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诃额仑夫人赶到合撒儿的营地时,已经天亮了。正是严冬季节,坐在围着厚帐幕的勒勒车中仍觉得寒气逼人。诃额仑心急如火,可她已年老体衰,不能骑马了,只得一路忍受骆驼车的慢悠劲儿,走到天亮才到。来到合撒儿的帐篷前,诃额仑看到全副武装的怯薛,正围站在帐篷四周的雪地上。他们全持矛肃立,脸色严峻。
夫人下了车,一步一步走向帐篷门。守卫在门口的两个怯薛见老夫人走到跟前时,才移开两步,让她和她的两个养子一起进去,其他人全站在勒勒车旁一动不动。谁都知道,合撒儿住的帐篷周围,有好几个听命于他的千夫长[1],以及那些千夫长手下的士兵,他们可全是能征善战的勇士。
进了帐篷,诃额仑看到他的次子合撒儿被绑住胳膊,摘了毡帽和腰带[2],站在火炉旁。诃额仑走上前,给合撒儿解绑。由于绑得太紧,解不开,于是她朝她的养子阔阔出侧了侧头,阔阔出便走来帮她。她让合撒儿戴好帽子,系好腰带,像个那颜样。
刚才正审讯合撒儿的成吉思汗,见母亲驾到,立刻从火炉后面的地毯上站起来。那儿本是这顶帐篷的主人合撒儿坐的位置。诃额仑没看他的长子成吉思汗,她走过他的身旁,走到他刚才坐的位置上,坐下来,满脸怒容。
“合撒儿把你怎么啦?”坐定后,诃额仑才正眼看他的长子,朝他大声喝问。
大汗看到母亲怒不可遏的样子,已心慌意乱。这位一向勇毅过人、无所畏惧的蒙古汗王,突然惊恐失色,哑口无言。记得三十多年前,他十四五岁时,母亲也这样朝他发过一次火。
老夫人盘腿坐在火炉前,她脱下外袍,又褪去内衫,裸露上身。当她双手捧住她那对干瘪松弛的且皮肤粗糙的胸乳,叫他的长子成吉思汗好好看一看时,大汗已紧张得汗毛竖起来,身上出冷汗,惶惶不安。
“你看见了吗?”他母亲问他,“你们兄弟几个吃过奶的奶子,就是这两个。当年你帖木真一次能吃尽我的一个奶子,而合赤温跟斡惕赤斤两个人,也吃不尽一个;你知道合撒儿怎么样?他一个人就能吃尽我的两个奶子。他吃我的奶,使我舒心畅快。我有你这个有勇有谋的帖木真,也有他这个力大如熊的合撒儿。谁都知道,合撒儿能拉开的大弓你拉不开,合撒儿能射中的飞雁你射不中。这么多年了,难道你不晓得有多少异族的敌人,倒在合撒儿的弓箭下,又有多少异族的朋友,前来投靠合撒儿?以前你借合撒儿之力,打败了蔑儿乞人、泰赤兀人、塔塔儿人、克烈人和乃蛮人,而现在呢,觉得合撒儿碍你事了,要除掉他。你还记得吗?三十多年前,你因别克帖儿抢走你一条小石鱼,就杀了他。别克帖儿跟你不是一个母亲,可你们的父亲,都是也速该呀。记不记得,当时我就教训过你?我问你,兄弟间为什么自相残杀?我对你说,你们的祖先阿阑夫人的几个儿子,当时也是互不相容,致使延续下你们这一脉的孛端察儿,不得不离家出走。还记得你杀别克帖儿时我们家的情形吗?当时我们只有七马匹,生活多艰难。不仅没有人帮我们,还时刻面临泰赤兀人的威胁……”
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得成吉思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当时我说,你们兄弟间都无法相容,会有什么出息?”
成吉思汗羞愧难当,后来见母亲不说话了,便低声道歉,请求原谅。他诚恳地说:“母亲说得对,我错了。”
“那你还待在这儿干吗?”老夫人问。
“我走。”成吉思汗说,“这就走。”说完便退出帐篷,带着他的怯薛迅速离去。
尽管事后成吉思汗对他的大弟合撒儿已客客气气,似乎兄弟间的友谊业已恢复,而合撒儿也欣然加入了成吉思汗主持的冬猎活动,可成吉思汗暗地里把合撒儿的四千子民借故调走了大半,只留给他一千四百人,因此诃额仑夫人依旧忧心忡忡。她不明白,她的长子为什么非要把同胞兄弟整得灰溜溜的不可,使他抬不起头来。
这件事,只有阔阔出萨满心知肚明。他知道成吉思汗仍害怕合撒儿篡夺汗位。既然天神腾格里有预言,讲合撒儿将替代他主宰蒙古人,那么,一向敬畏天神的成吉思汗,不得不小心防备。
注释:
[1]千夫长:军事长官,名义上管辖一千名士兵。
[2]腰带:系于长袍外面的布条,象征着男人的全部尊严。
7
大地回春的时候,生活在草原上的牧人开始忙碌起来。他们要离开合伙越冬的营地,分散到水草茂盛的山间去。由于连年征战,蒙古人早就习惯了边游牧边打仗的艰辛生活。如今整个北方高原,都在他们的领袖成吉思汗的掌握之中,因此蒙古人作为荣耀的征服者,正开始享受他们渴望已久的和平岁月。由于成吉思汗对大萨满阔阔出的绝对尊敬,也由于一向鄙视阔阔出的合撒儿那颜在受到阔阔出的六个兄弟殴打后,反被成吉思汗摘了帽子和腰带绑起来,因此阔阔出萨满在蒙古人中的地位又陡然升高。有些人特地从遥远的斡难河赶来,请阔阔出萨满为生病的亲人跳神祛邪;也有些人,只想跟大萨满说说话,或见他一面,便围住在他的营地附近;甚至有些人,只跟大萨满的六个兄弟聊聊天,就觉得十分荣幸了。有时候,聚集在阔阔出萨满周围的蒙古人,比去成吉思汗那儿的还要多。
时至今日,阔阔出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板着脸,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如今他时常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使那些尊敬他的百姓激动不已。当人们察觉阔阔出萨满对成吉思汗的态度不冷不热,反而赢得大汗的尊敬时,便对阔阔出做神事时所显露的种种神性坚信不疑。多数人都相信,阔阔出是全蒙古的大萨满,而在这种情况下,某些曾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名声高于他的萨满同行,已黯色失色,无人问津。在一般人眼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兀孙老人,仍受到成吉思汗的信任与尊敬,只因他足智多谋,且在关键时刻对成吉思汗忠心耿耿直言不讳,若没看到兀孙老人身穿白衣,头戴白帽,很多人都会忘记他也是个身负神职的大萨满。兀孙老人不大与阔阔出见面,偶尔在成吉思汗处见到了,只客气地点点头。他白发白须,且躬身驼背,但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仍目光明亮,充满活力。阔阔出瞧不起兀孙老人,见老人朝他点头致意,竟昂首挺胸不理睬。
这天上午,阔阔出披着长发,正坐在帐门前的白杨树底下。他的六个兄弟──这六人总聚在一起──正围着他闲聊。把放羊的家奴打发出去的男人,也闲着无聊,骑了马过来,瞎凑热闹。阔阔出面带微笑,默不作声。他已听惯了兄弟们的尖叫声、打闹声,以及粗俗不堪的喊叫声。他容忍他们的狂妄无忌且得意洋洋,其实他本人,也想如他们那样自由自在地说话,高兴骂谁就骂谁,只因他是大萨满,不得不庄重些。没想到帖木真竟欣然接受他封给这位大汗王的尊称成吉思汗,因此,他对帖木真的尊敬和恐惧,便突然消失。这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一个萨满在代表天神时所拥有的无上权威,以及这种权威对驱使汗王及汗王手下的百姓,所具有的巨大力量。尽管以前他对别人称他帖卜·腾格里时表情冷淡,可心里早就喜欢这个称号了。
“您好,帖卜·腾格里。”有人走到他跟前,躬身向他问候。这人老远就下了马,慢慢走过来。随他一起过来的另几个男人,仍站在远处,牵着马,朝这边看。
“你是什么人?”阔阔出问。
“尊敬的帖卜·腾格里,”面孔白皙且表情温和的陌生人,正吐字清楚地说,“我是斡惕赤斤那颜的仆人莎豁儿。”
“斡惕赤斤是谁?”阔阔出明知故问,一听到成吉思汗幼弟的名字就恼火。成吉思汗的几个兄弟──包括成吉思汗最信任的同父异母兄弟别勒古台──没一个让他看得上眼。
陌生人突然紧张起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阔阔出已绷起脸,目光冷峻地看着这个叫莎豁儿的中年人;这人的年纪比他大得多。
沉默片刻后,奉命前来的莎豁儿竟镇定起来。他鼓起勇气,仍一字一句地说:“成吉思汗的兄弟斡惕赤斤那颜,要我来找您,帖卜·腾格里。”
“找我什么事?”
“斡惕赤斤那颜,请您允许他要回他的斡亦剌子民,帖卜·腾格里。”
“我这儿没斡亦剌人。”阔阔出冷冷地说。
“那个人,”莎豁儿指着人堆里一个剃了秃顶的高个牧人对大萨满说,“他就是斡惕赤斤那颜的仆人不鲁吉。”
“我不知道他。”
“如果,斡惕赤斤那颜要他和另一些跟他同来的人都回去,您不会阻止吧?”
“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这件事。”阔阔出弯起手臂,将两只手同时插入耳边的长发中,慢慢地梳理起来。“没有人对我指手划脚,要我做这做那。假如你讲的是真事,那么斡亦剌人为得到天神的护佑来找我,谁能违背天神的意志呢?”
“什么斡亦剌不斡亦剌的。”阔阔出的那个麻脸幼弟在一旁叫起来。“这是斡惕赤斤要跟我们找麻烦,要我们乖乖地听他的。”
“准是见合撒儿吃了亏不服气。”另一个弟弟也高声嚷道。
“不能让斡亦剌人走!”
“若斡亦剌人走了,其他人也会走掉。”
“人家不愿跟斡惕赤斤,要跟阔阔出,是斡惕赤斤抠门,不地道,待子民猪狗不如。”
见阔阔出的六个兄弟你一言我一语信口乱说,莎豁儿仍镇定地解释道:“这些斡亦剌人,是成吉思汗封给斡惕赤斤的,他们应该跟随他们的主人,而不是想走就走。”
“斡惕赤斤算什么东西?”麻脸兄弟说。
“我们要教训教训这家伙。”另一个指着莎豁儿说。
“这家伙说话像女人。”
“把他的马扣下来,叫他扛着马鞍走回去。”
“得好好揍他一顿。”
这六个兄弟一致认为,既然他们打了合撒儿都没事,现在把斡惕赤斤的管家打一顿,也就稀松平常了。这次动手打人,倒不是由于挨打者不尊重他们和他们的兄弟阔阔出萨满,只因久坐闲谈无聊,要换一件事情做做了。
8
见管家莎豁儿背着马鞍走回来,斡惕赤斤火冒三丈。他是成吉思汗的同胞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个。按蒙古人的祖传习惯,贵族人家的灶火和他们的那颜地位,以及被兄长挑剩下来的那份遗产,由幼子继承。因此,斡惕赤斤不仅由于他是成吉思汗的同胞兄弟得到人们的尊重,也由于他是成吉思汗家的幼子,更高人一等。成吉思汗对他的这个兄弟情深谊长,备加关怀,即便最危急的时刻,也从未派斡惕赤斤冲锋陷阵。只让斡惕赤斤待在较为安全的斡难河源头,那是乞颜部落的家乡。后来成吉思汗远征花剌子模时,仍让这个幼弟镇守蒙古高原,免除他征战异族的劳苦和危险[1]。
次日清晨,斡惕赤斤带了他的两名那可儿骑着马,直奔阔阔出萨满的营地。马蹄踏着刚刚露出绿芽的野草,腾起一溜散发着草腥味的尘土。冲过那道正等待着洪汛到来的斡耳罕河,斡惕赤斤扬手鞭马,直直对着坐在白杨树底下闭目养神的阔阔出冲过去。
高大壮实的红鬃马冲到大萨满跟前时,突然被勒住,斡惕赤斤从马背上跳下来,他那五官端正的面孔,那俊美悦目的身躯,立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像一尊漂亮的石雕。这时候,阔阔出仍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腥红色的圆形地毯上,仍毫不理会地晒太阳。
“阔阔出。”斡惕赤斤向来直呼其名。
可阔阔出已不习惯别人这么喊他,因此睁开眼睛,板着脸,面色阴沉地看着成吉思汗的幼弟。因他仍坐在地毯上,不得不仰起脸。
“你和你的兄弟,为什么打莎豁儿?”
“莎豁儿是谁?”阔阔出问。
“他是我的那可儿。”斡惕赤斤面红耳赤地说,“你们捶了他一顿,还叫他背着马鞍走回去,欺人太甚!”
“莎豁儿跟你讲我打了他?”阔阔出眯起眼睛问,“打了他哪儿?”
“你自己知道。”
“天神惩罚某人时,决不亲自动手。”
“别装神弄鬼了!”斡惕赤斤大声嚷道,“你以为你是萨满,就可以随心所欲为非作歹?我跟你讲,阔阔出,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是什么人?不就是蒙力克老头的那个得病的儿子?我哥哥骑马打仗时,你还没出世呢。你要跟我玩羊骨头,我都不带你玩。现在当了萨满,就神气活现了。”
“天神知道。”阔阔出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什么天神不天神的。天神是什么样子?你讲来我听听。你说天神跟你说话了,还不是自说自话?”
这时候,阔阔出的六个兄弟已闻讯赶来。他们一下子围住斡惕赤斤,甩了羊皮袄要动手。尽管斡惕赤斤刚才还不怕天不怕地责问阔阔出,可现在看到阔阔出的六个兄弟气势汹汹地逼近他,竟胆怯起来。他心想,我可不能像合撒儿那样吃眼前亏。即使他的兄长成吉思汗见他挨了打,替他报仇杀了阔阔出的这六个兄弟,可白白吃一顿皮肉之苦,也划不来。想到这里,斡惕赤斤竟陪起笑脸,朝六兄弟中的那个比他高出半个脑袋的胖脸大哥哈了哈腰。
“对不起。”他说,“今日我喝了酒,莽撞了。叫莎豁儿来,是我的错。”
“说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了?”胖脸大哥问。“难道你不晓得我兄弟是什么人?如今他是帖卜·腾格里,这连你大哥帖木真都不敢跟帖卜·腾格里高声说话,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不可放他走,不能便宜了他。”麻脸弟弟嚷道。
“打就别打了,让他给阔阔出下跪求个饶,就放他走。”另一个兄弟建议道。
“知道错了,就下个跪,以后好记得牢。”
“跪下去!”
“快跪下!”
斡惕赤斤见他们要动手按他的肩膀时,便跪下膝盖,跪在阔阔出坐着的那块红地毯上。
“你为什么叫莎豁儿来找阔阔出?”胖脸大哥问。
“我要叫我的斡亦剌子民回我那儿去。”斡惕赤斤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心疼跑了人,就再问帖木真要,他会补给你的。”
“滚吧,快滚!”阔阔出的麻脸弟弟,重重踢了比他大十多岁的斡惕赤斤一脚。
注释:
[1]斡惕赤斤:成吉思汗于远征花剌子模前夕,派汉族人刘仲禄召见远在山东登州且年已七旬的长春真人丘处机,为他讲解长生不老之术。当时斡惕赤斤邀请丘处机绕道斡难河,先去他的大帐做客,后者接受了他的邀请,便欣然而往。斡惕赤斤寿长,直到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大帝打败了同胞兄弟阿里不哥之后,才寿终正寝,享年95岁。当时他在为数众多的蒙古王侯中辈份最高,故备受尊敬,而他本人则耽于兴土木、筑园林,雅兴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