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短发女人。身上穿一件灰白条纹的无袖紧身衣服。两个北京人退到走廊里悄声打赌。一个说那女人里面啥也没穿,另一个不相信,于是说好明天问马道明,谁输了谁掏钱。掏多少?一百元。
“抽不抽烟?”马道明问那个女人。
“不会抽。”
于是马道明顾自坐在沙发上抽他的软中华。
屋里没说话声音时静寂怕人。
这房子讲究隔音,听不到隔壁的嬉笑吵闹。
那个女人端坐在床沿上,面对面看着马道明也沉默不语。她脖子上围着一条墨绿丝巾,手腕上套着几圈咖啡色木珠儿,虽然皮肤稍暗,但看上去没昨晚的那个讨厌。
她的衣摆遮不住膝盖,马道明扭头看别处。
“你是老板?”最终她先开口。
“看得出来?”
“那当然。”她说,“那两个是你的客人,是你做东请他们。”
“没猜错?”
“不会错。”
“看来你一向很自信。”
“要不要先给你放洗澡水?”她轻声问。显然她也不喜欢跟陌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我喜欢洗淋浴。”
“怕这儿不干净得病?”
“不习惯躺浴缸里。”
“浴缸不够大?”
“没错。”
“你跟那两个不一样。”
“个头不一样?”
“气质不一样。”
“别恭维我。”
“但你比他们更……”这女人欲言又止。
“更啥?”
“更坏。”
马道明第一次跟这种女人说这么多话。烟快抽完了,扭身掐烟时不小心又看到她的衣摆里面,于是站起身子,打算现在就走。
“为啥要走?”她正准备帮他脱外衣,脸上是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
“突然想起一件事。”
“是不是每次都突然想起一件事?”
马道明比这女人高一个头。这时他才仔细看她。你应该害怕这样的女人。一个不仅靠身子而且靠自尊做这种事情的女人,谁都应该害怕。显然她恼了,不认为叫她不劳而获是对她好。如果只觉得马道明看她不够性感,浓眉大眼没多少女人味瞧不起她,才突然发火,眼睛里冒出愤怒目光,那还好办。问题是她已经看穿马道明假装与他人同流合污,做个姿态就想溜,而她对男人的这种出污泥而不染的洁身自好,比对单是贪恋酒色的更恨之入骨。
刚才她从窗口看见马道明从车子里出来,那是一部乳白色的外国小车,车头的英文字母是BMW M3,现在正停在月光下的树影里显示主人的身份。
“你像赶猪一样把他们赶过来吃食。”
“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我这种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哪有资格生气?”
“哪天请你吃饭,给你赔不是。”
“拿妓女当淑女一样款待?”
“你说个日子。”
“别以为我会受宠若惊。”
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女人,马道明知道今晚要出事,后悔不该翻花样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上午阿尔巴尼亚打电话来,问他今晚要啥样的。他说不能再要中看不中用的。这两个北京人实在不好说话,每次都挑肥拣瘦,这样的不好,那样的也不好,怕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啥样的。叫他们到山沟沟里去,可能来个母驴都喜欢。
阿尔巴尼亚是马道明的朋友,对马道明有求必应。结果要打发不好说话的男人,竟惹来不好说话的女人。
“对不起,我得走了。”马道明冷言相告,心想不必跟这种女人耗神周旋。
“回去晚了老婆着急?”
这时马道明转身往门口走。钱是阿尔巴尼亚付,不用他操心。阿尔巴尼亚每月找他一次,每月结一次账。两个人一起去苏格拉底咖啡馆,一面喝咖啡一面闲聊,喝咖啡轮流埋单。
“你不能就这么走。”这个女人在背后这么说。
“你想咋样?”马道明也火了,瞪起眼珠,一脸凶相;很少有人看到他这么凶。
“今晚你要么跟我上床,按说好的来,要么……”
“要么咋样?”
“拿刀剁一根手指,自己剁自己的,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随便你。”
这女人从一只大号女包里抽出一把大号德国厨刀,把它扔在床褥上。
“双立人?”
“没错,是双立人。”她绷着脸,表情冷漠。“只要拿这把刀把指头剁下来,留在这屋里,就可以走。”
“不这么做呢?”
“你将一辈子不得安宁。”
马道明不是头一回遭受这样的恐吓,所以扭头走出房间,一个人下楼梯往外走,只当这女人给气恼了,发疯说疯话呢。那个守服务台的酒店小姐朝他点了点头,知道他不会在这里过夜,没觉得有啥奇怪。
车子驶出白荻山庄往城里开,到家不会比昨天晚。
明儿给阿尔巴尼亚打个电话,问问他这个疯女人是从哪弄来的。
没事找事。
树林很密,看不到两边的山。
马道明知道自己不会跟这种女人上床。当他决定拒绝丁蓉时,才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男人。别人喜新厌旧,别人寻花问柳,别人有性无爱,那是别人的事。没想到那天晚上他送丁蓉回家,丁蓉会突然抱他吻他,还脱了外面的衣服。他相信丁蓉说我喜欢你说的是心里话,但没跟她上床。丁蓉走之前跟他一起喝咖啡时对他说,我会恨你一辈子。
看来不管是看在感情上,还是看在金钱上,如果一个女人认为你应该跟她睡觉,并对此很有把握,结果你不答应,她就会觉得没面子,一辈子也忘不了。
剁掉一根手指,还要自己剁自己的,马道明摇摇头,知道那女人有心理毛病。以前他读过不少心理学著作,能理解这种事情。
单说包里藏一把刀上酒店就不可思议。
看来还是中看不中用的不会出事。
也不能害怕出事,越害怕越麻烦。
车子快驶出林子时被堵在城墙外面。月光下能看到那座有城门洞的高大望楼。林子这边的路很窄,只要对面的车子停在路中间就过不去。
那是一部黑桑塔纳。
车牌已被摘掉,显然有备而来。
停车后能看清那部车子里坐着一个男人。
当然更能看清另两个男人手里的两杆双管猎枪;其中一杆,已经伸进马道明的车窗里。
“你得罪了我们柳姑娘。”离他最近的那个矮个说。
“我跟阿尔巴尼亚是朋友。”马道明提醒道。
“这我们知道。”矮个说,“我们也跟那个老家伙是朋友。”
“得罪之处,请两位海量包涵。”
“可惜你得罪的不是我们是柳姑娘,不然大家吃顿饭就没事了。”
“其实这是一场误会……”马道明正要解释。
“你跟柳姑娘的事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话被粗暴打断。“这年头最好啥事都不知道,知道的事越少越好。我们只晓得按柳姑娘说的去做,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她想咋办呢?”马道明问。
“她叫你要么回去,回她那儿去,我们送你过去,要么剁下一根指头,就现在剁。”
这时候,另一个拿枪的从身后拔出一把短柄斧头,哐当扔在车盖上,砸掉两块漆皮。
马道明开车门下车。
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
他明白今晚在劫难逃。
次日早上,那两个北京人吃过早餐在房间里等马道明。他们没忘了昨晚的那个无聊打赌。一定有一个赢,一定有一个输,尽管他们不像马道明那样有钱,但这赌注不大,才区区一百元,谁输谁赢没所谓。
还记得赌的是啥么?
马道明屋里的那个女人里面穿没穿底衣。
回北京搭上午十点半的航班,现在快九点了,马道明还没过来。
他俩正准备给马道明打电话时,小孙来了。
“抱歉马总感冒,他不能自己过来送你们了。”小孙对客人说。
“他就不该那么晚还回去。”一个客人说。
“大冷天容易感冒。”另一个说。
“马总早上要送小孩上学。”小孙替马道明解释。
这天早上马道明没送小孩上学。他妻子不让他送。他说他给饭店里的一条毒蛇咬了手指,情急之下拿厨刀把指头剁掉。这种说法固然令人难以置信,只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比这更能自圆其说的谎话,才不得不这么说。
此后不久,马道明卖掉了他的公司,举家迁往邻省的一座城市。
现在他只成日待在家里读书。读以前没读透的黑格尔和马克思。而他妻子搞起了服装设计,跟人家合伙办一间创意工作室。像他以前办医疗器械公司一样,也是生意红火来不及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