能不清楚。”我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她临终时你还小,没法跟你讲这件事。”
“而且已经神经失常。”她冷冷道。
“是的。”我点了点头。
“成天拿一只空杯子往另一只空杯里倒水。”
“是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跟她离婚后才那样的。”
“……是……是的……”
我艰难地咽下含在嘴里的一口痰液。吸烟斗时,也发觉烟斗早灭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跟我平静说话,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当年你口口声声我母亲在怀我的那段时间里没跟你同过床,而且你强调我的长相跟你毫无相同之处,所以法院准许你离婚。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是否还认为她是跟另一个男人,而不是跟你,生了我?”
当然我比谁都清楚她是我女儿。
她见我点头承认便起身走了,临走时仍叫我莫老师。
也许我远不如我父亲或我女儿个性坚强,所以次日晚上,我的那位我叫她小叶的女舞蹈家来我屋里看我时,问我脸色怎么这么憔悴,就忍不住把这事全讲给她听。她拿着我女儿留在茶几上的那份亲子鉴定报告看了又看,相信我说的是真事。
“你不喜欢她还跟她结婚?”叶怡心如此问我。
“当时我别无选择。”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
“如果我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话,给我做媒的那个居委主任要送我到苏北去。”
“去干啥?”
“去种地。”我说,“当时我是那种被人称之为在城里吃闲饭的人,国家要求我这样的人去苏北当农民种地,我的居委主任可以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也可以不报上去。”
“你不想去苏北?”
“那当然。”我点头道,“因为这将中断我对爱尔兰文学,尤其是爱尔兰小说家乔伊斯的长久研究。”
“你觉得她长相不好?”
“不,她很漂亮。”
“读书没你读得多?”
“也不是。她也读过大学,读的是医学专业。”
“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你跟她离婚她才神经失常,这说明她心里非常爱你。”
“可是……”我咽下嘴里的唾沫说,“当时我一想到因为我父亲跑到台湾去了,我才遭人白眼,我才虎落平川,我才身不由己地娶一个被人强奸过的女人,心里就特别难受。”
小叶给我点烟斗,这烟斗又灭了一回。我想说说别的话题,但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来。我们默默坐了很久很久,小叶才起身告辞。我说我送你下楼,她说不用送。
她一个人慢慢走下楼梯。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林阴道上的时候,我站在卧房窗口看她。
后来,直到今天,再也没见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