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桑昆明白他父亲想离开他。看着老家伙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骂了句王八蛋。此刻只有他最亲近的掌马官阔阔出──这是另一个阔阔出──和阔阔出的妻子,跟在他身旁。阔阔出的妻子是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女人,桑昆从未正眼瞧过她。从山林中砍来的树枝湿气重,不容易点着,那个女人正趴在背风的岩石旁,在使劲吹火呢。湿烟渐渐浓重,呛得她流眼泪。后来,篝火终于被吹着了,她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脏土,低下头,神色平静地朝树林那边走去。她知道他的主人桑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阔阔出仍在那边磨磨蹭蹭地拴马,好像冻僵了手,系不紧绳子。他是个眼珠明亮的小眼睛驯马师,见妻子走近身旁,便低声埋怨她。
“你不该跟我一起来。”
“怎么啦?”
“天这么冷,没地方好去。”阔阔出说。
“你们不是说定了要去合申[1]吗?”
“你以为我要跟他一起去?”阔阔出摇摇头。“不,傻瓜才跟他走呢。”
“桑昆那颜以前待你不错。”妻子说,“他给你送好衣服穿,给你送好东西吃,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你,现在他落难了,你怎能在这时候离开他?”
“别把他说得有多好。”阔阔出不以为然。“我是他的话,也会给别人送穿的送吃的。他以前要什么有什么,哪在乎送点东西给别人。”
“别这么说好不好?你是他的那可儿,你应该一直跟着他。他好的时候跟着他,不好的时候也得跟着他。”
“你女人家懂什么?懂个屁!”
“你不能走!”
“别叫喊,当心给他听见。”阔阔出看了看在岩石边烤火的桑昆。
“你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他妻子咬着嘴唇,神情冷漠。
“你一个人跟他在一起?”阔阔出吃惊地问。
“是的。”
“好哇。”阔阔出自己叫起来了。“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个看见谁就想跟谁的骚女人。你想跟桑昆睡觉,你想做他的女人,对不对?”
“你这么说我,自己也不光彩。”
“好啦好啦,不跟你啰嗦了。你不想走就算了,我一个人走。”
“你去哪儿呢?”妻子不由自主地问。
“你管我去哪儿?”阔阔出说。“天要黑了,你赶快脱了衣服给桑昆睡。你小心,他鼻头上的脓疱,会弄脏了你的脸。”
说完这话,阔阔出竟骑上马鞍,鞭马跑了。桑昆见阔阔出的妻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边,觉得奇怪,便踩着雪,朝她走来。
“他去哪?”桑昆问。
“不知道。”
“但愿他能找到些好吃的东西来。”
阔阔出的妻子默不吱声,她解下系在马鞍上的铜罐,去河边汲水。说老实话,她不喜欢桑昆,甚至从心底里讨厌他,可此刻却留在他身旁,细心伺候他。见丈夫如此忘恩负义,她痛心疾首。且猜不出他要去哪儿,便努力克制自己,不想这件事。
那个与蒙力克的儿子阔阔出萨满同名的克烈人又回到者折额儿山时,帖木真汗已清理好那片惨不忍睹的战场,准备待雪后天晴,继续进击鄂尔浑河那边的克烈人。而就在这时,那些克烈人明白他们无法与帖木真抗衡,便送来人质,表示臣服。木华黎将这个名叫阔阔出的克烈人带进汗帐时,帖木真端坐在火炉前,绷起脸。
“你找我什么事?”他问这人。
“我求见大汗,是因为我知道桑昆在哪里。”
“你讲。”
“眼下他在汪吉河那边的亦都儿山,打算去合申。”这个叫阔阔出的克烈人,灵活地转动着他的小眼珠,为自己弃暗投明而得意。“如果,大汗立刻派人去追他,能在古兰札戈壁这边抓住他。”
“他身边有多少人?”
“就一个人,一个女人。”见帖木真疑惑不解,阔阔出解释道,“她是我老婆,我要她跟我一起到大汗这里来,她不肯走。她喜欢做那事,要跟桑昆睡觉……”
“别说了。”帖木真打断他的话。
“好了,大汗,我不说了。我早就知道她是那种女人。她喜欢桑昆,不喜欢我。她以为桑昆能东山再起,还能继承他父亲的汗位,也做克烈汗王,其实她错了。她是个笨女人,除了跟男人睡觉,什么也不懂……”
“你闭嘴!”帖木真大声喝斥,“如果以后我碰见了你老婆,我会奖赏她。可对你,我得杀了你,把你的尸体,扔到山沟里喂狼去。”
“大汗,你听我说……”这个克烈人被木华黎叫进来的两个蒙古士兵拖出去受斩时,大叫冤枉啊冤枉。
注释:
[1]合申:史称西夏。我国宁夏,以及甘肃和内蒙古的部分地区。当时由党项族统治该地,他们被当时的蒙古人称为唐兀惕人。
7
帖木真于漫漫长夜中突然醒来。他做了个恶梦,觉得不舒服。油灯还亮着,火苗在一明一暗地闪动。他看着挂在毡壁上的弯刀和虎皮,默默沉思着。睡在他身旁的是札阿绀孛的长女亦巴合,她正忽轻忽重地打呼噜。
得知兄长脱斡邻勒汗被帖木真打败后,于逃亡途中遭乃蛮人斩首处死,篱居于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帐下的札阿绀孛心神不安。他预感到,已反败为胜的帖木真,不久将进攻蔑儿乞人,因为帖木真对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的深仇大恨,是众所周知的。于是,札阿绀孛带着他的三个漂亮女儿不辞而别,离开蔑儿乞人的冬营地,来投帖木真。如今他已头发斑白,形容枯槁,低头哈腰,请帖木真笑纳他的三个女儿。帖木真问,怎么没见到你的小女儿。札阿绀孛禀告道,我已把她嫁给汪古惕汗王吉惕忽里的儿子。帖木真说,她漂亮。札阿绀孛恭谦地点点头。这时候,帖木真竟满怀感激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札阿绀孛为解救他的妻子孛儿帖,率军进攻蔑儿乞人。与此同时,也对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竟不计前嫌,居然收留札阿绀孛疑惑不解。不过尽管他听着札阿绀孛啰哩啰嗦的解释有些不耐烦,可最终仍原谅了这位克烈那颜曾投奔脱黑脱阿的可恶行径。帖木真把札阿绀孛的克烈属民统统归还给他的同时,收下了他的三个漂亮女儿。她们是亦巴合、忒迷失和唆儿忽黑。他把忒迷失嫁给他的长子术赤,再把唆儿忽黑嫁给他的幼子拖雷。这时候,术赤已二十多岁了,可拖雷还很小,才六七岁。
帖木真自己,纳札阿绀孛的长女亦巴合为妃,这是亦巴合本人早就料到,并热切希望的事。当年乃蛮汗王不亦鲁黑进攻他们克烈人时,她父亲曾带着她和她的三个妹妹,越过不儿罕山,来投帖木真。当时她已结过婚,因男人得病死了,又回到父亲身边。当年帖木真常来拜访她的父亲,她觉得帖木真看她的目光怪古怪的。
“你那时就有这个念头了,对不对?”
亦巴合媚然一笑。
帖木真皱起眉头。
“我不漂亮。”她对帖木真汗说,“没她们漂亮,但我看得出大汗的心思,看得准。”
帖木真点了点头。虽说在相貌上,亦巴合是比她的三个妹妹差,可她那双大眼睛却明亮大胆,野性十足。她裸身躺下时,眼睛里射出灼灼烧人的目光。没有哪个女人敢像她这样看我,帖木真心里挺恼火。这位身强力壮的蒙古汗王,一把掀开盖被,在油灯下死死盯着她的白身子。他觉得她那种野烈的情欲,正迅速烧过来,使他恍惚不安。他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无法克制自己,因此他恨她。亦巴合站起来,扭动她的宽臀,用她那烫人的嘴唇,吻他的肩膀,吻他的脸。她解开他的衣服,然后抱住他,紧紧地抱住。她的白胸脯,像大风中的海浪剧烈起伏。她粗声粗气地呼吸,由低而高地呻吟。她呻吟着,后来竟叫喊起来。她说我要死了,不活了。
像驾驭一匹烈马一样,帖木真又激动又兴奋,大汗淋漓。孛儿帖没能使他这样,也遂和她的妹妹也速干,也没能使他这样。最激动的时候,他竟揪住亦巴合的头发,把她的脸,死命地压住自己的腹部。这时他已神志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觉得这是可怕的事情。害怕看亦巴合的眼睛。害怕看亦巴合的胸脯。这个女人使他癫狂,为此他心惊肉跳。客观而言,他是个生性沉静的男人。即使戎马倥偬、忽胜忽败的坎坷经历,已磨练出他那意志坚定、不畏风暴的刚强性格,可他依旧喜欢平静,喜欢温和。他喜欢也遂的柔情,也喜欢也速干的伶俐,尽管孛儿帖说话直率,从不刻意讨好他,可孛儿帖又聪明又实际,常给他出好主意。哦,帖木真心想,我可不能让这个克烈女人随意摆布。她知道怎样摆布我,她比谁都知道怎样摆布我。
帖木真从恶梦中醒来。亦巴合仍躺在他的身旁酣睡,这是第三个夜晚了。帖木真坐起身子,默默看着这个女人心满意足的睡样。他知道睡醒后她会再次抱住他,引他再来一次。帖木真掀开被角,从地炕上站起来,穿衣服。他走到悬挂在帐壁旁的油灯前,用一根小铁针将快要熄灭的灯芯挑起来,帐篷里的灯光突然亮多了。
帖木真又慢慢走回来,回到亦巴合身旁,轻轻推她,推醒她。
“天亮了?”亦巴合仍睡眼朦胧。
“还没呢。”帖木真答道。
“你怎么穿衣服了?”亦巴合蛮奇怪。
“刚才我做了个梦。”帖木真平静地对她说,“你知道我喜欢你,而你也从没惹我生气。我刚才在梦中,梦见了天神腾格里,他要我把你送别人。这是腾格里的意志,你不要生我的气。”
“你是说,你不要我了?”亦巴合张大嘴巴,很是惊讶。
“你起来,穿好衣服。”帖木真依旧平静。
“真的不要我了?”亦巴合一脸绝望表情。
帖木真冷冷地转过身子,走到帐门旁。他掀开门帘,大声问,“谁在外面?”
“是我,大汗。”主儿扯歹那颜在门口应道,今晚他值夜。
“你进来,我的主儿扯歹伯父。”帖木真招呼他,“进来进来,摘了你的皮帽。”
老那颜茫然不解。
“我把我的亦巴合汗妃送给你。”帖木真对他说,“现在就给你。”
老那颜顿时脸色煞白,不明白汗王心里想什么,就特别害怕,仿佛大难临头。他跟随帖木真汗南征北战十余年,这是第一次有恐惧感。
“哦你别怕。”帖木真对他说,“你没做错什么事,我的主儿扯歹伯父。我决定把亦巴合汗妃,和她这儿的所有东西,全都送给你,以此感谢你对我的忠诚和帮助。”
老那颜惊得目瞪口呆。
“亦巴合,”帖木真转过脸,跟这个克烈女人说,“你要好好伺候我的主儿扯歹伯父。我带走你给我喝马奶的那只杯子,只带走那只杯子。”
那是一只金光闪闪的金杯子,是亦巴合第一次出嫁时,她父亲札阿绀孛把它夹在嫁妆里给她的,一直保存到今天。帖木真将那只杯子从木盘里拿起来,塞入怀中,然后迈开大步,一个人走出帐篷,外面黑漆漆的。
“他怎么啦?”主儿扯歹自言自语地说。
“他说做了个梦。”亦巴合答道。
8
长年驻扎在阿勒坦山南麓的太阳汗,曾袖手旁观地看着克烈汗王脱斡邻勒和蒙古汗王帖木真的联军部队,在他的夏营地不远的乞失泐巴湖边,围困他的同胞弟弟不亦鲁黑汗,并彻底击败了他。继承乃蛮汗位的太阳汗心里明白,他弟弟不亦鲁黑为什么对他冷漠,不理不睬,即使身陷重围,也不向他伸手求救。
早已故世的老汗王亦难察汗,生前曾伤心地预感到,他的这两个儿子将来必定不和,因为他觉得他们一个骄横自大,一个生性倔强。他说不亦鲁黑沉默寡言,像一头骆驼,不到狼吃掉它半条腿,不会动一动。他不喜欢不亦鲁黑,心里讨厌他。然而,他的一个年轻汗妃古儿别速,却常常替他说好话。亦难察汗死后,他的长子太阳汗,明知古儿别速与不亦鲁黑关系暧昧,仍固执地强娶古儿别速为妻。因为他是长子,父亲死后,他有收纳庶母的优先权。他对他的弟弟不亦鲁黑说,他只要古儿别速,别的东西都给你。不亦鲁黑沉着脸,不说话,掉头走出汗帐,骑上马,翻越阿勒坦山,回自己的营地去了。从此之后,他们兄弟两个再也没见过面。据说不亦鲁黑从乞失泐巴湖逃走后,一直往西逃。不过他逃到钦察草原[1]后又回来了,眼下正隐居在莎合兀河上游的兀鲁塔山岭中,终日与世无争。
如今依旧风骚的古儿别速,早已忘了她与不亦鲁黑的那段充满激情也充满危险的偷欢经历。她笑不亦鲁黑太过认真。她是撒马尔罕人,她的父亲是个默默无闻的磨坊主。她漂亮,活泼,喜欢跳舞。她穿着缀满白珍珠的红舞裙,嫁给老汗王亦难察时,才十六岁。她的聪明伶俐,使她很快就通晓并习惯了乃蛮人的游牧生活和他们的粗犷性格。尽管她始终高傲地认为,这些毫无教养的乃蛮人蠢笨如驴,且龌龊邋遢,很是恶心,可她却不想离开这里。若回到她的故乡,回到她父亲身边,再过以前那种毫无乐趣的寂寞生活,会比死还难过。当初她看不上太阳汗,是因为他太胖太矮,可是后来,太阳汗娶她为妻,对她有求必应,宠爱无比,竟使她荣耀至极,得意忘形。几乎每一个隶属于太阳汗的乃蛮人,都对太阳汗俯首帖耳,而太阳汗本人,却对他的这个撒马尔罕汗妃唯命是从。她叫太阳汗信真主,太阳汗就信了,其实她本人对真主都一无所知。她比太阳汗小十多岁。她任性,她撒娇,太阳汗老怕她不开心。当她听说克烈汗王脱斡邻勒,已被豁里速别剁头杀死后,便要太阳汗立刻派人去涅坤河,将那位克烈汗王的头颅快快取来。她说脱斡邻勒是个有趣的老汗王,她见过他,还记得他说话时的那种怪模样。
没等太阳汗派人去取,豁里速别已亲自将脱斡邻勒的脑袋送来了。古儿别速叫太阳汗把它放在一方雪白的毡毯上,亲自率汗帐中的所有女人,向脱斡邻勒的黑脑壳致妇人礼。几个胆小的女人,吓得妈呀惊叫起来。古儿别速又叫太阳汗给这个黑脑壳献酒献乐,她本人则翩翩起舞,神采飞扬。
“你怎么这么高兴?”太阳汗粗声粗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