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珊今年给我的生日礼物,是她亲手拿红绸带扎起来的。这份礼物被藏在大号套小号的纸盒子里,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层又一层繁复有趣。我发觉这些纸盒也是她亲手做的,其特点是精致漂亮,比街上高档礼品店里的高档礼品盒还漂亮。
裁纸刀在合上窗帘的屋子里闪出片片冷光。本不想拿刀子割开这个纸盒,这实在太残忍。我说纸盒里是啥我不想知道。永远不知道就不会觉得遗憾。再说这盒子本身就是一件迷人的礼物。周珊拿胳膊搂住我,一定要我打开它。
纸盒被裁纸刀切入的丝丝痛苦声音使我内心不安,因为毁灭美的东西不是我的生活习惯。里面还是一个漂亮纸盒。我正要继续我的屠割行为时,周珊骂我一句笨蛋,用勾着我的脖子的那只手把它拿过去,然后用指甲小心挑出盒子上的一个被叠在纸缝里的纸角,这有点像脱衣服的时候,得把束衣服的带子解开一样,只要找到这个纸角,把它抽出来,这纸盒就容易被打开,不必破相了。
哪个人脱衣服用刀子割?笨不笨啊你。
若女人当面说你笨,说明你还没笨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里面的几个盒子,自然是我自己挑纸角打开的。最里面的一个就拳头大小。因为不知道它是最后一个,所以觉得有点吃惊。而更吃惊的是,里面藏着一个暗绿色的小本本。这本本上印着三个醒目大字:离婚证。
周珊天生漂亮,拍照的不容易把她拍成二流美女。这离婚证上的照片也楚楚动人,比人家闹结婚的还好看。你瞧她那黑色的眼睛,那白皙的皮肤,那高高的鼻梁,那长长的眼睫毛,还有那吃不准是啥意思的蒙娜丽莎一样的微笑,没一样不叫人心醉神迷。若这张照片不是贴在离婚证上的,我会吻它一下,然后掉头吻它的主人周珊,给周珊一个深情的长吻。像上回那样,从下班后的五点零五秒吻起──这时走廊里的脚步声音还没完全消失,总是最后一个走的那个小叶还没走入电梯间呢──吻到都过了晚餐时间了,两个人都觉得肚子饿了,才分开身子分开嘴,出去找夜宵吃。
我觉得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偶尔疯狂一下这没啥不好。但是,假如你认为我会喜欢周珊在我四十五岁生日这天,拿她的离婚证当礼物送给我,并像她那样激动不安,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是跟她说过这样一句蠢话,你离婚就娶你。你有老婆了呀,她提醒我道。也跟她离,好像说得很坚决,斩钉截铁一般。男人若一时想不出甜言蜜语,往往会像我这样信口开河。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比我小二十岁的漂亮女孩才结婚半年,就真的跟她的博士新郎分手了。后来在一个饭局上碰见过这个博士,他还记得我曾当过他的主婚人。他说不该一结婚就到伦敦去讲学,把周珊一个人留在家里守空房。他不知道他给周珊打国际电话的时候,几次都是我躺在周珊身边,小心屏住气息,怕他在电话里听到。当然更不知道,在他之前周珊就跟我上了床。
“想做处长太太了?”我朝她嘿嘿笑道。
“你离不离是你的事。”突然给我一个冷面孔。
显然我使她大失所望。她以为我得知她已离婚,会高兴得跳起来或叫起来,不然就紧紧搂住她,叫她喘不过气来。可惜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像一颗炸弹把我突然炸晕,使我头一回在女人面前像个傻子一样茫然失神。一个漂亮女孩毅然舍弃她那年轻英俊且学识渊博的博士丈夫,要跟你这个老家伙白头偕老,这说明这个女人已经疯狂到全无理智的程度。我不清楚她要我跟她结婚是真心爱我,还是看准我比他丈夫更容易给她过舒适生活。也不知道人家背地里说我拿了多少多少建筑商的多少多少钱她是否相信。如果她也认为我有钱买房买车,那就更糟了。
只有不嫉妒我的人,才明白我之所以在建设局招标处当处长十五年不挪窝,是因为我不拿人家一分钱。虽然吃吃喝喝是常有的事,海吃海喝也经常,但决不贪钱受贿。国家给我的薪水,够我养家糊口了,甚至还有多余的钱给儿子买麦当劳,给老婆买外衣,以及给老婆以外的女人买内衣。我有个朋友很坏,他说男人给女人买衣服,其目的是要女人为他脱衣服。这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这家伙有多坏。
几乎隔三岔五就有陌生人给我递信封,只要摸一摸信封的厚度,就知道里面有多少钱。那些人以为我将随手把信封扔到抽屉里,或者假装没有看到,待人家走出我的办公室,赶紧把它塞入西服暗袋,不料我总是婉言谢绝:“帮帮忙好伐,兄弟上有老下有小,只想过太平日子。”
所以,咱这儿的建筑招标没一点暗箱动作,透明得跟试管玻璃一样外面看得见里面;几个亿的工程咱也中规中矩地办。到底是心存侥幸拿人家多少多少万成天提心吊担好呢,还是老老实实按月拿月薪年底拿奖金理直气壮好,这早在没当处长的时候,我就仔细权衡过。
暗度陈仓跟周珊好了快一年了。有人以为我跟她早就认识,她来建设局是我搭的桥其实不是。当时她没托任何人,是自己考进来的。而她之所以能够把我们招标处的十几台电脑调教得服服帖帖,还替我们搞了一个非常漂亮的中英文网站,让全世界的建筑商都知道我们处,是因为她有电脑硕士文凭,不仅精通电脑,而且精通英文。
她读本科的那个著名学校虽然远在上海,而且改了校名,但我始终对它非常关注,因为我也是那个学校出来的。一同聊起母校的事情我们越聊越起劲。理智的时候,我再三心里告诫自己,万万不可跟本处的女人调情有染,可天知道为啥每次单独和周珊在一起的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
不料她也如此。
“你不知道我给上海贝尔电气公司已经干了两星期了。”这时她已心情平静。我们已经离开办公楼,去了西门外一家饭店坐那儿喝张裕干红。“上回休假我说我去海南岛其实没去,我给你买的海南岛椰子是在上海买的。我同学要我去贝尔公司,那儿急需一名程序分析员。我同学认为我在这里是荒芜专业,可我去了两星期又回来了。”
“为啥回来?”我问她。
“不想离开你。”
这时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给她斟酒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干红倒在她的手背上。以前总以为自己眼光准,不会跟那些有意于你,并要你跟你老婆离婚,而且不要你小孩的女人有瓜葛。我以为周珊不是这种女人,不曾想不但是,而且是这种女人中最多情且最执著的一个。要命的是,她把我跟她亲热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她不明白,如果我会跟我老婆离婚,早就离了,且离了好几茬了。她哪会这样去想,如果在婚姻上我也喜新厌旧,那么娶了她也会跟她离。女人对男人而言,差不多只有半年多的新鲜劲儿。而之所以跟周珊交往比另几个女人时间长,是因为周珊比另几个女人年纪轻。
越年轻自然保鲜期越长。
一个人一生中都会碰到几件麻烦事情,都会有几件棘手的事挑战你的智力和勇气。就算你跟这个女人情深义重,可谁能担保十五年后,你六十岁了她才四十岁,她不会因为你头发半白,手脚迟钝,没了与她一样的朝气活力跟她较劲,或红杏出墙,或弃你远去?不然世界各地的保险公司会扩大业务范围,不仅有人寿保险,而且有感情保险。
感情是没法保险的东西。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周珊摇头,“我觉得我们很容易彼此理解,很容易彼此原谅,假如有必要原谅的话。我不认为我们在年龄上有障碍,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我明白你在说啥,但我觉得我们之间不是只有在床上有关系,而是真心的你喜欢我且我喜欢你。”
“喜欢我啥?”我问她。
“不但聪明而且理智。”
我真希望所有得过诺贝尔物理奖的,或正在争取这个奖项的物理学家们,马上发明一种能够透视大脑意识的显微仪器,叫周珊拿这种仪器看我的脑子。
一脑子坏水。
我得激流勇退。我明白,如果我跟她讲我不会跟我老婆离婚,更不会跟她结婚,她可能今晚就喝安眠药自杀。我不希望她是喝安眠药从我们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因为她喝药前可能写遗书,而且遗书里可能出现我的名字,那样的话,我就会名誉扫地,我上面的人就会找我谈话,我下面的人就会瞧不起我,没准我那还能稳坐十年的处长位子,就得拱手让给别人。所以我爽快答应周珊,同时要她给我一年时间。
“就一年。”我说,“我不像你,说离就离了,我和她有孩子……”
“孩子跟我们也行。”她也爽快。
有过这样一种经历。一次拿一种超级万能胶水给儿子粘飞机模型,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给粘到有机玻璃上了,结果掉了一块皮才甩掉粘在指头上的那块有机玻璃。
要是周珊也只是这么简单地粘走我一块手指皮,就少不少麻烦。
日复一日我期待周珊冷却她对我的爱情,可她却日复一日地巴望挂历上的日子越划越快。她给我看她屋里的一幅法国精美挂历,那是去年年底我从巴黎带回来送给她的。打我答应她的那天起,过一天划一道,恨不得一小时内就划完一年中的365天。
有段时间我对她特别冷淡,甚至处里人也看得出来,可她认为这是我在耍欲擒故纵的伎俩并不在意。而单独在一起时对她恶声恶气也能忍受,只认为我因谋虑离婚而心劳日拙,心情不佳。其实呢,我所殚精竭虑的是,如何尽早杀了她,又不漏蛛丝马迹。
夏去秋来,冬去春来,一年期限眼看就要到了,周珊又在考虑给我送啥生日礼物叫我大吃一惊。
几次差点动手,终因过多考虑细节知难而退。我做事总是想好了再做,总是滴水不漏,总是万无一失。我有个朋友是作家,是写小说的。他说写小说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先把小说里的人物情节甚至对话,全想好了再动笔;另一种是,只隐约知道要写啥就坐下去写,边想边写。虽然这两种写法完全不同,但也分不出孰优孰劣。显然我写小说的话,肯定是用前一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