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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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成吉思汗的故事(5)

帖木真默默听着,他低垂眼睑,紧闭嘴唇。尽管眼前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可他决意冒险迎战,一决胜负。他和他的那可儿,已从围猎野兽的勒勤兀惕山谷退出来,驻扎于合剌合河畔,正广泛招募士兵。他亲自清点兵员,并像传说中的突厥人那样,每十人立一个十夫长,每百人立一个百夫长,每千人立一个千夫长,然后从那些百夫长和千夫长的子弟中,选出八十名年轻人做他的警夜宿卫,且另选七十名做贴身亲兵。这些年轻人个个身强力壮,精通箭法,他们被称为帖木真汗的怯薛[1]十分荣耀,但同时也备受管束。帖木真委任年轻的斡歌列和忽都思为怯薛歹,统领全体怯薛兵。与此同时,他又命令他的同胞弟弟合撒儿,迅速组织一支精悍勇猛的千人部队,由帖木真本人直接指挥。这支被称为巴阿图儿[2]的护卫军,在投入战斗时将列阵于汗王跟前,他们应冲锋陷阵,不畏险恶;即使平时也留在汗王身旁,永远抱团,永不离散。经过这番整饬,就像梳理羊毛一样,帖木真终于把那些原本只听命于各个那颜、并依各个古列延作战的蒙古士兵,全严密组织起来。

当初在勒勤兀惕山谷商讨战事时,众那颜意见分歧,争吵激烈。有人认为春天马瘦,无法作战,可是帖木真的幼弟,那个喜欢说大话但怯于拚杀的斡惕赤斤,却主张迎战乃蛮人,态度坚决。

“乃蛮人要打过来了,怎么还拿马瘦马肥当借口坐而待毙呢?”斡惕赤斤细声尖叫道,“以前我们碰到这种情况,也有人说过丧气话,可我们出兵了,结果就赢了。怎么可以让太阳汗来抓我们呢?应当由我们去抓他。我们要让我们的后人指着某个地方说,太阳汗就是在这里被抓住的!当然,到底是我们抓住他,还是他抓住我们,只有天神腾格里知道。好啦,好啦,别啰嗦了,快出兵吧。”

帖木真仍低头沉思。他心里明白,连木华黎和兀孙萨满,也认为敌众我寡,当诱敌深入,这并非毫无道理。可是,帖木真想,若在乃蛮人面前退兵,那些被打败的塔塔儿人、泰赤兀人、札只剌人和克烈人,必将东山再起,再度兴风作浪,而那些已归顺于我的异族部落,也会立刻背叛我,到那时,情况将变得更危险。帖木真赞同斡惕赤斤的意见,觉得他的幼弟说得对,可这时,他也敏感地察觉到,在场的许多那颜都瞧不起斡惕赤斤,对他的出击主张不以为然。

帖木真抬起头,瞧了瞧别勒古台。他知道别勒古台为人厚道,人缘颇好,因而在众那颜中颇有威望。而且,他认为别勒古台一直跟他在一起,对他十分了解,因此猜得出他心里在怎么想。

“假如被乃蛮人取走了弓箭,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别勒古台开口说话了,果然他知道他的汗王兄长要他说什么及怎么说。“生为大丈夫,要死的话,也要让自己的弓箭跟自己躺在一起。乃蛮人以为他们地大人多,才口出狂言。既然他们来了,就要勇敢迎战,就要打败他们,把他们的弓箭,取过来给我们用。我们要拚死作战,跟乃蛮人一决胜负。”

帖木真点头称是。

“我的那可儿,我的那颜们,”这位蒙古汗王高声说,“我们是勇敢的蒙古人,以前我们打败了泰赤兀人,打败了札只剌人,打败了塔塔儿人,打败了克烈人,还打败了太阳汗的弟弟不亦鲁黑汗。我们打败他们,不是因为我们人多,而是我们比他们勇敢,比他们坚强。我相信,我们这些人,也能打败太阳汗。我们迎战太阳汗,追随我们的人就会多。我们退兵躲避太阳汗,围攻我们的人就会多。让我们把我们的命运,交给天神吧,而我们自己,只须奋力作战……”

注释:

[1]怯薛:成吉思汗的卫兵。怯薛歹,即成吉思汗的卫队长。

[2]巴阿图儿:意指勇士。

12

祭旗出征的那天是望日。圆圆的月亮挂在夜空中,夜色幽蓝静谧。哲别和忽必来并肩站在合剌合河旁,等待帖木真汗下达出征的命令。今晚他俩将率领两千骑兵,作为先锋部队连夜行军,开往客鲁涟河。

年轻的阔阔出萨满执掌祭旗仪式,他刚才一直坐在石崖上。他盘腿端坐,神情冷漠,俯视来回走动的士兵。那些士兵牵来一头毛色雪白的母牛,并在剥了树皮的桦木杆上系好五彩布条。阔阔出肩披长头发,像石雕一样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是额前的红布带随风飘动,显出一丝活力。

阔阔出不看兀孙萨满,不跟这个也备受帖木真汗青睐与尊敬的老萨满说话。他走过满头白发的老萨满跟前时,仍昂首阔步,仿佛不知道这老人是他的同行。这时候,他只跟帖木真汗一人说话。站在身躯高大的帖木真跟前,阔阔出显得又矮又小,可他睁大眼睛,绷紧了脸,却露出古怪神秘的表情令人不安。他会闭住眼睛,不许任何人打搅他,因为他正与天神交谈呢。他说起他熟知的天神,就像说到他的六个兄弟一样什么都清楚。他把帖木真叫成吉思汗,只他一个人这么叫。直到现在,除他本人而外,没有谁知道成吉思是什么意思。一方面人们不习惯改口称帖木真为成吉思汗,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敢像阔阔出萨满这样,用古怪名字叫汗王。

阔阔出萨满从一位少女捧在胸前的木盘中,拿起一把锃亮的小牛刀,闭眼默祷一阵。天暗了,西边的晚霞已褪尽最后一抹粉色,渐渐变淡变黑了。即将出征的将士,正牵着战马,肃立在河岸旁。初夏的河水从合剌温山岭中奔腾而来,翻起一层又一层浪花,正激动不安呢。月夜里,帖木真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株白杨底下,与兀孙萨满站在一起。

那面青布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它将吸纳天神腾格里赋予它的神灵,并于即将来临的决战中,引导每一个蒙古人奋勇杀敌。阔阔出萨满没跳神,也没喊,他手里拿着牛刀,一声不吭地走到那头白牛跟前。白牛瞪大眼睛看着他,旁边立着一个端木碗的年轻人,围站在河岸旁的士兵,以及远处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阔阔出手里的刀。

只见阔阔出突然扬起手,把刀子刺向白牛。只一刀,便刺中了白牛的要害处。白牛倒在地上,哞哞叫了几声,就死了。阔阔出没像别的萨满那样掏牛心,把牛血泼到旗帜上,他认为这不是他的事。他将沾满牛血的右手,伸到一盆清水中,洗净,擦干,然后一步步走到那块黑糊糊的石崖上,立直,坐下,闭眼,默祷,再次居高临下,让众人仰视他。

这时候,兀孙老萨满步履稳健地走过去,走向那个端着一木碗黑牛血的年轻人。他脸上依旧是从前做神事时候那种肃穆虔诚的专注表情,不在意阔阔出的趾高气扬,也不在意帖木真汗对阔阔出的刮目相待。老萨满接过那只木碗,仍像以前那样,一字不差地默念着烂熟于胸的祭旗祷词。

所有在场的蒙古将士,全肃然无声。他们对天神腾格里的崇拜,对阔阔出萨满的敬畏,以及对帖木真汗的忠诚,使他们内心激动,神情紧张。当他们看到兀孙萨满将那碗牛血奋力泼向旗帜时,并齐声高喊“呼咧,呼咧”,一阵又一阵。这雄壮激越的呼喊声,顿时响彻夜空。

这时候,哲别高擎那面泼了牛血的战旗,将它交给一位身强力壮的掌旗官,然后踩蹬上马,领头朝远处的那道矮山疾驰。西边有一颗亮星,非常亮,仿佛是天神腾格里为远征者点燃的一盏神灯。

哲别和忽必来率领先锋部队抵达平坦宽阔的撒阿里山谷时,乃蛮探马已在远处的山头上看到他们了。哲别扎了营寨,也派出探马打探敌情。十名蒙古骑兵沿山谷继续朝西走,他们在康合儿罕山与乃蛮探马突然相遇。在一场短促的小交锋中,一个骑白马的蒙古士兵中箭落地。当同伴将他救起时,他的坐骑已被乃蛮探马用套杆套住。

与此同时,帖木真汗统领大军,也抵达这道山谷了。得知乃蛮部队正从不儿罕山西面咄咄逼来,帖木真便聚起他的那可儿在军帐中商议迎敌之计。一个名叫朵歹扯儿的年轻怯薛,大胆说出了他的想法。

“我们人少,且远道而来,此刻已人困马乏,当待在这里好好喂马。我们把部队疏散开来,叫每个人都点五个火把。乃蛮人虽然人多,可他们的太阳汗没打过仗,我们多点些火堆吓住他,他就会心虚观望,不敢贸然进军。这样我们就有时间好好喂马了。等喂饱了马,我们立刻赶走乃蛮探马,直逼乃蛮中军,矛头直指太阳汗,便可一举得胜。”

帖木真觉得这想法不错,便立刻吩咐全体将士分散宿营,点火喂马。当然,他也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若乃蛮人突然来袭,他将无法集中兵力,部队将一败如水。不过部队经长途跋涉,已疲惫不堪,也难以投入战斗,而冒险分散以迷惑敌军,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13

这天夜里,撒阿里山谷中到处是红光闪闪的火堆,且越来越多。见此情形,站在山头上的乃蛮探马吃惊不小,他们赶紧下山往前走,企图走近蒙古人看个究竟。可他们刚要走出松林,没想到蒙古人已有埋伏,给一顿拦截追击,他们不得不退回去。

太阳汗率领他的乃蛮大军,已驻扎在康合儿罕西麓的合池儿湖旁,离此地不远。乃蛮探马带着被他们截获的那匹驮着破鞍的瘦马,连夜来合池儿湖报告太阳汗。探马报告说,蒙古部队人山人海不计其数,他们宿营的火堆,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太阳汗听了大惊失色,怎么办?突然紧张起来。

“这可麻烦了。”他喃喃低语。

在他的想象中,蒙古人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他大军一到,蒙古人就会扔下弓箭,望风而逃。现在他才明白,这是他自高自大的幻觉,后悔不该如此草率出兵。于是派信使通知他的儿子古出鲁克,将另一路乃蛮骑兵撤出去,退回阿勒坦山。

他要信使告诉古出鲁克,虽然蒙古人骑的是瘦马,坐的是破鞍,可是他们人多,他们的营火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我们跟蒙古人打起来,会打得难分难解。我知道蒙古人杀人不眨眼,打仗不怕死。你若刺伤了他们的脸,脸上都流血了,可他们仍会拚死作战,最终把你也刺伤。既然蒙古人马瘦,我们不妨退回去,退到阿勒坦山南面,让蒙古人跟过来。狗和狗斗,要看哪只狗跑得快。等我们退回阿勒坦山,蒙古人的马会更疲惫更瘦弱,且人生地不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掉头冲击他们,就能轻易打败他们。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士兵,就像泼到脸上去的大盆羊血,把他们打得晕头转向。然后,我们就能夺得他们的弓箭,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年轻气盛的古出鲁克听了他父亲派信使捎来的口信后,觉得他父亲荒唐可笑。尽管他跟他父亲一样,以前也没打过仗,可他认为打仗与打猎相仿,没啥好害怕的。他想他是一个猎豹的好手,若冲锋陷阵打蒙古人,也将手到擒来,旗开得胜。

于是他对那个信使说:“太阳──他跟桑昆一样,称自己的父亲也直呼其名──像女人一样胆怯了,所以才说出这种丧气话来。蒙古部落哪有那么多人啊?札木合不是说,有半数蒙古人都跑到我们这里来了吗?太阳胆小,就像没钻出女人肚子的婴儿,就像没走进草场的牛犊,他口出狂言后又害怕了,才说出这种不要脸的屁话来。”

古出鲁克狂妄无忌,不给他的汗王父亲留面子。当着那个信使的面,他用最伤人的刻薄话责骂他的父亲。不知那个信使是恪守职责,还是故意刺激太阳汗,竟把古出鲁克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说过太阳汗听,且模仿了古出鲁克的说话腔调,唯妙唯肖呢。不过尽管太阳汗听了那些话恼羞成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对古出鲁克的百般溺爱,使他早就失去了做父亲的尊严,而古出鲁克越发任性的脾气,更使他头疼心烦,心里有恐惧感。这时候,与他在他的汗帐中一起商讨战事的几个大那颜,全绷着脸,一声不吭。

“他说我是胆小怕事的女人?”太阳汗自嘲道,“嘿嘿,我是女人就好了,不用带兵打仗,不用担这些心事。他古出鲁克以为我们乃蛮人中,就他一个人勇敢,所以谁也瞧不起,但愿跟蒙古人交战时能冲锋陷阵。”太阳汗用手掌抹了抹脸,仿佛眼角有眼屎。他的胖脸,正涨得通红,就像刚从羊肚子里掏出来的一块血肝。“我叫他撤退,他就以为我害怕了。其实我是不怕的,打就打嘛,怕什么?只是我明白,在这儿打起来,会打得难分难解,要死好多人。我们先退回去,让蒙古人追我们,然后我们反扑,就能减少伤亡,容易打得赢。”

“你的父亲亦难察汗,可不像你。”大那颜豁成别赤说话了,他毫不客气地说太阳汗。“每当遇到势均力敌的强手,亦难察汗就面对面迎上去,他可从没让他的敌人看到他的后背和他的马屁股。现在还没见着蒙古人呢,你就怕成这个样子。既然你怕了,就叫你的古儿别速来统帅我们吧。唉,乃蛮人有你这么个汗王,是糟糕透顶。可惜可克薛兀已经老了,不行了,我们乃蛮人要完蛋了。啊,天哪,如今你把好运气给了蒙古人,我们在你的手下,能有什么作为?太阳汗,我跟你讲,我早就知道你贪生怕死,什么事都做不成!”

说完这话,豁成别赤走到毡墙边,摘下他挂在那儿的一把长弓,弯膝折断,扔在地上。他掉头走出汗帐,上马离去。这时他哭了,眼泪流过他那饱经风霜的瘦脸,滴在皮甲上。

见豁成别赤顾自走了,太阳汗怒不可遏。

“打就打嘛,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生死有命,怕什么?现在我命令部队拔营前进,渡过斡儿洹河,去跟蒙古人打,拾些他们的弓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