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木真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女儿。这姑娘脸色粉红,眼睛明亮,一张唇廓分明的小嘴巴,尤为惹人动心。帖木真汗看着她,默不吱声。
“要不然我们早就到这儿了。”亦儿兀孙巴结地说,“是纳牙阿那颜叫我们待着别走,我们只好听他的,所以在他那儿待了三天三夜才动身。”
“这是怎么回事,纳牙阿?”帖木真问,“你怎么敢阻止他们来找我?”
“当时兵荒马乱,我怕他们路上出事情。”
纳牙阿脸色沉静。他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是女人一见钟情的那种血性汉子。当年他来投帖木真时,劝他父亲放了帖木真的仇敌塔儿忽台,帖木真反而对他很赞赏,并一直重用他。
“你那边有多少人?”帖木真仍怒气冲冲。
“一千少一点。”
“你有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送他们父女两个过来?”
“当时我那儿有许多被打散的蔑儿乞人,我正在搜捕他们。”
“我知道你会拿什么话来糊弄我。”
帖木真皱起眉头,一脸厌恶表情。想到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被他的属下留了三天三夜后才送过来,便怒火中烧,受不了。
“大汗,”那姑娘说话了,“纳牙阿那颜讲的是实话。他怕我们遇到乱军出事,所以叫我们待在他那里。我向大汗保证,纳牙阿那颜没碰过我的身子。”
帖木真转过脸,死死盯着纳牙阿的眼睛看。
“我只知道为大汗尽力效劳。”纳牙阿仍沉着镇静。“我得到良马当送给大汗乘骑,得到美女当送给大汗享用。若我居心不良,做了错事,我甘愿受罚,死在大汗面前。”
“大汗,”这时忽兰说,“若大汗不相信他,也不相信我,大汗自己看一看我的身子,就知道了。”
帖木真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这姑娘讲得有道理,便叫其他人都出去,叫忽兰自己脱衣服。纳牙阿跟那个陷他于死地的亦儿兀孙,一起站在帐篷外面。若忽兰不是那种守身如玉的姑娘,他就必死无疑。此刻他默默等待,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亦儿兀孙竟涎着脸,朝他笑了笑,仿佛内疚了。纳牙阿知道许多女孩都被男人按在草地上脱衣服,旁边竖起一根套马杆,不让旁人走近,甚至有些女孩子喜欢被这样。想到这里,纳牙阿紧闭嘴唇,默默等着。
帖木真汗走出帐篷时绷着脸,他径直走到纳牙阿跟前。
“你没骗我。”他冷冷地说。
纳牙阿点了点头,他明白帖木真汗心里不舒服。
19
帖木真汗收蔑儿乞姑娘忽兰为妃后,又从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的长子忽都的两个妻子中,挑出年轻的那个,配给他的第三个儿子窝阔台为妻。此后不久,那些已投降的蔑儿乞部族中,有一部分人揭竿而起,在薛格凉河北岸的台合勒山谷间立寨为营。于是帖木真汗委派他的大那颜孛罗忽勒和赤老温的哥哥沉白(其兄弟二人曾逼着他们的父亲锁儿罕冒险救助帖木真)为统帅,率领左翼部队前去征战,而他本人则亲自统领他的主力部队,远征逃往阿勒坦山的脱黑脱阿,以绝后患。
在刚刚结束的合剌答勒战役中,帖木真先绕到脱黑脱阿的北面,然后分两路围过去,逼脱黑脱阿往南跑,跑出蔑儿乞人的牧地。当他在撒阿里山谷中围定并全歼追随脱黑脱阿逃跑的蔑儿乞部队后,才发现脱黑脱阿和他的四个儿子已逃出包围圈,不见了。探马前来报告,脱黑脱阿正逃往阿勒坦山,于是他决定继续追击,追上脱黑脱阿,抓住他,杀了他。
一方面是强烈的不可变更的复仇愿望,使这位蒙古汗王非杀了脱黑脱阿不可,二十多年来,他没对任何人提及他的大夫人孛儿帖被脱黑脱阿掳去受辱的那段往事,他把这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里。每当他不由自主地意识到他的长子术赤不像他时,便觉得只有杀了脱黑脱阿,才解心头之恨,而且,他也深知孛儿帖平生最大的愿望,也是如此;而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他必须毫不留情地杀死每一个与他作对的异族汗王,只要这些汗王还活着,他们就有东山再起的念头。
大军抵达阿勒坦山北麓时,那边已经下雪了。于是帖木真率军驻扎在从前是乃蛮汗王不亦鲁黑的冬营地秃麻里过冬。而不亦鲁黑,如今则待在遥远的兀鲁塔山中成天捕鱼打猎,与世无争。
逃到阿勒坦山南边的脱黑脱阿和他的几个儿子,眼下在额儿的失河[1]源头的不黑都儿招兵买马,准备与帖木真再次决战一场。不黑都儿是水草茂盛的山间盆地,也是乃蛮人聚居的地方。这时候,脱黑脱阿鼓动那些已臣服于帖木真的乃蛮部落共同抵抗帖木真,已故的太阳汗的儿子古出鲁克,也来到这里,他们群情激昂,誓死作战。
古出鲁克从塔弥儿河畔的木寨中脱身逃走后,径直去兀鲁塔山找他叔叔不亦鲁黑汗,问他怎么办。不亦鲁黑给他吃,给他住,但拒绝讨论乃蛮人的可怕前途。以前他两次被蒙古汗王帖木真和克烈汗王脱斡邻勒的联军部队打败,甚至差点被抓住,而今脱斡邻勒本人,也被帖木真打败了,且被他哥哥太阳汗的人斩首杀死。一想起这些变幻无常的往事,不亦鲁黑就心烦意乱。如今他一直待在兀鲁塔山中不出去,不问世事,平静度日。他要忘掉他曾经是大名鼎鼎的乃蛮汗王,忘掉他能呼风唤雨摆弄札答,甚至强迫自己忘掉他与父亲的汗妃古儿别速暗中偷情的那段激动日子。父亲死后,古儿别速嫁给了他的哥哥太阳汗,现在又落到蒙古汗王帖木真手里。事到今日,他已无所谓古儿别速做谁的女人,也无所谓能不能打败帖木真,能不能光复故土。他不是上山打猎,就是下湖捕鱼。当他打到野兽或捕到鱼儿时,他那张阴沉的脸,才露出一丝笑容。
见叔叔拒绝他的请求,古出鲁克只得无奈地待在山里,直到得知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被帖木真打败后,已逃至不黑都儿,才离开兀鲁塔山,来找脱黑脱阿。尽管古出鲁克想起纳忽山战役的可怕情形仍心有余悸,可看着逃散的乃蛮人和蔑儿乞人一批批聚过来,自己又兵强马壮了,便信心大增。脱黑脱阿的长子忽都不大瞧得起他,这使他很恼火,受不了。如今他父亲死了,他理所当然地被乃蛮人立为汗王。他要同年的忽都尊敬他,对他客气点,忽都却嗤之以鼻,冷笑他。若不是大敌当前,就一刀杀了忽都,然后把蔑儿乞人统统赶走。
蔑儿乞人与乃蛮人联军抗击蒙古军队的战斗,是在次年初春开始的。当蒙古汗王帖木真率领他的主力部队翻越阿勒坦山,兵锋直指不黑都儿时,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全力以赴,决心打败帖木真。当他得知蒙古人的先锋部队人数不多时,便更有信心了。
天还很冷,握着腰刀的手,被冷风吹得发红发青。脱黑脱阿决心拿出他从前的勇气和力量,舍身忘死地杀入敌阵中,与敌军拚个你死我活。尽管他已年迈体弱,可他那沉睡在内心的勇敢精神,因誓死战胜敌人及血洗耻辱的双重激励,竟大放光芒。他身先士卒,挥刀冲杀。他的儿子们,他的士兵们,全都跟着他冲过去,冲向蒙古人。
激烈的厮杀使他全身发热,且热泪盈眶。他大喊大叫,挥刀乱舞。他把腰刀劈向一个蒙古人,却因流眼泪,看不清那人的脸。也许太过激动,没得提防,也许确实力不从心了,他一刀砍下去的时候,他的刀被对手打落了,掉在地下。他狂舞着双臂,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他的长子忽都一箭射中那个正挥刀砍来的蒙古人,那人从马背上跌下去,当即断气死了。见此情形,脱黑脱阿兴奋极了,他要忽都给他一把刀,他要亲手杀死一个蒙古人。然而不幸的是,他大喊大叫时,蒙古人朝他射来一箭。这支箭穿透他的皮甲,射进他的胸膛,他跌下马背,倒在那个蒙古人的尸体上,顿时口吐鲜血,昏过去了。这时候,忽都命令他的蔑儿乞卫兵全围过来,护住他的父亲。他和他的三个弟弟跳下马,要扶起他们的父亲,把他抬到马背上。
蔑儿乞士兵聚过来的时候,蒙古人也都过来了。冲杀,飞箭,舞刀,呐喊,哀叫,到处是闪闪发亮的刀刃,到处是粘粘糊糊的血浆。正要把受伤的父亲抬上马背时,忽都发觉父亲已经死了,于是他叫他的几个弟弟赶快走,自己则手起刀落,砍下父亲的头,将它揣入怀中,也飞身上马,呼啸而去。
注释:
[1]额儿的失河:我国新疆北部的额尔齐斯河。它源于阿尔泰山(当年蒙古人叫它阿勒坦山,汉人叫它金山),经哈萨克斯坦国的斋桑泊湖,流入通往北冰洋的亚洲大河鄂毕河。
20
帖木真汗率蒙古主力部队抵达不黑都儿时,蔑儿乞人与乃蛮人的联军已四处溃逃。经多方证实,帖木真已得知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死了,好几个蔑儿乞俘虏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亲眼目睹脱黑脱阿汗的长子忽都于乱军中剁下他父亲的头,揣入怀中,骑马跑了。这时候,帖木真的士兵已找见一具无头尸首,它血淋淋地倒在泥地里惨不忍睹。帖木真吩咐士兵将这具尸首埋起来,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士兵挖坑,下葬,填土,踩平。
而此时此刻,他深藏在内心的那种强烈的不可更改的复仇愿望,竟突然消失了。看着这具无头尸首,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它太过恶心,太过怕人。从脖颈上的刀口看,那是一刀砍断的。于是帖木真默默想象着脱黑脱阿的长子忽都奋臂举刀时的悲痛心情,显然他无法带走他父亲的尸体,便下了狠心,砍了父亲的头。以前帖木真见过忽都,他在已故的克烈汗王脱斡邻勒那里,见过这个相貌堂堂的血性壮汉。当年脱黑脱阿被战败,忽都不得不在克烈人那里当人质。现在帖木真已派出探马,设法打听忽都和他的几个弟弟逃到哪里去了。他明白要追上他们,抓住他们,把他们一个个都杀死,否则后患无穷。
清点战场后,帖木真又得知太阳汗的儿子古出鲁克,竟再次逃走了。抓住古出鲁克并杀死他,这也是帖木真的迫切愿望。于是这位蒙古汗王与他的骑兵部队,一直待在额儿的失河畔,等探马报来确切消息。当他得知古出鲁克已越过别失八里沙漠南面的阴山山岭,逃到喀什噶尔,然后又逃往吐蕃[1]了,而忽都和他的弟弟们,也顺着额儿的失河往西逃去,逃往遥远的钦察草原时,才引兵回师,暂不理论。
蒙古部队带着数不胜数的战利品,浩浩荡荡地撤往不儿罕山。这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即便是荒凉的砾石戈壁上,也盛开着一朵朵淡蓝的小花。山上的雪水开始融化,从山顶上流下来,流入干枯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干河床。率领这支大部队向东撤去的主帅,是蒙古那颜木华黎。
共同越过阿勒坦山后,帖木真汗决定亲自率领他的护卫军,前往西北方向的兀鲁塔山,去找躲在那里苟且偷生的乃蛮汗王不亦鲁黑。当这支精悍勇猛的小部队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不亦鲁黑汗面前时,这位曾拥有半数乃蛮军队的北乃蛮汗王只束手就擒,无半点抵抗的举止。当时,他正与他的几个那可儿在莎合兀河带着猎鹰打猎呢。
他和他的儿子,被帖木真抓住杀死。帖木真看着他的脸,没说一句话;他也不说话。他知道他要死了,可他不怕死。记得小时候,有一天突然察觉到父亲亦难察汗王不喜欢他,不亦鲁黑非常难过;从那时起,他便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着他自认为十分痛苦的感情经历。他憎恨他的父亲,也憎恨他的哥哥,懒得理他们。然而,当他发觉他喜欢父亲的汗妃古儿别速时,竟激动起来,频频跟古儿别速约会,偷情贪欢于一时。父亲死后,他的哥哥太阳汗,硬要娶古儿别速为妻,他认为这是故意刁难他。他要古儿别速跟他走,可是这个撒马尔罕女人不肯跟他来,讲这边冷,不习惯。除非你跟你的哥哥换一换地方,她冷冷地说。这不可能,他也冷冷地答道。于是,以前的卿卿我我,以前的山盟海誓,以前的那种因冒险刺激而产生的兴奋感觉,以及平静之后的幸福感,统统凝结在那个依然花好月圆的夜晚。由此,他再次陷入悲观厌世的深潭中,越发变得冷漠,更麻木了。有时无所谓做不做某件事,而有时却非要做那件事不可。虽然终日沉思默想,可他始终不明白以前为什么帮额客哈剌打他的哥哥脱斡邻勒,也不明白为什么答应札木合,并与他结盟,进攻跟自己无怨无仇的帖木真。现在,帖木真抓住他,要杀了他。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不怕死,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尽管这时他还不满四十岁。
从不亦鲁黑的那可儿口中得知,由纳忽山逃走的札只剌汗王札木合,也在这道山岭中。札木合要不亦鲁黑汗振作起来,高举乃蛮大旗,号令每一个乃蛮人为打败蒙古人誓死作战。他对不亦鲁黑汗说:“如果你走出兀鲁塔山,追随你的不仅有你们乃蛮人,而且有克烈人、塔塔儿人、朵儿边人、蔑儿乞人、合塔斤人,还有我们札只剌人;我们将立你为古儿汗,就像敬重天神腾格里那样敬重你。”
见不亦鲁黑沉默不语,札木合仍耐心说下去:“我知道与我帖木真安答作对的,不仅人我们这些人,被他打败的人,而且有他跟前的许多蒙古人。你认识那个通天萨满阔阔出吗?他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天神腾格里是他的朋友,几乎每一个蒙古人都相信他。我见过这个年轻人,跟他说过话。他说他不喜欢帖木真,而且说,他能够随时随处死帖木真,只要他愿意……”
不亦鲁黑低着头,不说话。札木合仍叨叨不休地说下去,直到他发觉不亦鲁黑倒在被褥上睡着了,才住口。不亦鲁黑给他吃,给他住,但对他十分冷淡,见了面连眼皮都懒得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