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父亲摩诃末算端,撕毁了我祖父与哈剌契丹[3]的和约。他认为连巴格达的哈里发都怕他,就不该再向哈剌契丹称臣进贡,于是他跟哈剌契丹人打起来,并活捉了哈剌契丹的大将塔古阳。那场战争的胜利,使我们欢欣鼓舞,只有你沙不儿的伊玛木赛夷穆儿忧虑不安。他对他的学生说:‘哈剌契丹人的那一边,有一支凶残的民族,而哈剌契丹,实际上是一座把我们与他们隔开的祖勒哈儿纳因[4]墙。若这堵墙被拆除,我们这里将无和平可言,任何人都不得高枕无忧,我在为我们的伊斯兰哀悼呢。’”
“我也听说过这句话。”帖木儿说。
“但最早说这话的人,是我的祖父帖乞失算端。他告诫我父亲,不能与哈剌契丹作对,但我父亲无法忍受哈剌契丹人对他的无礼态度。”
“如果他阻止讹答剌的亦纳勒术杀死成吉思汗派往巴格达的商人,这场灾祸是可以避免的。”
“当时,一方面我父亲觉得这是一件小事情,”扎兰丁解释道,“另一方面,他不想得罪亦纳勒术。那个亦纳勒术,是我祖母秃儿罕哈敦的亲信,刚被封为哈只儿汗。后来,我父亲意识到是这件小事情,给他和他的国家带来如此巨大的灾难,便在恐惧中追悔莫及。”
“有人说,亦纳勒术杀死那些商人,是因为其中有个印度人对他直呼其名,不愿叫他哈只儿汗。”
“也有人说,他是谋财害命。如今他已死在蒙古人手里,再怎么说他,也没有用。”
“他是讹答剌最后一个被蒙古人活捉的男人。”帖木儿说。
“如果他不是那么任性,那么贪心,他可称得上花剌子模的英雄。”
“他是突厥人。”
“但他终生为我们花剌子模王室服务。”扎兰丁说。
“忽马儿也为王室服务。”帖木儿说这话有点刻薄。
“那个老家伙。”扎兰丁算端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喜欢我。”
“他也不喜欢你的父亲摩诃末算端。”帖木儿说,“你的几个兄弟中,只有你才能担当起你父亲的事业,可忽马儿则支持兀思剌黑当你父亲的继承人,因为兀思剌黑亲近他们突厥人。如果你父亲在临死前不改变他的遗嘱,忽马儿不会跟你对着干。”
“这个老家伙,没做过一样好事情。”
“他只会把被捆的俘虏,投到阿姆河里。”
“帖木儿。”扎兰丁左手握住右拳,指关节发出喀嗒喀嗒的响声。这两个年轻人,到现在还是一直站在王座旁说话。“我要你担当起统率军队的重任。即使保不住都城,也要把军队带到哥疾宁去。我们将成吉思汗引到山地,打一次胜战。”
“此刻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都城的失陷,而是另一件事。”帖木儿说。
“什么事?”
“可能在蒙古人攻城前,你就被突厥人杀死了。”
注释:
[1]河中地区: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广大地区。
[2]屈出律:又称古出鲁克,乃蛮族王子,被成吉思汗击败,逃往哈剌契丹(即西辽),并篡夺了哈剌契丹的王位,但最终为成吉思汗的大将哲别追杀身亡。
[3]哈剌契丹:我国史称西辽。由辽末贵族耶律大石西迁后,在天山以西锡尔河以北,建立起来的强大王国。
[4]祖勒哈儿纳因:波斯语,即具有防御功能的长城。传说最早的祖勒哈儿纳因,为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所筑。
4
次日上午,扎兰丁算端当众委任年轻的帖木儿灭里担任守卫都城的最高将领时,异密们反倒很平静。好像大家都明白,新算端提拔他的亲信,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些支持算端的人,对这个任命忧虑为不安,并沉默不语;而那些反对算端的人,则幸灾乐祸,觉得那个年轻的帖木儿,准给新算端丢脸;谁会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调动呢?
这消息传开后,花剌子模的老百姓却欢欣雀跃,因为他们相信这位在忽毡激烈抵抗过蒙古人的帖木儿,能守住花剌子模。他们认为,年轻人的活力和勇气,是战败成吉思汗的唯一法宝。可就在这时,扎兰丁算端和帖木儿正计划着如何把城中的有生力量撤出去。据情报讲,成吉思汗已派出他的另一个儿子窝阔台,来花剌子模都城,由他全权掌握攻城部队的各项战事,并协调他的两个兄长术赤、察合台的僵硬关系。如今成吉思汗已打下阿姆河以北的辽阔地区,但分散到各地的花剌子模军队仍有三四十万,仍比蒙古人多。因此,帖木儿也认为退往哥疾宁是上策。即使花剌子模的军队全部退到印度河以东,还能卷土重来。只要集中兵力,找机会围歼蒙古人的小股部队,各各击破,那么最终打败成吉思汗,是可能的。
夜深了,扎兰丁一个人待在王宫中他自己的屋子里。这几个月来,他将第一次安稳地睡到床上去,睡的是他自己的床。帖木儿走了,他要连夜动员那些不大瞧得起他的异密们在后天凌晨离开城区。若从红沙漠往南撤,必须在给养方面准备得充分些。若忽马儿的人不愿走,就丢下他们算了。不过要冲出蒙古人的包围圈,得血战一场呢。
扎兰丁上了床,把他的宝剑挂在床框上。如今王宫中没有一个女人了。父王摩诃末算端从撒马尔罕撤往巴里黑时,曾捎信给祖母秃儿罕哈敦,要她立刻带着王妃和孩子到剌夷去。这是秃儿罕哈敦头一次听从她的儿子摩诃末的忠告。因此,王宫里的女人早就走了。
扎兰丁正睡在床上,但睡不着。他在想他的妻子木八剌和他们的三个女儿。当初他派人把她们送到哥疾宁去,是因为木八剌不愿意跟秃儿罕哈敦一起走。她不喜欢秃儿罕哈敦,也不喜欢秃儿罕的娘家人,宁愿到敌视花剌子模的古耳人那里去,也不肯跟着秃儿罕走。她现在怎么样了?至少没像秃儿罕哈敦一样,被蒙古人抓住。古耳人可能乘机反抗花剌子模,把她杀了,也杀了孩子。在这样的大灾难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扎兰丁想,即使现在就有人来告诉我木八剌死了,也不必惊讶。扎兰丁是在巴里黑遇到木八剌的,当时她泪流满面。三个女儿倒很平静,仿佛正离宫出游呢。
扎兰丁灭了灯,一个人躺在床上,能听见卫兵在屋外走动的脚步声音,也听见了秋虫蛐蛐的悲鸣声。他累了,精疲力尽,但睡不着。
外面传来卫兵的一声喊叫,扎兰丁警觉地翻身起床,一把抓起他的宝剑,跳到门背后。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兵器相撞的声音。但片刻后,听到一记沉闷的响声,大概卫兵把刺客击倒了,扎兰丁从门背后走出来。
“扎兰丁算端。”一个脸色黢黑的突厥人,在月光下手持佩刀闷声叫他。“我杀了你的卫兵。”
“你是谁?”扎兰丁持剑喝问。
“你的朋友。”那人说。
“那你为什么杀死我的卫兵?”
“因为他不让我进来见你。”
“这是他的职责。”
“但我认为,杀了他比跟他说清楚我为什么见你,要容易得多。”
“你若认为我也那么容易被你杀死的话,你就错了。”
“我是来救你的。”
“怎么回事?”
“忽马儿收买了你的另外几个卫兵,现在王宫已被包围。”
“你得跟我讲你是谁。”
“我是忽马儿的卫队长。”那人说,“奉命前来抓你,我的人已经埋伏在王宫周围。”
“可你为什么来救我?”扎兰丁问。
“因为尊敬你。”
扎兰丁仍手持宝剑。王宫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也不会发生。就在这时,扎兰丁突然想到,这屋子跟前,应该至少有三个卫兵才对,可现在只有一个。而这一个,正倒在地上流血。
“你布置在王宫外面的那队卫兵,一部分逃到忽马儿那里去了,另一部分,被忽马儿的人杀死了。”那个突厥人说。
“那么,忽马儿的人,为什么不进来抓我?”扎兰丁问。
“因为他们要得到我的命令后,才能行动。”黑脸突厥人最后说,“我得走了,但愿你能够从这里逃出去。”
5
尽管已是深秋时节,但白天在沙漠中行走,仍觉得很热。扎兰丁算端在向导的带领下,骑骆驼横穿沙漠,前往你沙不儿。两个人走了两天两夜了,估计还要走这么长时间,才能走到那里。向导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寡言少语,难得说一句话。扎兰丁是从暗道逃出王宫的,并泅水逃出花剌子模都城。他一个人在月夜中小心翼翼地穿过蒙古人的封锁线,然后往南面的沙漠里跑。他在沙漠边遇见这个老人,换了一身衣服,请老人带他去你沙不儿。
他们顺着有泉水的线路走。有时候风很大,吹得眼睛都睁不开。扎兰丁沉着脸,也不说话。他逃出暗道后,本想找帖木儿去,可是街上全是忽马儿的人,而他也不知道帖木儿究竟在哪里。再说,若找到了帖木儿,他也不是忽马儿的对手。且自相残杀,只能加速花剌子模的灭亡。因此,扎兰丁决定一个人逃出都城。
太阳在干枯的河床那端贴近地平线,晚霞绯红,微风拂面。老牧人正一把一把地拔枯草,准备点火烧茶。扎兰丁则坐在布满褐色砾石的河岸上,继续沉思默想。
他现在沮丧透了。与其说他是看不到花剌子模的前途,不如说他是对花剌子模人深感绝望。都大敌当前了,大家仍是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自相残杀,如恶狼一样,撕咬着被猎人打伤的同伴。他知道忽马儿要杀死他是想夺得王位,而另几个异密,却想杀了忽马儿,夺他的妻妾呢。这帮丧心病狂的家伙,只要在蒙古人消灭他们之前荣耀一番,就称心如意了。在他们心里,既没有王室,也没有国家,更没有人民。所以,他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拯救他们的国家,甚而不知道如何拯救自己。
“我可以不要王位,但必须有一支服从我的军队。”早在父王摩诃末撤离撒马尔罕前,扎兰丁就这么说。可父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认为花剌子模在劫难逃,任何人都不能改变它的命运。
扎兰丁又说:“我们没有遭遇到那些甚至还没离开他的本土的敌人时,就转身逃跑,把军队分散到各地去,这是懦夫的表现。”他心直口快,常惹父王生气。“如果你本人没有勇气前进,怯于打仗,不敢攻击敌人,怕与敌人搏斗,坚持往西逃,你应该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我,看我如何带领勇敢的士兵,去阻止我们的敌人。”
这时候,父王连生气的力气也没了,既未训斥,亦未咒骂,而是心平气和地说:“这个世界的灾祸与福分,是有固定界限的。万事万物的顺序和安排,以及它们的错乱和缺陷,也都是有明确范围的。你要恢复被打乱的秩序,巩固被动摇的事业,你努力,你挣扎,最终只是徒然辛劳、增添痛苦罢了。若在绞索中挣扎,只会加速死亡。”
“你以前可从没说过这种丧气话。”扎兰丁说,“别忘了你是一个大算端,你征服了古耳人,你征服了塞尔柱人,连远在巴格达的哈里发,听到你的名字都吓得打哆嗦。”
“那时候我运气好。”
当时摩诃末算端不同意这个儿子留下来,并强迫他继续跟在自己身边,一起往哈马丹逃去。
绝望是一种可怕的恶劣情绪,扎兰丁仍在痛苦地沉思。如今他已合法地继承了花剌子模的王位,但那些有影响力的异密,却不肯承认他,不愿服从他。这个年轻的新算端,如今没有自己的军队,连卫兵也敢背叛他。蒙古人已拿下河中地区,而花剌子模都城,也坚持不了几天了。蒙古人还会进攻呼罗珊[1],从巴里黑打到你沙不儿,花剌子模的算端、异密、伊玛木,以及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将不分贵贱地遭屠杀,不然就做蒙古人的奴隶,对蒙古人俯首帖耳,任由他们奴役。到了那个时候,花剌子模帝国将不复存在。
老向导在火堆上架起茶炊烧水。扎兰丁一脸痛苦表情,他心想,这个老人不问世事,虽然只在沙漠中生活,反倒比有王位的我还平静幸福。为何非去你沙不儿不可?如果那边的异密也不服从我,甚至也像忽马儿一样要杀了我,还不如留在沙漠里,哪儿也不去。
扎兰丁想到自己将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沙漠中耗尽青春年华,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也害怕这种结局。虽然他生性沉静,但要在沙漠中孤寂地度过一生,这对他来说,也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
注释:
[1]呼罗珊:在古代,指伊朗西部、阿富汗北部,以及土库曼斯坦南部的广大地区,它有你沙不儿、马鲁、也里和巴里黑四座城市。
6
抵达你沙不儿北面的沙的阿黑时,一支三千人的花剌子模军队,接纳了他们的新算端扎兰丁。他们的首领是克亦勒底。这个身材矮小但非常壮实的不花剌人,已发誓忠于扎兰丁。而在这个时候,又有人从哥疾宁带来了好消息。扎兰丁算端的丞相苫思木,设计杀死了那个有心叛变的古耳人首领哈儿普特,一举夺下哥疾宁。于是被哈儿普特拒之城外的雅明灭里,得到了足够的给养。他的两万军队,也在马不停蹄的大撤退之后,得到了充分的休整。而使扎兰丁更兴奋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在哥疾宁,且安然无恙。
绝望和希望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孪生兄弟。扎兰丁在沙漠中打算放弃抵抗蒙古人的行动时,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妻子木八剌。她温柔漂亮,最清楚扎兰丁作为王子却被父王轻视的痛苦,对他十分体贴。他的祖母秃儿罕哈敦不喜欢他,他的父亲摩诃末算端也不喜欢他,而他母亲,早就去世了,因此,王宫里没人把他放在眼里。结婚后,他发觉木八剌给他的幸福,竟抵消了他的痛苦,就不再悒郁沉闷了。
木八剌是个行事谨慎的女人,扎兰丁在沙漠中这样想,她和孩子不会出事。即便哥疾宁那边乱起来,她也会机警地从灾难中逃脱。因为坚信妻子和孩子还活着,扎兰丁才鼓起勇气往你沙不儿走。他要从那里横穿也里地区,到哥疾宁去。现在得到了妻子和孩子的消息,扎兰丁竟恢复了战胜蒙古人的信心。他相信克亦勒底,也不得不相信这个不花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