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还没真正了解我。”她对我说,“我不是没有母爱的女人。我告诉你,我喜欢我的孩子。等以后我们结了婚,我会给他一笔钱,足够他生活一辈子,而且我保证以后经常去看他。也许最初他不理解这种事情,甚至会恨我,不过我相信他长大以后,自己也开始寻找爱情并追求爱情时,就会明白过来。他会说──即使不说出来也会在心里想──我母亲是一位富于牺牲精神的伟大女性,并感动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把我所有的爱情故事讲给他听,让他明白真正的爱情是什么。”
显然我被纠缠在这个女人精心编织的情网中了,以前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情。现在既不能断然拒绝接受她的爱情表白使她再度自杀,也不能违心顺从她与她结婚,因此左右为难,颇为尴尬。我至今独身未婚,并非讨厌女人,但不会喜欢一个声称马上脱衣服给你睡的年轻女郎。我不跟陌生女人做爱,也不跟有麻烦的女人做爱,这是我独身生活的一个重要原则。如果你得到一点点快乐,就要付出许多代价,还不如不要那种快乐。
沉思后我对王澜说出我的想法。
“我不是那种善于接受爱情或善于拒绝爱情的人。尽管你对我早有钟情,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认为结婚是一件大事情,双方应该冷静考虑才对。如果我现在立刻答应你,肯定对你,当然也对我本人,是不负责任。我们必须等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结婚。”说到“结婚”二字,我恶心得像刚咽下两只绿头苍蝇。
“等多长时间?”她咬住嘴唇的认真样子显得又紧张又担心,好像一个女学生正等待毕业答辨。
“一年,行不行?”我跟她商量。
“你是说,”她问我,“到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谈这件事?”
“没错。”
“这没问题,”她很爽快,“我答应你。”
“最好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在这一年中,你不能跟我见面,也不能给我写信或打电话,当然更不能跟在我后面走路,”我苛刻道,“也必须尽早退掉你租的那套房子。”
“就这些事?”
“对,就这些。”
“我答应你。”她肯定道,“那么一年后我们在哪儿碰头?去你家还是你医院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仍旧来这儿。”我说。
“好的,一言为定。”
她顿时轻松自在,畅怀大笑,我却啼笑皆非。因为我明白,尽管眼下躲过了这场始料不及的麻烦事情,可一年后却不得不跟她结婚,最终结束我自由自在的独身生活。我想与其让一个女人断送在我手里使我终身不安,不如忍受她强加给我的爱情跟她在一起。也许我深信她这种女人无法完全做到我要她做到的那样,所以想象着有一天她违背自己的诺言,使我有理由拒绝她。如果她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浮躁且缺乏耐心,只好自认倒霉。若真的那样的话,我将祈祷她出车祸被车撞死,否则就轮到我要自杀了。
她问我能不能也答应她一个小要求。
“什么要求?”我问她。
“亲你一下。”
“不行,”我拒绝道,“至少现在不行。”
“呵呵,我是试试你的。”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肯。老实跟你讲,我真心爱你,是因为你做任何事都认真严肃。”
再次来乌龙潭过春节是跟马善玲一起来的。那对画家夫妻见我挽着另一个女人的胳膊,只冷冷地点了点头,仿佛这儿的纯净空气已被我严重污染,不过餐厅小姐依旧热情客气。
“你好像来过这里?”马善玲问我。她是记者的职业敏感常使我吃惊。
“几乎年年来,”我说,“而且年年这时候来。”
“原来你一直骗我。”她笑起来,咧嘴大笑。她的牙齿七翘八歪,没一颗好看的。“你好哇,你说你回南京看你父母,其实来这里躲清闲。”
“我父母早就过世了。”
“你这人好可怕。”
来之前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去不去乌龙潭,她不知道乌龙潭在哪儿。我说我们一起去那里住一星期,把你最近一次出书的版税全花光,她说你想得倒美。
晚上我们平静地躺在一起随便闲聊。我用胳膊搂她,拿手指抚摩她的肩膀,听她讲她的童年故事,那是她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其实我并未仔细听她说话,而是默默回味刚才与她做爱时的激动与满足。像做其他想做的事情一样,她对此也十分投入。我们第一次做爱,是在一个水库边的一片树林里。我领她去那儿野餐,一起游泳,一起看夕阳西下。后来我吻了她,我们一起躺下,直到天黑才起身。
她还在讲她小时候的事,讲她如何像男孩一样爬桑树采桑椹,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摔死。后来讲累了,不想讲了,便要我也讲讲我从前的事。于是我对她说:“去年这时候我跟一个女人在这家旅店里。”
“你可从没这么坦率过。”虽然她是笑着说我,可我已看出她的表情开始不自然。
“我和她约定一年后,也就是明天,来这里碰头。”
“你觉得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更刺激?”
“可她无法履约而来。”
“你很遗憾?”
“有点遗憾。”
“聪明的办法是,”她假意开导我,“不要让一个女人知道你有另一个女人。”她把我的胳膊拿开,冷眼看我。“你说她来不了是无法从家里脱身,还是其他原因?她很年轻,很漂亮,或者很性感,还是未婚少女呢,对不对?”
“你别生气。”
“笑话!”她不禁叫起来,“我生谁的气,你跟谁好关我屁事?”
“当时她要跟我结婚,我说一年后答复你。”
“你好待价而沽。”马善玲果真生气了。“那么你那位可爱的女孩,为何失约不来?”
“她死了。”我说,“死于自杀。”
于是我向马善玲详细讲述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再次搂她时,她靠住我的肩膀默然不语。
王澜第三次自杀我不在医院里,据说没进急救室就没了呼吸。在此之前,我一直希望在哪儿碰见她,因此上街时,常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一看,想看到她的高挑身影。春去秋来,离我们约定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我对此惶恐不安。得知她自杀死了,我去停尸房看她。收发尸体的那个工友认识我,给我开门,让我进去。王澜躺在阴森森的空屋里,面孔冷冰冰的透着寒气。虽然她的死去使我摆脱了可怕的纠缠,但我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曾是那么鲜活那么热情的一条年轻生命,竟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具有待火化的尸体,这使我不禁对死神,以及表明死神存在的这具尸体肃然起敬。
若说我冷酷无情那是胡扯。我不会劝别人别做傻事,是因为我不愿白费口舌惹人生气,而不是盼着人家出事情看热闹。我有个小学同学,没读完初中就工作了。结婚前他喜欢买书,什么书都买。有一次我见他买来一本讲内燃机原理的大部头专著时,只漠然点了点头。既没对他的好学精神违心赞赏一番,也没给他泼冷水。我知道成名成家的梦想一直纠缠着他,尽管明白他的这个梦想注定要破灭,可我无权干涉他。王澜也是这种人,她是追求梦想中的爱情矢志不渝。我的那位小学同学成家后才渐渐理智起来,尤其发觉手头经常拮据,没多余的钱买书,只好终止梦想,老老实实做普通人。而王澜却没这么幸运,她有的是钱,想花多少就能花掉多少。
若人云亦云地说王澜因风流淫荡而四处勾引男人,不免有失公允。其实她只不过比一般人在情爱方面有较多幻想而已,也只是由于她本人的无知、盲目和偏执,才使自己屡屡落到被人耻笑的可怜地步。据说这次她爱上了一个中学生,那个学生娃的母亲气疯了,死命揪住她,撕烂她的衣服,叫她当众出丑。后来那个学生被父母送到上海去读书,以致王澜因无法与他约会而绝望。她说她懂得自杀的艺术,可惜这次没艺术好。
过了两个多月,那是星期四的下午,我在蒙特卡罗俱乐部遇见了王澜生前一直要与他离婚但始终没离的结发丈夫。他高声叫我曹医生,惹得台球房里的人都扭头看他。当时我正手执红枫棒,跟一个朋友一起打司诺克。我戳了个漂亮的曲线球,准确无误地将黄球背后的黑球击入网袋中,使我的对手大惑不解。玩台球时我穿长裤系领带,穿绸面马甲把身子裹得紧紧的,这使我不得不始终挺直腰杆。马善玲常说我像二流子,却也承认我在台球房持棒击球时有模有样。我明白谁说我医道高明肯定是奉承我,因为比起我打台球的高超技艺来,我那越来越平常的医疗技术,如同小学生水平使同行发笑。在医院里,除了每日套橡皮手套给病人插气管塞牙垫,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其他什么事情。
那个男人也衣着讲究,以前我们一起喝过两次啤酒。这时他请我和我的朋友去咖啡室喝咖啡。那个朋友借口有事走了,于是就我们两个人坐下来闲聊。瞧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胖脸,丝毫看不出失去妻子的悲哀。寒暄几句后,他用年轻人惯用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对我说:“王澜跟我讲过她要嫁给你。”我请他抽烟,他接了我的烟。“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叫我吃惊。”看来他明白我与王澜并无瓜葛。我说很遗憾。
“如果没出现意外情况,”年轻人对我说,“她不会死。”
“送医院送晚了。”
“当时她知道我从广州回来晚上到家,又一次吃了半瓶安眠药,她总是算好时间这么干。她知道我回家后会立刻送她去医院,也知道医院会全力抢救把她救活。可那天不凑巧,上海起雾,我搭乘的那个航班晚点六小时起飞,因此我到上海时已经天黑了,不得不找旅馆住一宿才回来。等我发现她躺在床上死睡不醒时,已经是次日下午一两点了。”
“送医院的时候就没了呼吸。”我说。
“没错。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来,随车医生检查后,要我拉火葬场去我不同意。我说你们给我送急救室抢救,死马只当活马医,花多少钱说个数,我立马付现金。”
我一面品咖啡一面听。
“我跟你讲,她的死跟她父亲有关系。”年轻人接着说,“不过那个老家伙已经死了,死了两三年了,是出车祸死的,也没法怪他。老家伙死后给我们留下一笔钱,数目大得吓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一夜间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我叫她把那笔钱一分为二,一半给我做股票,一半随便她怎么花。有了钱她就到处寻欢作乐,高兴干啥就干啥,高兴给哪个睡就给哪个睡,拿一顶顶绿帽子往我头上扣。而我呢?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只当没事一样。我拿的是她父亲的钱,所以不能跟她离婚,甚至不能说她骂她,反而样样事情得顺着她。我们的孩子住我大哥家。她高兴时给孩子买一堆漂亮衣服,带孩子上麦当劳吃汉堡包,甚至无缘无故去五星酒店开房间住几天;不高兴的时候,一连几星期不去看孩子。摊上这种女人,你好怨谁呢?”
显然这个年轻人因苦尽甜来而喜形于色,后来就跟我讲起做股票的事情,说他A股B股都做。我们分手时,他说春节办酒结婚,请我务必光临;这正是他四处找我的原因。上星期果真送来大红喜帖,请我去烤鸭馆吃喜酒,遗憾的是我要来乌龙潭度假。他说他喜欢跟我这种人交朋友,并说他也想跟我一样做个独身男人。“但是,”他说,“我受不了没女人的寂寞,所以只好再找一个,再受一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