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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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最后一次履约(1)

又看了一眼留言条,没错,写条子的是叫郭伶,是住302房间,是那个从深圳来拉萨的年轻人。我不能搞错,也不会搞错。干我们这个行当的,出过一次纰漏就没人找你了。

我也住三楼,308房间,是对着楼梯口的那个门。回自己屋里照照镜子,再往脸上抹一点润肤露,拉萨的空气实在干燥,这脸一会就干得起毛。我知道那人已经从八廓街回来了。好像他心情不好,来拉萨后只玩了半天就没情绪了,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电视。看那个叫啥《桔子红了》的女性言情剧。我猜他失恋了,不然为啥一个人来西藏,来了却又没得劲头玩。

理了理鬓发才摁门铃。门开了,他问我找谁。

“是郭先生?”

他默默点头,一边拿戒备的目光看我,好像已认定我是那种阻街女。

“大堂里的留言条是你写的,对不对?”

“是啊。”

“你想找一个伴儿一起走川藏路?”

“是的。”

“你看我合不合适?”

此前跟他在饭厅里见过面,在楼道里也见过,甚至在八廓街溜达时,也同方向走过十几家店铺,然后又同样走了一遭大昭寺,可彼此没搭过话。可能他早已看出我也是一个人来西藏的,但依旧对我漠然冷视,没正眼瞧过我。一个相貌恶心的女人,别指望人家朝你掉眼球。幸好早就习惯男人这样看我,不然没勇气走进他屋里。

他给我一本印刷精美的旅游杂志,叫我看里面的一篇写川藏公路的游记文章,叫我看完后再决定跟不跟他一起走。谢天谢地,他把决定权交给了我。次日上午我来他屋里还杂志的时候,跟他讲我知道雨季走川藏路是咋回事。

我说现在哪家航空公司的机票都预售到下月二十号了,而我已经走过另一条出藏的公路,不想再走一遍,所以打算跟你一起沿川藏路出藏,有泥石流也不怕。

他问我是不是成都人,我说不是。

“哪儿来的?”对我不像昨天那样冷漠了,嘴角还露出笑容呢。

“深圳。”我答道。

他说他也是。

这我知道。

我们一起上八廓街买了一些水果,买了一些压缩饼干,防备路上没吃的。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人频频掉头看我们,大概心里好生奇怪,这对男女这么不般配还一起出来?我的男旅伴是一位帅气男人。他承认刚失恋,承认了就没事了。我想他的前女友一定很漂亮。后来他给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她美若天仙,是值得为她痛苦流泪并痛不欲生的。

他说他真的好想死。最好走泥石流的时候,给一块房子一样大的石头滚下来砸成肉饼。

“所以找个伴儿当垫背的?”我笑着问。我知道我笑的时候,一口坏牙露在外面有碍街容。

“不,找个见证人。”他也爽朗起来。

我羡慕现在的年轻人很快会忘掉失恋的痛苦。本以为这种痛苦刻骨铭心,不死就忘不了,可往往碰到另一个异性,哪怕绝对不会跟那人接着谈,哪怕那人奇丑无比,也会忘了前一个。往日的动人恋情,像飘浮在空中的鲜艳气球突然起爆;爆过之后,连气球皮也找不着。

雨季走川藏路没有直达成都的车,所以我们搭的是只到林芝的长途客车,沿拉萨河出拉萨。郭伶让我坐窗口,就像亨利克·显克微支笔下的波兰骑士一样细心呵护我;拿他的英俊身子,将我与同车的那些筑路工人、尉级军官和不少穿长袍的藏族女人隔开。我像小鸟一样偎依在他的身边;开始是靠住窗子的,不久便打起瞌睡来,糊里糊涂靠到他身上。

不知道该啥时候下手。每次都无法事先想好。假如他一定给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成肉饼,我就不必多想这件事。刚才就因为想不出名堂来,头昏脑胀睡着了。

既要得手杀了人家要你杀的那个人,又不能牵连到自己,这是干我们这个行当的最大难题。幸好最危险的一回也是有惊无险。记得那次警察都找到我了,查我的身份证,幸亏报了真名真姓。

谁相信一个脸上永远疙疙瘩瘩的女建筑设计师,她的第二份工作是职业杀手?

醒来的时候,郭伶递给我一根嫩黄瓜,它是被洗净后插在干净纸袋里的。要知道被洗净的程度,看一眼他的手就猜得出来。那只手修长白皙,像每天洗过一万遍的象牙筷一样无可挑剔。他说他看见来西藏的韩国人只吃黄瓜,还说他去过韩国。这时我已知道他是一名英语翻译,常陪单位头头上西欧周游列国。

他说他对藏民磕长头拜佛转经及高原天空湛蓝无动于衷(这跟我一样)。来西藏是想躲开认识的人,独个清净几日。其次是在雨季走一遭川藏路,不然一辈子没吃过苦也没劲。这时他已完全忘了那个炒他鱿鱼的前女友,跟我越聊越投机。

我从行李袋内摸出防晒液,将它滴在手心里,然后往脸上抹均匀。尽管脸上疙瘩不平,也不能来西藏晒成个黑脸婆回去对不对?我问他要不要也抹一点,他说他决定像藏民一样,一路邋遢到成都。说这话时表情壮烈,仿佛赴刑场一样义无反顾。

我们一起在泽当的一个路边店吃午饭。AA制,各付各的钱。我们对藏民文化几近一无所知,所以看到金顶辉煌的桑耶寺,只朝它瞥了一眼,跟同车的那些筑路工人一样,对它不感兴趣。那些人说脏话的时候,我发现郭伶很不自在,好像比我还尴尬。

还是不知道怎么下手。车子一过泽当就没了柏油路了,开始走砂石道儿颠簸起来,屁股在座位上磨过来磨过去好不难受。如今干啥事都得吃苦才行,不然干不成。幸好这条公路沿雅鲁藏布江拐来拐去,不觉得单调乏味。

车子爬加查山的时候开始下雨了。刚才还晴空万里,太阳晒人,转眼间风起云涌,浓雾把车子裹得严严实实。我摇下车窗玻璃探头往外看,十步之外啥也看不见。当我发现车轱辘离悬崖边不到半米时,吓得打起冷战来。赶紧关窗闭眼,继续睡觉,老是这样提心吊胆也不行。不然司机的车子没出事,自己的心脏倒吓出毛病来了。

过了加查县城,雨越下越大。车顶开始漏雨了,一滴一滴掉在郭伶脸上。我叫他往我这边靠,避开掉雨滴的地方。于是我们紧紧挨在一起,一同忍受风雨侵袭的苦楚,直到过了朗县,遇到一处塌方停车为止。

这时雨小了,但前面长蛇一样停着上百辆大小汽车过不去。郭伶跟着司机一起去塌方处看情况,我留在车上看行李袋。这边的江水汹涌湍急,漩涡一个连一个好不怕人。郭伶回来后跟我讲,前面八百米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拐弯的山嘴嘴,给一块房子一样大的石头从山上砸下来堵住了路。

要么沿原路回拉萨,另走青藏路出藏;要么背上背袋往前走,走过塌方路面,走到那边搭那边的回头车去林芝。

当然往前走罗。

郭伶一面打伞,一面拉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过那段现在还稀稀拉拉掉小石块的塌方路面。我一路虔诚祈祷上天,别往我这儿砸大家伙。绕过掉在路当中的那个房子一样高大的巨石后,我才忽然想到,如果刚才把郭伶往崖边轻轻一推,他准掉进江里一命呜呼。不过我也明白,当时我自己也吓得半死,不会这时候下手。再说他一直拉着我的胳膊,如果他掉下去了,我也会掉下去。那就真的给他当垫背的了,白送一条性命。

他的手比我的大,也比我的热。

我们到林芝的时候,是次日傍晚六点光景。晚霞映红了山边的树林,也映红了我们被风吹过被雨打过的毛糙面孔。我们住旅馆只要了一个房间。我睡里面一张床,郭伶睡外面一张。如果你也是女人的话,我想你可能跟我一样,也不会认为与你住同一个房间的陌生男人对你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是你的幸运。而更多的是想,你已经失去女人的魅力,也许从没有过这种魅力,所以这个男人才对你不屑一顾,或对你彬彬有礼。要是说几句逗你的话,哪怕出格一点,只要不往你床上爬,心里就好受一些,是不是?

他睡着的时候,我已经隐约知道该何时下手,以及如何下手。做这种事情我总是一次与一次不同。老用同一种手法容易出事,容易叫警察并案侦查,也显得你没啥想象力。

我们到波密后没马上走。我们是搭吉普车过来的,给我们开车的那个司机,他老婆在波密底下的一个叫玉仁的小镇子里当文书。我们已经跟他说好,包他的车去下一站邦达,所以他问我们进不进山,跟他一起去玉仁走一趟,我们欣然而往。

这时候,郭伶已经忘了我们过102道班见到的那两具尸体,高兴得哇噻呼喊。当时他脸色发白,像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半天不讲一句话。

据说那两个波密人已经走过了最危险的泥石流地段,站在路边的推土机旁整理裤腿,这时突然山体下滑,潮湿的泥土碎石眨眼间将那两个藏民连同推土机埋得严严实实,等到滑坡稍许稳定,两边的人立马动手挖土,将他们挖出来,可怜早就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