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那个男人仍沉默不语,胖女人叫他别害怕,说白天这里没人来。她给他脱衣服的时候,那个男人才开口说话,问这里有没有那个东西,说话结结巴巴的很不自在。胖女人问他要什么东西,是不是保险套?后来不知怎的那个男人起身要走,且非走不可。胖女人吊住他不让他走,给他看她包里的那种超薄型避孕套,那个男人给了钱才脱身下楼。再后来,那个胖女人也走了,钉了铁钉的高跟鞋踩得地板生疼。
“这胖婆娘今天白赚了一百块钱。”尤海良先说话,一面说一面解自己的上衣钮扣。
“我们走吧?”何慧珠拉好被他拉开的裙子。她个子矮,站起来也不及坐着的尤海良高。
“你叫我白来一趟?”
“以后我们不要来这里了。”她对他说。
“你今天怎么正经起来了?”
“你不走我走。”
这时又有人上楼了,上楼的是另一对男女。何慧珠走到门边要开门,现在她才觉得这里挺怕人。尤海良拉住她搭在肩上的挎包带子不让她出去,她使劲掰他的手掰不开,于是丢下包,扭头走了;那包里有她的身份证及五百块钱。她下楼的时候,尤海良正巴着板墙上的那个洞眼往隔壁看。
走出这家私人旅店,外面阳光灿烂。女店主正抱着那只肥猫,坐在藤椅里闭目养神。这个少妇不但面孔清爽,穿衣服也十分讲究,看上去一副端庄娴雅的样子,是许多正经男人想要的那种漂亮女人。她的半个脸在门边的阴影里,像蒙了块黑纱似的看不清楚,而另一半则白得耀眼。何慧珠走过她身旁时,这个女店主没睁眼看她。
走出僻静的老街,前面是西郊车站。一个站在街口卖新疆糖糕的维吾尔小伙子拦住她,问她尝不尝挑在刀尖上的一块小糕她摇摇头。一部开往温州的双层长途卧车正按着车喇叭,被夹在一伙看车祸的人群中作蜗牛状移动。前面有个骑摩托车的给桑塔纳撞了,正在等交警来处理。现在她要回家,坐公交车回家,所以绕过人群往站台那边走去。
两边的车子都给堵住了,等了好久还待在站台上走不了。刚才去过那家旅店的那个胖女人一直在对面的长途车站独自徘徊,碰见一个刚出站的单身男人就凑过去,要人家跟她走。可惜她的成功率不高,直到被堵塞的马路被交警疏通后,来了车子上了车,何慧珠见她还在车站门口走来走去,形单影只好不可怜。
以前她以为这种女人是旅店雇来拉客住店的,所以那天她问尤海良怎么大白天住旅店,并非存心取笑他。当时她和他在一个也是厂里人的人家打完麻将,一起顺楼道往下走;她和他都是麻将迷。她说这楼道黑咕隆咚的不好走,下次不来了。于是尤海良伸手搀她,顺便摸了摸她的丰满奶子。他的手粗大肥厚,像熊掌似的怕人。因为平日在车间里跟男人打闹惯了,所以没躲他。
“那天我跟在你后面看你去哪儿。”她对他说,“带你进去的那个女人撑了把花伞是不是?”
“没错。”他点头承认。
下楼后,他用车子带何慧珠回家。像往常一样,她搂住他的腰坐在他后面。车子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疾驶,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使劲搂住他。他向她坦白嫖妓女她好不感动。
那天夜里有月亮,她和他在河边的树林里边走边聊。他把车子歇在路旁,然后搂住她一起往河边走。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可林子里还有人呢。他们走过一对年轻人的身旁时,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正闭着眼睛,陶醉在甜蜜的热吻中被月光照亮;那女孩虽满脸稚气,但毫不羞涩。
前面的林子越来越密,尤海良说起他和他老婆的事越说越气愤。
“她不让我碰她,只当我是太监出身,底下没东西操她。常常半夜里跟她吵起来,甚至打起来,闹得整栋楼都知道。”
“她有妇女病?”
“胡说八道。”
“好多女人有妇女病。”
“但她没有。”
“她没告诉你。”
“别帮她说话好不好?我跟她结婚快二十年了,丫头也快出嫁了,还不知道她有病没病?除了生丫头去过一趟医院,她从没打过针吃过药,身体比母牛还结实,七八个男人一起上也压不住她。”
“你是说你没有别的办法?”她仰脸问他。
“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你老去那个地方会得病的呀。”
“那也比待在家里给憋死好。”
“跟她离婚另找一个。”
“找你行不行?”
“你好坏,我掐你。”
当时她真的掐了他一下,掐了他的胳膊,忙问他疼不疼。他把她的连衣裙拉链拉开,她不让他摸里面他硬要摸。于是再次掐他,还咬了他一口,把他的胳膊咬出了血。后来他把她推倒,两个人一起倒在草地上,他压在她身上做了他想对她做的事。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她在家里拖地板时他来了。他拖着上班时也拖着的那双脏兮兮的塑料拖鞋,从楼道里走过来。她给他开了门让他进来。他抱住她往里屋走。她说这儿不行。她不愿在她和她男人的床上与另一个男人做爱,于是他领她出去,换衣服时由他放肆看她。
那是一个阳光炽热的下午,他开着摩托车带上她驶往西郊方向,车子开得比火箭还快。
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孩子已经睡着了,她揭开被子起身下床。这男孩都八九岁了,睡觉还要人陪。她和孩子一起躺在小床上,给孩子唱不大会唱的歌,唱到孩子合眼入睡才打住。今晚她待在家里,没出去玩麻将。
灭了灯的客厅被月光照亮,她走到窗口往下看,楼下是几株宁静的女贞树。这时符小奇还在书房里看书,他没事的时候就看书。
今天的晚饭是她做的,碗也是她洗的。符小奇去学校把孩子领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烧好了饭菜等他们洗手吃饭。儿子问她,妈妈眼睛疼不疼了。她说不疼了,宝宝吃饭,大口大口吃。儿子说,妈妈你哭了,你别哭,你以后走路当心点。她说好宝宝妈妈没哭,妈妈眼睛里有脏东西所以流眼泪。儿子说,我给你吹眼睛,像爸爸那样给你吹。后来她去卫生间拿毛巾洗脸,洗了很久才出来。晚上儿子要母亲陪他睡,要母亲给他唱歌,要她讲故事。儿子睡着后,屋里才静下来没了声音。
现在她推开书房门走进去,走到符小奇身边。台灯照着他的脸,他咧开豁嘴眯眼看她。原以为他的嘴是小时候跌破的,可他说一生下来就这样。那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像你这么丑?他说恐怕会。到底嫁不嫁给他,何慧珠犹豫了半年多才决定。当她终于明白她迟迟未婚,是因为自己又黑又矮,连瘸子阿三也看不上她,才答应了符小奇的求婚。阿三情愿要离过婚的也不要她,使她备受屈辱。庆幸的是她没给阿三睡过,尽管每次见面都由他从头到脚摸一遍。儿子出世的那天,她准备气晕过去,没想到这男孩不是豁嘴,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而且眼睛像她,又大又亮,蛮招人喜欢。
“今晚不出去了?”符小奇问她。
“不想出去。”
“那就看一会儿电视。”
“好的。”
可她并未走开,看他低头看书。那是一本竖排版的繁体字旧书,他看得很认真。每天晚上,他都要过了十二点才上床。
“没睡着?”上床时他一面脱衣服一面问她。
“没睡着。”
“看了什么电视?”
“没看电视。”
他也躺下了,像往常一样躺在她的身边。
“今天我见了尤海良。”她对他说。
“是吗?”
“他说他老婆不跟他离婚。”
“是吗?”
夜深人静了,他们不想再说这件事──昨晚说了整整一夜呢──也不想说别的事,于是都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谁比谁先睡着。
何慧珠没跟她的豁嘴丈夫离婚,是因为尤海良老婆看在女儿的份上,没把尤海良从家里赶出去。现在有人认为,尤海良出去嫖女人在先,她老婆不让他碰她在后。何慧珠不好替尤海良辩护,也不想替他辩护,所以只姑妄听之。还有人说,尤海良老婆本不知道她跟尤海良的事,只因尤海良喝酒的时候,跟瘸子阿三讲何慧珠的床上功夫如何如何,讲得绘声绘色,才惹出麻烦来。后来尤海良碰见她还跟她说话,她当面责问他,你为啥不还我的包?那包里有五百块钱呢。他说我啥时候拿过你的包,想讹我不怕我扇你?从此何慧珠再也没跟尤海良坐过同一张麻将桌,也不玩麻将了。