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洗浴广场坐落在东门转盘东侧。胖子总是坐靠窗口的一个位子。隔着窗玻璃从二楼往外看,能看见转盘那边站着一个警察。这警察身材高大,在冷风中给裹得严严实实;像转盘中间的那个什么人的铜像一样,常显得无聊寂寞。你瞧,这会儿他挥手叫住一个裹得比他更严实的漂亮少妇,要她将摩托车靠边停,看她从手袋里哆哆嗦嗦拿出行车证和驾驶证给他查验。胖子明白,其实这警察要看的是那些娘儿们被冻红的脸蛋,同时也顺便让她们在风中陪他站一会儿。
要是我当警察的话,胖子心想,怕也会这么干。
玻璃外面的温度跟里面比差两个季节。里面像夏天一样,所以胖子只穿一件老头衫。这老头衫白得耀眼,相形之下,他的脸自然比平时更黑。下家要他出牌,叫他别往窗外看女人。
“要看女人到走廊上去看。那边有的是打纸牌的,下五子棋的,玩乒乓球的,还有躺着聊天的;衣服也穿得少,看啥都比看外面的看得清楚。”
胖子打掉捏在手里很久的一张万字牌,将它轻轻落到河里,不像下家那样,总是劈啪敲得山响。不过他出牌的那只手看上去有些怕人,毛茸茸的像熊掌一样厚实。这副牌快摸光了,看来要黄了,都在打熟张子,自己不和了,也不让别人和。
胖子的手机响了。
胖子一面接电话,一面朝牌友摆手抱歉。另三个人端起茶杯喝茶。其中一个姓钱的白胡子老头给大伙扔烟,扔的是软中华。他们知道,打完这副牌得另找一个搭子,不然这么早就得散伙。胖子要走了,可能半小时就过来,可能天黑了也过不来。
给胖子打电话的显然跟胖子不熟。胖子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而且不能不去。不然靠啥吃饭?
胖子问明白了出车祸的地点、路况和车型,还问了几个在旁人看来没必要多问的简单问题,才搁下手机,把跟前的牌齐刷刷推倒。
和了。
对面打出的最后一个五万,是他要的牌。
收起桌上的钱,和那个钱老汉扔给他的烟,抱歉一声,然后大步朝存衣处走去。
出租车没往巷子里开。胖子付钱时叫司机给撕张票。通常这车钱是谁叫他来,谁替他付,是多少付多少。不能讹人家要人家多出账,但也不能自己当傻子出冤枉钱,伙计你说这话对不对?
叫他来的是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站在巷口等急了。这人中等个头,说话粗野,刚张嘴就骂了好几个娘,像早年常打架的那号人。胖子客气叫他阿哥。尊重他决意让自己奉公守法的良好心愿。人到中年就不行了。干啥事都缩头缩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了。要是这家伙是个白面书生,说话斯文,而且明白自己有求于人是因为不肯吃亏,又胆小怕事,胖子不会瞧不起他。
“我不清楚你是从哪儿弄到我的手机号码的,”胖子冷冷道,“也不清楚你把我叫来,知不知道怎么打发我走。”
“阿三跟我讲过规矩,我想这很公平。”
哪个阿三胖子没问。
现在胖子大步往巷子里面走。那个小胡子一路跟在他后面颠。
现在你才发觉,胖子不像你刚看上去的那么矮。他的肩膀很宽,身子比肩膀更宽,所以身上那件棕色粗呢外套,虽长及膝盖,但仍像正方形一样长宽相等,看上去如一堵移动的墙。而且,他的脑袋也显得比一般人的小。实际上若拿绳子去量,当然这事先要经他同意,其周长不会低于我国成年人的平均数。
只要多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鼻梁上的那条细长刀疤。像破损了的雕像被粘好一样,不能完全合缝的地方,明显看得出来。
那个开小车的自然也看到了胖子鼻梁上的疤痕。好像哆嗦了一下,开始害怕起来,站在小车跟前一动不动。
那人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面孔又白又平,鼻头像害臊似的,使劲往脸膛里缩。像多数读书人一样,鼻架上架一副金边眼镜,胳膊下夹一只鳄鱼黑包;那包里好像装着什么重要文件。
胖子看车牌带英文字母,知道是私家车。车身给摩托划伤了,但并不严重。只要开到修车的地方喷一下漆,就跟没出事一样看不出来。
那部摩托车现在被扶起来了。它的保险杠在勇敢撞过小车之后,不仅自身严重变形,而且碰碎了本该由它保护的车头前罩。那罩子本来就是塑料玩意,自然被碰得七零八落,碎片洒了一地。而且里面的种种电线及电器元件,像被撕开肚皮的内脏,全露了出来。
胖子见过上百次摩托车跟小车这样相撞的事故现场。出人命的也见过好几回。像车管所的一样,只要看一眼被撞坏的车子,就看得出是怎么撞的。显然摩托车要拐弯的时候没减速,结果碰到往前直行的小车给挂倒了。
摩托车的车主自然是那个小胡子。按理这场交通事故是他的责任,应该由他给开小车的赔钱才对。可这世上的事往往不会顺理成章地解决,小胡子口口声声自己没摔坏,不用去医院,这已经是那人的运气好。即使围观者也认为,开小车的一定比开摩托的挣钱容易,叫有钱的给没钱的赔钱,虽不合理,但合乎人情道义。
识货的看得出来,那个开小车的光是穿在里面的那件细格衬衫,就比开摩托的一身衣服都值钱。
其实开小车的也不是不肯给小胡子赔钱。这个读书人没迂腐到拎不清的程度。他认为,摩托车虽然被碰坏了壳子,但机器没出问题,而换一副新的这种塑料壳子,不会超过五百元。而胖子心里知道,它的准确价格应该是二百八十五元。
可小胡子的要价是五千元。
这事已经商量了一个半小时,因为商量不通,才请胖子过来。
“最少要多少?”胖子私下问他。
“敲他两千块行不行?”胖子的雇主问。
于是胖子摇摆着身子走向那个读书人。和颜悦色地跟人家说话。先请教姓名。知道人家姓秦。称人家秦先生。“听口音是外地人……”跟人家如此客套一番以后,才把他的雇主的意见,用商量的口气说出来。
“给两千就没事了。”
尽管降了一半多,秦先生还是不答应。
于是胖子把小胡子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既然你已受雇于人,那么人家叫你怎么说,你就得怎么说,对不对?你说那个摩托是进口货其实不是。你说那种壳子哪儿也买不到其实哪家修理铺都有。也许胖子越客气,这个读书人就越害怕,所以也开始让步,愿意出一千,给现钱,马上就给。
于是胖子又摇摆着身子走向小胡子。一旁围观的闲人,像潮水一样跟着胖子往这边涌,不怕寒风刺骨。
“一千太少。”小胡子不答应。
“阿哥,我跟你讲,”胖子提醒他的雇主,“我看这事最好私了算了。这对你好。”
“为啥?”
“要是叫车管所的来处理,把车子送车管所去,你不但赔不到钱,连车子都拿不回来。”
“为啥?”
“你的车该报废了,看车牌就看得出来。”胖子顿了顿,接着又说,“万一他认识车管所的人,叫车管所说你酒后驾车,还要罚你的款。”
“我没喝酒。”
“车管所有仪器查你。”
“说啥也得让他出两千。”小胡子心一横。“就算这车子给车管所拿去了,我不要了,妈的也叫他今天走不成。”而且大声嚷嚷起来。
胖子明白,这是说给那个姓秦的听的。
钱要得越多,胖子也拿得越多。就是干这事的,不能怕麻烦。于是胖子又摇摆到那个读书人跟前,仍和颜悦色。
“要是车管所的来了,光现场拍照就要八百块钱,一分都不能少。更麻烦的是,还要一趟趟跑车管所才解决得了,而且车子给扣在车管所用不成。我说秦先生,看你的样子,知道你不像我这样成天闲着没事对不对?说不定你现在就有要紧事要办。今儿你运气不好,给人家撞了,还要给人家赔钱,这种倒霉事情我也碰到过,碰到了咋办?就像牙齿给人打掉了,把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咽。我想秦先生不会为这千把块钱站在这里耗下去耗到天黑是不是?今天好冷。了了这事去澡堂洗个澡。秦先生瞧得起我的话,我请客……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替拎不清的人做事情,总不免节外生枝。
小胡子见这边谈不拢,等不及了,叫胖子过去,结束谈判。他说他想起他老婆的科长的姐夫是车管所的,还一起吃过饭,没等胖子答话,就拿起手机给车管所打电话,叫交警过来。合上手机盖,拉胖子往街角走。躲开看热闹的,这家伙挖口袋给胖子掏钱。
“当我是要饭的?”胖子虎起了脸,凶相毕露。
“意思意思。”
规矩是自己定的自己不能破。车管所叫人家赔钱,跟他胖子叫人家赔钱,这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无功受禄。懂规矩的都知道,叫他胖子来,就不能再叫车管所。胖子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刚才打车的发票,叫他的雇主按发票上的数字付双倍的钱。
“还有打车回去的车费……”正要解释。
“那当然,那当然。”
走过小车时,胖子瞥了一眼那个读书人。心里情愿替他说话,即使分文不给。
“喂朋友,”那人突然叫住他,“我想你说得对,还是私了省事,我出他要的那个数。”
胖子默默点头。
“不过这件事可能麻烦些。”
“你说。”
“我身上只有一千块钱。这也是我刚才为啥只肯出这么多的原因。”
“你说咋办?”
“我有个朋友在前面的那个楼外楼饭店里住,就前面几步路。我去问他借,一会就过来。”
峰回路转,小胡子眉开眼笑。
胖子要跟那个读书人一起去。小胡子叫胖子跟那人讲,叫他把身上的一千块先拿出来。哪有这么便当的事?“你怕他跑掉?”胖子问,“他跑了他的车在这里,看不住他,还看不住他的车?”
“阿哥讲得对,阿哥讲得对。”马上唯唯喏喏。
胖子知道楼外楼离这儿不远。从两幢公寓楼中间,能看到楼外楼十八层楼顶上的那块外国电器的广告牌子。那个读书人夹着包往前走,胖子跟在他后面。读书人走得快,胖子也走得快。他们走出巷口时,车管所的警车正闪起转向灯往这边拐。
读书人没看那部警车,沿人行道径直往饭店那边走。胖子打心眼里佩服有能耐的读书人。人家有自己的车子,有自己的房子,人家靠本事吃饭。现在胖子才发觉这个姓秦的干练、精神,没了刚才的那种害怕样子。
“要是你的车走大马路,”胖子在电梯里跟他说话,“就不会出事。”
“我的一个客户在那边巷子里住。”
电梯停十六楼,胖子让他先走。
走廊里铺着红地毯,但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连服务台也没人。胖子熟悉的是外面的马路,和马路上被撞翻的车子,不熟悉这种高档饭店。奇怪的是,这饭店也像老城区里的小巷子一样拐来拐去,迷宫一样复杂。
读书人终于在一间客房前停住脚步,伸手按门铃。
门铃响了,但没人应门。
“人出去了。”他说。
这声音虽然很低,但听起来阴森怕人。像在黑糊糊的山洞里,突然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叫人心里害怕。这时楼道里悄无声息。
当然胖子不会害怕。除阴间地狱,再怕人的地方也去过。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咋办?”读书人问他。
“那就先给一千,他那边我去说。”
“他给你多少?”
“不关你事。”
“说不定哪天也会请你帮忙。”
“十抽三。”
“这不多。”
胖子不想跟这人啰嗦。他是来办事的,不是来聊天的。胖子不看这人拉皮包拉链。不看他皮包里有啥东西。
胖子转身瞧了瞧走廊上的墙纸。又瞧了瞧脚下的地毯。
不好。坏事了。这墙纸已经脱胶发霉,地毯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显然这儿好久没人住了,怎么刚才没注意?
胖子回过身来,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对不起,朋友。”拿枪的抱歉道。
“该我跟你赔不是才对。”胖子说。
“为啥?”
“本该想到你的车是偷来的。我已经看到车锁上有钢丝划过的道道子,我大意了,没把你当偷车的想,结果坏了你的事。”
“有啥事要我替你办?”
“方便的话,给我手机里的第三个号码打个电话去。跟一个姓钱的老头讲,胖子来不了了。”
“他叫你干啥去?”
“打牌。”
枪子打出枪膛的声音,胖子听得一清二楚。
枪子打在胸口。
胸口在流血。
拿枪的把枪插在腰间。然后从皮包里抽出一根半尺长的钢丝。是那种细细的韧性很好的特种钢丝。只见他对着管道室的门锁弯腰捅了两下,门就开了。然后又走过来,冷眼看着胖子。
这时胖子躺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眼皮慢慢耷拉下来。接着他被塞进狭窄的管道室。被扭断了右臂的肘关节。幸好已经死了,断气了,不然会疼得叫起来叫人笑话。
一刻钟后,那个看上去像读书人的偷车大盗,站在大楼外面的冷风中给他的雇主打电话。
“走大马路就不会出事。”他说。
“那你今天走不走?”电话里问。
“要走。”
“机票钱怎么说?”
“我自己来。”
“把机票退了,退票费我们出,没得手不必走那么远。”
“这是我的事。”
“以后怎么找你?”
“我会在网上给你们留纸条。”
“OK,一路顺风。”
正要离开电话亭,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从口袋里拿出胖子的手机,拨存贮器中的第三个号码。
“是钱先生吗?”电话通了。
“啥钱先生不钱先生的,啥话你说,啥屁你放。”
“胖子来不了了。”
“我们找到一个搭子了。咦不对呀,你是谁,你咋拿胖子的机子打电话,胖子人呢……”
这时候,胖子的手机已被揭走电板,包在一张报纸里,给扔到街头一个金属垃圾箱里。接着一部桑塔纳出租车被拦住。
“先生去哪?”
“禄口机场。”
这车子开了暖气,像刚才在饭店里一样暖和。司机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对乘客的长相表示好奇。只瞥了一眼车内的后视镜,就不再看镜子里的那张鼻头陷得很深的白面孔。
这人是干啥的?在肚子里想。
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